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饭店,新剧本

作者: 刘小骥

1

戚妍在拉小提琴。她左手把住琴颈,右手执弓,试一下音,开始拉《梁祝》。

《梁祝》是她的保留曲目,她在校新春音乐会、草莓音乐节和西餐厅均有演出,不过在老里分拉,还是头一次。站在临街铺面二楼阳台上的她,身着白色长裙,头发从中间分开,编一条细辫,从脑后一直拖到肩胛骨之间。琴声飘过红瓦斜坡屋顶,飘过木板搭木板的阁楼,飘过天井和连廊,跟马路上的嘈杂声音汇成一片。

她刚拉完序曲部分,房间的隔断背后,就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拖鞋踏响木地板的“啪嗒”声,漱口刷牙时的“咕嘟、咕嘟”声。等到隔断后面的声音停下来,通向二楼的铁梯被人踏响,她的房东范爹爹穿过天井,从院子里出来了。

戚妍探伸脖颈,朝阳台外望去,只见范爹爹换上燕尾服,戴着高高的礼帽,白衬衣打个领结,镀金的怀表链子穿过扣眼,挂在口袋外面,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从民国穿越过来的呢。范爹爹精神抖擞地经过金银首饰加工店、酸辣粉店、便利店,朝江汉一路和步行街交界的商厦走去。他在大厦的某家中餐厅当老门童,确切地说,是迎宾,开门、喊台号的那种。范爹爹对她说:“那不是普通的门童,商厦名叫璇宫饭店,是江城四大涉外饭店之一,接待过毛主席、英国元帅和徐悲鸿夫妇,很高级的呢!”

戚妍在租房之前,就听范炜民唠叨说,他年轻时就在璇宫饭店当差,从服务员一直做到客房部经理。他是老里分第一个买彩电、音响和席梦思的人,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武汉当年还在摆竹床阵的时候,邻居们谁没看过他家的彩电,谁家孩子没上门讨过他的糕点和巧克力?大饭店改制之后,他又下海经商,待到年纪大了,叶落归根,搬回来住。至于说去中餐厅当门童,纯粹是老有所乐!

看房的那天,范炜民站在阳台上,指着大饭店L形的轮廓,说:“‘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就是在这里找的灵感……我们饭店的大厨杨纯清,还给毛主席做过武昌鱼呢!”

尽管范炜民一再强调,自己是个体面人,住进老里分是很讲究、很有面子的事情,可她还是没能马上下决定。范爹爹说得再好,楼也是旧的,把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分隔成两间,也太窄小了。先前她跟他走进毗邻汉口水塔西南边的巷子时,险些打退堂鼓。粉刷一新的外墙背后,是潮湿、阴暗的巷子,被风雨腐蚀的石库门和臭气熏天的小水沟。背着琴盒,拖着行李箱的她一路走,一路去看头顶上纵横交错的电线杆,从窗户里支出来的乳罩和内裤。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完全无法想象,在繁华的汉口商业街,还有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可以把带阳台的房间腾给你,我住背阴的那间。”范炜民说。他望一眼她背上的琴盒,又问:“你是音乐学院毕业的?”

“我拉小提琴。”她说。

“首席小提琴手?”

“替补而已。”

“那也不简单!我们有共同语言。年轻的时候,我在工人文化宫搞乐队,吹《贝加尔湖畔》。”范炜民比量着吹萨克斯的姿势,说等夏天过完了,就给她换张舒适些的大床。

范爹爹语气诚恳,况且在寸土寸金的江汉路,一个月几百块钱的房租,简直是捡来的。戚妍松开肩膀,放下小提琴盒,揉着被尼龙带勒红的肩膀,只想好好地洗个澡,把满身的疲惫、麻木和晦气,通通洗刷掉。

2

公共澡堂位于一楼和二楼之间,墙壁斑驳,只有一个淋浴莲蓬。范爹爹说家里的热水器坏了,只能暂时将就一下。戚妍端着盛衣服的塑料盆,下楼时,一个满脸粉刺的男青年刚从里边出来。她走进去,闻到一股尿酸味,拉上门闩时,发现有扇玻璃窗破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她打开莲蓬,望着水流滑向她扁平的乳房,感觉自己瘦了不少。这几个月,她都经历过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走出校园没多久的她,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遭遇疫情。疫后,经济复苏需要时间,而她从前跑场的猫咖、西餐厅和茶楼,不是老板跑路,就是生意冷清,他们再没多余的钱雇用小提琴手了。而她呢,在室友搬走之后,也无力支撑循礼门小公寓的房租。她不得不放下身段,跑去大排档拉小提琴。

戚妍拿水冲掉泡沫,擦干身体,回到楼上。她打开门,穿过范炜民的房间,来到自己房间。范爹爹在隔壁看一部二战的影片,屏幕上血肉横飞,炮火连天。不过声音再大,也阻挡不了她的睡眠。

戚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一股卤肉的香味从窗外飘进来。老宅附近有水塔美食一条街、星巴克、日式料理店和美食广场。一想到美食,她的肚子就咕噜噜地叫起来。她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苹果,切成片,夹在面包里吃。吃完苹果,她听着音乐,回床休息。她知道练琴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

隔壁房间的声音实在太吵,她怀疑范爹爹是否像她祖父一样,嘴角流涎,却忘记关电视机。她拿指头叩了叩墙壁,喊了好几声“范爹爹”,电视机的声音终于变小了。

夜半,她时时被惊醒。隔壁房间厕所的抽水马桶,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响一次。她想是他年纪大了。范爹爹从厕所出来时,喘气如牛,让她不得不怀疑他有慢性病。

她翻了个身,借着窗外渗进来的光亮,看到有只黑色的小东西,正顺着门缝往上爬。她从床上下来,捡起地上的拖鞋,用力朝小黑点掷去。蟑螂落到地上就不见了,她倦意全无,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上午,戚妍等到范爹爹走远了,才接着练琴。拉完《梁祝》之后,她才发现有条未读的手机短信:你站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下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戚妍一看就笑了,她知道是谁写给她的。她朝阳台下望去,果然笑笑站在那里招手,喊:“小妍姐,我给你送早餐来了!”

