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
作者: 叶临之一、从布哈拉回到塔什干
不承想,布哈拉有如此静谧的果园,后来深陷囹圄的郁延青永远会记得那个金色下午。当天,他在阿依家的果园里,半躺在一张当地木匠打造的木躺椅上,好奇地瞅着上面美丽的阿拉伯式花纹,不停地看看眼前漂亮的河谷。金黄的太阳从树叶缝隙间倾泻下来,在翠绿果叶的陪衬下,青红与黄绿点缀其中,四月的果园硕果累累,树上除了有月中成熟的黄杏,还有五月上旬成熟的樱桃、六月中旬成熟的葡萄,像挂满贵霜王朝时期的银币,构成令人喜悦的印象。
宽广的河谷升起紫青色的微微雾岚,伴随着柔和的阳光,那条永不停歇的激流河从远处的山谷流淌下来,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姑娘徐徐走来,停留在这里。远近的光芒让人瞌睡,当天,他昏昏沉沉,直到落日将至才完全醒来。
阿依家的果园坐落在河谷最为宽广、舒缓的地方。氤氲的果园里,阿依给他斟了一杯盏斯里兰卡红茶,茶里调了一勺蜂蜜,她就上旁边的亭子里安排晚餐去了。
对于郁延青来说,这是该永远记住的金色下午。按照他以前多次讲述的,能够亲近自然是他的福气,他是水果商人,走南闯北,但不曾拥有这样的福气。迄今为止,他是第一次来到水果之乡布哈拉,因为以前不曾拥有这样的福气。来到高原,他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葳蕤的果园。往昔,他多少次路过高原果园,作为商人,他不曾驻足,皆因他认为没有福分。
当天,他从塔什干来,却并没有能够在布拉哈的乡下享用晚餐,因为很快有一个电话打来,那天傍晚他就匆匆离开了。他没有想到,等到这个惬意的下午过去,他的人生会发生如此巨大的扭转。
傍晚,郁延青离开刚落座的亭子里,他去亭外的小径上接电话。电话由在塔什干的公司助理古丽打来,按照惯例,她下班时间都不会联系他。下午时,他的手机一直在充电,为了避免外界打扰,手机设置为静音,现在上面已有数个未接电话。助理古丽主动打破日常工作习惯,必有急事。
他站在小径上朝阿依打了打手势,示意他重新到果园里去是为了方便接电话。这条不到五十米长的隐秘小径上,蓟花、半野生玫瑰簇拥着,往迷蒙的河谷方向延伸,一同带走了他的思绪。
现在,电话终于通了。古丽说,郁总,我下班了,我要向你描述发生的重大事情。她话语急促,甚至没有时间询问他对布哈拉的感受,以及多年后表妹阿依家里的情况。郁延青迟疑地看了看果园,问,不是宋达吉他老婆叫我打牌吧?古丽说,不是。我说了啊,我把事情都记到了草纸上,我向你公布。助理古丽应该用错了词,至少是“公开”而不应该是“公布”。说到这里,她开始翻草纸,话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郁延青幽幽地吐出关键字核:不用急。说话时,他看了下仍然在亭子里的阿依,她已经在拿碟子,正打算把一盘抓饭端上桌。助理古丽翻出了草纸,平静中略带哭腔地说,公司报关经理黄建东押着货走到咸海那里,然后,出事了。
郁延青又瞥了下亭子,阿依端着抓饭走到餐桌边来了,她正望着这里。那时,她手一抖动,手里的叉子从盘子里滑落到桌上,她大概意识到生活要发生真正的改变。
“阿东人呢?他在哪里?”郁延青问,他已经非常警觉。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警察把电话打到公司座机上,他用俄文告诉我,然后我记在纸上了。”古丽回复得颇为无助。
古丽如实告知两件重要事情:其一,郁延青需要前去咸海边一趟,据称货物被扣留在叫木伊纳克的海关小镇,罪名是涉嫌走私,需要验证货物报关进行程序处理;其二,他要和一个叫阿布的警察碰面,警察是打来电话的报信人,正在镇上等他,他得亲自赶过去,越快越好。
“知道了,你吃饭吧。”这是郁延青最后答复的话,他安慰古丽。
郁延青静不下心来了,他已然不能轻松地享用一顿充斥着特殊气息的晚餐。来布哈拉的路上,他对阿依开玩笑说,他有可能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不会留下,他以试探性的口气说的。诚然,公司处于重生阶段,他不能轻易离开塔什干,其实,他早已做好在布哈拉过夜的打算。现在,古丽的电话让他警觉万分——还因为他发现果园附近出现明显的变化——果园隐蔽,但并非与世隔绝。他刚放下电话,两个牧马人骑着高大的马正从果园旁边路过,看来是要去河谷那里给马饮水,他们都瞧见了郁延青的汽车。郁延青的丰田汽车正停在阿依家果园篱笆的旁边。其中一位牧马人走到他的车旁,左右打量了下;另一名牧马人看似腼腆,站在一棵杏树后面,像一位巡视的将军警惕地观察着周边。浓密的叶子遮住了牧马人的眼目,牧马人可能在打量阿依家里到底来了什么人。
