风吹花长

作者: 杨敏

布谷鸟又叫了。

声音清亮亮的,有时在寨子后面的竹林里,有时在田坝间的溪沟边,有时又似乎近得不能再近,似乎这神奇的催春雀,正立在近旁哪户人家的瓦脊上。

“来时不多三月三,去时不多六月六。”清明前,第一声布谷鸟叫时,整田栽秧的时节也就到了。

阿弥坐在楼头,把双脚悬在空中晃荡。透过屋檐口,寨子外面大片的田坝,很多都已泛起了水光。

梯田是一层一层地推开去的,直堆叠到对面傣家人的墙屋角。低矮的竹楼、好大的泥墙楼,间杂错落,掩映在成簇的竹林中。

“布谷——布谷——”阿弥把手拢到嘴边,顶起嗓子学布谷一声叠一声的啼唤。

楼梯下面的廊前,奶奶蜷身蹲在簸箕边,用干竹节一样的手指拨弄着一堆老谷,把绿色的谷母子一粒粒挑出来。

阿弥的叫声,引起远处一只布谷鸟的应和。

“布谷——”

“布谷——”

她叫得更起劲了。

“布谷鸟催春,种田人有的忙啰!”奶奶喃喃地说。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屋檐外响晴的天,发出一声感叹:“泥鳅扯不成黄鳝长吗?难说哩——”

似乎那泥鳅是面筋做成的,可以随意拉扯,想变多大就变多大。

“奶奶,为什么要把泥鳅扯成黄鳝长?”阿弥抱着楼柱,勾下身子朝下问。

奶奶不回答,偏过白发盈颠的头,把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转给阿弥看:“你瞧,奶奶这个样子,像不像一条最不中用的老泥鳅?”

阿弥咯咯笑着,两条腿在空中直晃荡。她说:“奶奶是老泥鳅,那谁个是黄鳝?”

“那些年轻人哪,个头大,力气大,他们才是让人羡慕的大黄鳝呢!”

“奶奶,奶奶,那你看我像什么?”

奶奶仰起头,觑着眼打量了阿弥一眼。阿弥手撑在楼板上,把脊背挺得直直的。

“你呀,像一条红线头长的小蚯蚓。”奶奶说着,不由得也笑了。

阿弥不服气地说:“黄鳝有什么好?我就喜欢泥鳅,就喜欢蚯蚓!”

“好,好,那今年,我们这老泥鳅和小蚯蚓,就挣一挣命,看能不能搅动一点烂泥巴。”

奶奶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抬起簸箕,“哗啦”一声,把谷子倾进竹箩。

阿弥知道,这几天来,奶奶一直为种田的事烦恼。

既然要翻土种田,应该是黄鳝和泥鳅缩成小蚯蚓才对啊。

她越发觉得有趣,一迭声喊着奶奶,“噔噔噔”地跑下楼去,想用这点常识去纠正奶奶。

阿弥家在弄溪寨的寨尾巴,与下寨的傣家人紧紧相连。“汉族人的最后一家,傣家人的第一家,承上启下,就在正中间!”这是阿弥最自得的事。

他们的房子,三坊一照壁,木架房,青瓦泥墙,墙外顺着弄溪引出一条活水,管着层层叠叠千顷良田。田坝连接着远山村寨,属于阿弥家的,也有层叠成七八块的一小摆。

奶奶早就无法独自管理一摆田了,年年被人争着租赁了去。小春一季的油菜和小麦,照例不算租子,秋天割谷后,收成不管好坏,挑一半谷子来家,就是这一年的租金。

阿弥和奶奶的吃穿用度,一大半在这几十箩谷子上。其余的,家里鸡鸭鹅下点蛋,老人上山下坝挖点山茅野菜、采点藤叶果壳,拿到集上卖了做补贴。

这几年,情形却有了些不同,别说来租,很多人家自己的水田,都不想再种下去。人们学会了算时间和力气的账,学会了那种出一把力气,流一滴汗水,就要有一分收获的计较与权衡。

“吹糠见米的事,那是城里才有哪!”奶奶最近总叹气。

每当奶奶说起这些,阿弥心中就有一种印象,似乎弄溪寨人的力气,真变成了一股有形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咻咻咻”地朝城里乱窜。而她的妈妈,就是这种力气中,最显眼的那一股。

布谷鸟每叫一声,奶奶心里似乎就紧一下。这些天,她跑了上寨跑下寨,问了汉族问傣族,上上下下打听遍了,显而易见,她们这一摆田,今年就算只要五分之二的谷子,也租不出去了。