果园侧面有一条通往市镇的土路,一群小学生远远地朝这边走来。虽然,当地人现在不会发现他,但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注意到阿依家里来了中国人。看到果园外面的布哈拉人,郁延青当即决定离开果园。
郁延青出发回塔什干时还不到傍晚。现在,塔什干恢复正常了,城市灯红酒绿,宛如置身热闹、宏大的圣彼得堡,或者回国必到的转机地——上海。
眼下,他想起多年前开启重生的道路,为了这段漫长的经历,他内心纠结,对路况抱怨起来,他发现他人在高原,但可能更加适合都市生活。从布哈拉出来时,他选择走一条隐蔽的州际道路,途中颇费周折,出于以下原因:其一,从布哈拉到塔什干的州际道路年久失修,比不上他从撒尔马罕过来的标准化宽敞大道;其二,布哈拉乡下道路旁边充斥了太多兜售水果和土特产的商贩,商贩们会不停地上来马路上拦住他,这是乡下给他带来的羁绊。一路上,他买了两条马哈熏鱼、两袋黄杏干、五袋黑加仑葡萄干,没来得及吃晚饭的他权当充饥,途中还加了次油,其中就因等待加油站的店主耽搁了半个多小时。
接完电话的他宛若身体被掏空,像浮云一样在高原上空飘散,从布哈拉回来的路上似乎暗示他今后将迎接一系列的坎坷。他的丰田车走了七个小时才到达下榻地点,也就是他工作和生活的所在地。
凌晨时分,郁延青回到了市区靠近环岛的租房。这栋公寓楼建设于20世纪80年代,等到他躺在公寓楼第五层楼的沙发上,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疲惫的他陷入了无眠状态,继续翻江倒海地回忆多年来的历程,回想公司重新开业后这批货物的由来。
货物是一船干果和蜜饯,他委托公司现在唯一的合作伙伴黄建东押送的货物,这是春天换季以来的第一批干果和蜜饯出境,以迎接近年来欧洲风生水起的五月“黄色与玫瑰情人节”。他为这一船货物煞费苦心,短短一个半月内,他重走了整个费尔干纳盆地。现在,他们这船货物通过阿姆河系统到了咸海河口,然后走陆路运到里海港口,跨越宽广的里海后,经历东欧的河运系统运往西欧。如果不是出于欧洲客户定价奇高,他绝不会冒这般的风险。当初,如果知道会发生意外,郁延青定然会亲自押送。
现在消息传来又转瞬即逝,似乎要让他付出高昂的代价,但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现在,大文豪说的话每时每刻都在考验他,他并不惧怕一切,包括死亡,哪怕知道他要被打败。他在塔什干面对了太多的考验,现在,他该如何面对呢?
二、去往小镇木伊纳克
翌日一起床,郁延青打算从塔什干前往名叫木伊纳克的小镇。除此,他别无选择,除非自行消失。对于郁延青住了不下十年的塔什干,刚刚过去的半年多处于凝固的真空状态。不要说刚过去的时间,就说前面的两三年内吧,中国商人越来越多地选择了这一条路:自行消失。相比企业家的常用语“跑路”,来高原的国际商人又不一样,他们本来来无影去无踪,“自行消失”有多种,也更加贴近高原商人的状态。不过即使如此,这仍不属于商人习惯性的逃避债务,更不是俗话说的“破罐子破摔”。
就几年后来到塔什干的我所知,以前的郁延青从来不属于上面两种性格,他温润、内敛,能接受大部分事务,他不喜欢逃避,习惯泰然自若。现在,他准备乘坐长途大巴到距离塔什干五百公里的咸海边,去寻找电话里说的警察。
郁延青从来没有来过木伊纳克,不过,他知道它是阿姆河河口的一个著名小镇。
动身前,郁延青去了一趟当地银行柜台。经历半年多的封闭状态后,自上月起,本地银行都已经营业。银行正常经营,郁延青认为是好事,马上会到夏季,他们公司将迎来水果销售旺季,对于他来说,属于重生。在这家距离长途车站不远的当地银行的柜台上,郁延青查询了一番公司账号,公司账号正常,他一共取出来一万美元。历经七个月的“不可抗力”后,除去这趟生意因交易系统暂时封冻的,这已是他们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仅剩的流动资金。现在想起公司资金的流失程度,郁延青浑身寒战,要知道,他这家跨国贸易公司的流动资金曾高达一千万美元!郁延青一向低调,他曾经作为省办企业种子公司的职员走遍中国南方。他孤身一人,历经风霜,经历造就他一贯谨言慎行;不过,郁延青作为偌大的贸易公司总经理,一年前,他也曾有过夸口。他说,再过半年,公司就能买私人飞机了,赛斯纳Caravan系列飞机!他们将翱翔于咸海和黑海之间,像真正的赤鹰一样!这是他多年来唯一的夸口,只是后面他再没有碰到过好运气。
随后,他前往车站购买离开塔什干的车票。特殊时期出门远行,郁延青自然倍加小心。他头戴墨镜,白天炙热的阳光长驱直入,墨镜起到了遮阳镜的作用,他还入乡随俗地戴上了一顶白色鸭舌帽。按照车票序号坐到了长途大巴车的最后一排,闭目养神,他没有太在意窗外那些土黄色的景象。
再一次离开塔什干,郁延青没有如释重负,昨天在布哈拉乡下的静谧一夜之间消失了。如今,对于窗外成片的土黄色景象,他备感厌倦,后来,车上的郁延青睡着了。
在那些似碎片的光芒与拼图般的记忆里,郁延青又隐约记起过去在塔什干的日子。
跟随阿依前往布哈拉前,郁延青在塔什干这座临时囚笼里待了七个月,其间,哪里也不能去。说是“囚笼”,因为塔什干一直处于紧急状态,不要说网络与手机信号,有时连停电也是家常便饭。塔什干的华人对此戏称:全城摸虾(瞎),不只摸虾,还摸球!这半年多,郁延青如何度过的?他大部分时间蜗居在公寓楼,在官方公布的允许时间范围内,偶尔前往公司一趟。他们欧亚莲生公司采取的是股份制经营,城市动乱刚开始时,团队成员都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绝不会倒下。在那段特殊日子,他们除了日常生火做饭,打发时间的方式还有以下几种:
在公寓楼打牌,其中有斗地主、打升级,这是不厌其烦的玩法。他们这些大男人除了玩各种牌,也玩棋类游戏,例如中国象棋,模仿古代杀人游戏里的冲锋陷阵。郁延青从上海城的宋老板那儿购买了象棋和围棋。宋老板大名宋达吉,上海浦东人,在塔什干经营物业服务,包括餐馆、超市。宋达吉是塔什干华人商会的会长,曾向郁延青极力推荐塔罗牌。这种牌流行于高原,塔什干的华人也是热衷于此,通过牌面的剧情预测最近几天发生的好事和坏事。但是,郁延青并不笃信,对于用算卦来猜测命运的游戏,他一贯不太热情。
那段时间,郁延青除了从公寓楼去公司办公室,别无去处。要是平常,他去上海城的宋达吉那儿聚得最多。在整个塔什干,宋达吉大概是拥有娱乐设施最多的华人。宋达吉本人也是扑克爱好者,尤擅长桥牌,在上海城的棋牌室里,和郁延青杀得天昏地暗,因为牌桌子,郁延青和宋达吉的老婆小乔也成为朋友。
小乔,这是个长沙女人,也是塔什干华人女性里的能人。知道郁延青单身后(郁延青先前一直声称是独身主义者),小乔一度想给郁延青介绍一个女孩——她的表妹。小乔的表妹在塔什干的基建公司上班,后来,郁延青和小乔的表妹倒见过几次面。小乔表妹养了只泰迪,这是一只性情奇怪的狗,每次见到郁延青就狂吠不止,因此,郁延青极害怕和她见面。再后来,他不再和女人打牌了,见面只客气地开开玩笑。
除了正常的交际和棋牌游戏,百无聊赖之际,他们几个大男人在公寓楼里还发明了一种新型的打发时间的方式:K歌。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唱歌,窗子关好,窗子缝塞紧报纸,唱歌的人用报纸做成话筒状,三四个人坐在客厅,像平常在KTV里一样,拿着纸话筒装模作样、歇斯底里地喊歌。即使如此,他们也必须压低声量,生怕便衣警察悄悄爬上楼来,然后所有人都被轰下去,在零下几摄氏度的夜晚接受站街。寒冷的夜晚,环岛附近发生过好几起事件。有一天,半夜醒来的郁延青打开窗子,黑暗的窗子底下前所未有的景象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站在大街上,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都在接受训话,当即,他还看到令人血脉偾张的东西——枪!只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郁延青还没有亲自看到市民倒下。可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压抑的,有一回晚上停电,他们破天荒地喝了点酒。那晚上,已经一个月没出门的他们似乎神经有点错乱,最后竟然鬼使神差地说:“我们K歌!”K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红日》等劲爆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