从去年秋收后,原先租种的人家就早早把田还回来,十几个节令过去,已经荒成了冬水田。若再不按时耕种,就要学镇边边尹家寨人一样,把田给整摆整坝地抛荒,留给野草去疯长了。

阿弥想啊想,替奶奶出了个好主意。

她家有一条狗、两只白鹅、五只鸭子、七只鸡。人家用牛犁田,她们就用狗。她们的大黑狗,力气虽小了些,慢了点,但有什么关系呢?把犁耙套在狗脖子上,牛犁一天,狗犁两天就是了。

撒秧也尽可以交给白鹅和鸭子,它们和阿弥朝夕相处,可听她的话了。在弄溪里,叫它们朝上游,它们就绝不往下弋。只要把谷种装进有筛眼的箩筐,再缚到鸭鹅翅膀上,“扑通扑通”把鸭鹅全撵进田去,从田头到田尾那么走一遍,谷种就从箩里漏到田上去啦。

栽秧?栽秧也有办法,一溜鸡,一溜鸭子和鹅,刚好一边七个,分两溜齐刷刷在田里排开。鸡嘴尖尖的,就让它们把稻秧一棵棵啄起来,鸭子和鹅的脚扁扁的,专门负责把鸡嘴里的秧根往水田里踩。

“左边踩一脚,右边踩一脚,秧子就栽进田里站稳啦!”阿弥一边说,一边伸出脚,一踹一踹地比画给奶奶看。

“活路全让鸡鸭鹅和狗做了,我们两个大活人做什么?”奶奶笑得快岔过气去。

阿弥歪着头想了想。

“我们负责指挥,拿着竹竿站在田埂上,哪个偷懒不听话,就罚它滚一身泥。它们天天要吃粮食,当然也不能总是吃闲饭,得干活!”

“那你试试指挥那只鹅,现在好大的太阳,你让它扑棱两下,给你扇扇凉,看可使唤得动?”奶奶越发笑个不住,脸上皱纹都拢到一处去了。

“鹅,鹅,你过来——大白鹅——”大鹅缩在墙角躲凉,连头都没抬一下。

阿弥和奶奶刚放下碗筷,就听见门口有人在叫:“摇头姑娘可在家?”

阿弥来不及回答,已经有个人笑着走进来了。“摇头姑娘不在家,红线蚯蚓在家!”阿弥跑过去,仰着个小脑袋,很认真地回答。来人是阿弥的傣族“耶弄”南相。

“咦,什么时候你又变成小蚯蚓了?”南相揪了一下阿弥的黄毛辫子。

“刚刚!”阿弥声音脆亮地说。

她告诉南相,奶奶要种田,她只好变成蚯蚓给她帮忙。

奶奶在一旁瘪着嘴笑,接着把对那一摆田的打算告诉南相,她说:“荒田荒地,不说自家要过日子,菩萨也会怪罪呢!”

“亲妈,”南相依照汉族称呼,喊了老人一声,“你不用焦心,有我在呢。”

老人连忙摆手说:“那不成呢!你们家里活路也重,就是把脚跑成蒿秆细,也忙不过来。”

人人都知道,现在不比以前了,人的力气金贵呢,别说你耽误人家一天,就得算给人一个工的钱,哪怕是半天,也是半个工的往来。

南相仿佛知道奶奶的心思,他说:“亲妈,汉人的规矩我不懂,但在我们傣家这里,亲人有难处,连手都不伸一下,在寨子里直不起腰哩。”

奶奶还想说什么,南相笑着打断了她:“这就说定啦,过几天我吆牛来犁田。”

阿弥一听犁田,连忙做下预定:“我要骑耙,耶弄!”

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指着南相,向奶奶咯咯地笑:“奶奶,奶奶,你要黄鳝,原来大黄鳝在这儿哪!”

掐指算算,南相给阿弥当“耶弄”,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一次,奶奶带着阿弥守在缅箐桥边“闯亲”,用五色丝线拴在桥上,专门等着有人经过。她们虔诚地躲在桥头大青树下,直等到太阳下山,才终于有人被丝线绊住。谁知从树后绕出来一看,双方都傻了眼,来人是个傣族小普冒,家就在弄溪寨下寨,最要紧的是,人家还没娶过亲哩。

阿弥这一声干爹,是无论如何不能叫出口了。然而,既然一切是天意,又不能全然不作数。于是,双方后来商量的结果,是让这个小普冒的哥哥来当阿弥的干爹,而小伙子的嫂嫂自然也就成了阿弥的干妈。

阿弥的名字,就是干妈替她起的。在弄溪寨,这小姑娘的身世不是个秘密。

“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垂怜,以后就叫你阿弥吧。”

干妈和奶奶一样,也信佛,每到初一、十五,两个人经常往庙里去吃斋。

“菩萨护佑我们的阿弥小花女,风吹花长,一养成人。”

通常,奶奶用汉话祈祷一遍,干妈又用傣语把这期许重复一遍。

南相无意中“闯”到阿弥,平白多了一个有父女情分的“侄女”。

阿弥刚来到这个傣族人家时,对一切那么陌生,尤其是干妈和干奶奶,照傣语,阿弥分别称她们“咩林”“伢林”,都穿着短襟衣、长筒裙,戴着圆筒高包头。“咩林”的筒裙包头颜色素淡,看上去还好一点;而年老的“伢林”,筒裙是黑的,高包头是黑的,一口牙齿更是黑得油亮油亮的,嘴唇却是血一样红,连吐出来的唾沫,都是红彤彤的吓人。

阿弥穿着葱绿的碎花罩衫,小小的身子恨不得钻到奶奶腋下去。

“你几岁了?”南相问她。

阿弥咬着嘴唇不说话。

“嗬,自己几岁都不记得?”

阿弥瞅了他一眼,还是不作声。

“后院有大串的芭蕉,杧果有碗那么大,我带你摘好不好?”南相打扮得像个汉人,而汉话也讲得很好。这一家人,都是满口熟练的汉话。

阿弥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你过来坐,挤着奶奶热哩!”

阿弥除了摇头,身子一动不动。

这时,南相忍不住笑了,一双眼睛显得格外亮。他说:“你那么喜欢摇头,就叫你摇头姑娘好了。摇头姑娘你知道吧,田里钻土的那种虫子,壳子硬硬的……”

阿弥抿了抿嘴唇,终于轻轻反驳了一句:“我不是摇头姑娘!”

南相哈哈地大声笑着,过来一把捞住阿弥,抱起来往上抛了几回。

“以后要叫我耶弄,记住了吗?”

阿弥偏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不过,这些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啦,现在的阿弥,随时往南相耶弄家跑。

爹林、咩林,包括牙齿快掉光的伢林,一家人都对她好。爹林的孩子都在城里民族中学读书,平时不大回来,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阿弥一个人的。

阿弥不记得她有没有见过爸爸了。但她清楚地记得,上次妈妈回来,还是去年傣家泼水节的时候。

“大泼三天,小泼七天”,那是一年当中,阿弥最喜欢的日子。

往常在溪边玩水,总要冒点挨骂的风险。而泼水节这几日里,哪怕一整天赖在溪边,把衣服弄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奶奶也不好多说什么。谁让这个节日,就是专门让人玩水,专门让人弄湿衣服的呢?

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无论你是汉族姑娘,或是傣家普冒,倘若整个泼水节下来,竟然没有被人泼过一桶水,没有湿过一身衣服,那可真是件没面子的事,是在人前都不好意思提起的。

吃过早饭,妈妈一副傣家人装扮,一身孔雀蓝的筒裙,发髻绾得高高的,插了一圈白色栀子花。阿弥才走近,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香味。

“我也要穿筒裙!”阿弥跑进房间,把她的筒裙翻出来。那是咩林给她缝的,做工很精致,粉红色的筒裙套装,短襟上衣盘着田螺形状的布扣,袖口、衣角和裙摆都缀有细碎的鹅黄花边。

妈妈给阿弥盘了头发,从墙角摘下几朵茉莉花,在发髻周围密密地插了一圈。

“好了,我们的小普少,过节去吧!”妈妈把阿弥左右端详了一番,替她整理一下裙角,对这一身装扮很满意。

“我要奶奶也去!”阿弥说。

奶奶正在楼头剥干豆子,听见这话,对阿弥说:“人家一桶水泼来,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给泼散架了!”

话虽然这样说着,奶奶还是同母女两个一起提着小水桶出了门。

一路都有小孩在溪边玩水。在大人跟前,他们不敢放肆,又不甘心,就一手提桶,一手拿柳枝蘸水,用傣家最传统的泼水方式,向阿弥她们身上轻轻洒来,口中大声嚷道:“过泼水节,过泼水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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