范炜民跟她约法三章,不许她领朋友回来,戚妍便叫笑笑在楼下等。她在楼廊的入口处见到笑笑,这个在校大学生把塑料袋递给她,说:“这是烧仙草,这是糯米包油条,都是你喜欢吃的。”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戚妍问。

“我听姑妈讲,你在老里分找出租屋。”笑笑的姑妈,就是大排档的花姐。她在花姐的大排档表演,笑笑则利用暑假来大排档打工。

“你的谍战片,写得怎么样了?”她知道他喜欢文学,还成功地卖了两个“剧本杀”。

“发邮件给影视工作室了。”笑笑说,“我的网剧里,有位地下党的女特工,为了掩饰身份,她经常去大剧场拉小提琴……”

“回头跟花姐说一声,我下午去找她!”戚妍说。她并不希望笑笑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3

花姐站在炒锅旁边,白色的过滤嘴香烟指挥棒一样,在她嘴边来回晃动着。她远远地看见戚妍,招呼她过来,问她新搬的出租屋如何。戚妍说还凑合,就是床铺挨着街道,晚上太吵。她还告诉花姐,房东姓范,在璇宫饭店当老门童。

花姐说:“你说的那个人,我好像有点印象。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红领巾去那里给外宾表演,那时的璇宫饭店,专门招待外宾。范爹爹当年还很年轻,负责给我们派发饮料呢!”在花姐的记忆中,璇宫饭店是浓烈、香艳的。在娱乐设施相对匮乏的年代,饭店内弥漫的古龙香水味、透明的百褶裙都带给她新奇的感觉。在进入大厅之前,她还进出了旋转大门好几次。站在饭店顶楼的凌霄宫,还可以听见江畔码头的鸣笛声和江汉关大楼上的钟声,大桥横跨汉阳和武昌,朝苍茫夜色中延伸过去。

家住耕辛里小区的花姐,离范炜民的住宅也近。听帮工的人说,花姐的老公从前是消防员,高空作业时摔坏了腿,走路一跛一跛的。后来,花姐也下岗了,她便学着做大排档,一年忙到头,也没几天休息。花姐跟戚妍说着话,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叫笑笑给戚妍弄份砂锅米线,忙自己的去了。

戚妍吃完米线,在二楼的空包厢化好妆,从楼上下来时,大排档已经陆续来了客人。她拎着小提琴,开始在场子里寻找目标。年老的食客们往往不肯多花钱,最好是给朋友聚餐或小情侣们演奏。她可以给前者拉《小夜曲》《小步舞曲》或《茉莉花》之类的,给小情侣们演奏的,通常是流行音乐和电影插曲。她一手拎琴,一手拿着点歌单,说老板来首曲子吧,一首十块,三首二十块。在来大排档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以前是在舞台上报曲名都脸红的,现在也会毛遂自荐了。

戚妍在场子里转了半天,感慨来吃东西的人没有从前多了,经历过医疗挤兑和封城,这座城市的人们还心有余悸。她在大排档转了好几个小时,只有三五个人点曲。这时,她看到靠近空调的那边,有人朝她招手。她走过去,把曲单递过去,问:“老板,想听点什么?”

穿花衬衣的人不看曲谱,说:“来首‘开洋荤’吧!”

戚妍摇头,开始往后退。

花衬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开洋荤’不会,‘十八摸’总会吧?!”他的话,惹得满桌子的人都笑起来。

戚妍想要挣脱,冷不防被人搂住腰,另一只手也不老实,顺着她的大腿往上摸。戚妍手里还拿着琴,又羞又气。她终于挣脱开来,回过身,拿着小提琴的弓,对准花衬衣的脸,戳了过去。

4

戚妍在水池旁洗脸,哆嗦着嘴唇,久久难以平静。花姐在旁边劝,说警察也来了,人家也道歉了,你还想怎样?大排档就这环境,有些人就是素质低。你是不是心疼琴摔坏了?要多少钱,我帮你出!

戚妍听说花姐要给她出钱,不哭了,抬头说,我哪里心疼钱了?是我不好,把人家脸戳破了,影响你做生意。花姐说,今后谁要敢揩你油,告诉我,我拿菜刀剁他爪子!花姐看看她弓也断了,满脸沮丧,喊声笑笑,送你小妍姐回去!

从美食城出来,夜色浓得好似一锅黑米粥,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两人过了马路,老里分的轮廓越发清晰起来。街道路灯昏暗,朝架空的门廊望一眼,阴森森的。戚妍立定脚跟,朝璇宫饭店的方向望去,又是另一番景象。灯火阑珊,她仿佛看见很久很久以前,穿着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和绅士们坐着黄包车,抵达落成不久的大饭店。大厅的中央,有人在弹钢琴,一名女小提琴手正站在钢琴旁边,拉安东尼奥的《春天》。一位来自某领事馆的大使,在宾客们的面前举起了酒杯,说音乐让我们共鸣,这是最好的时代,让我们为汉口的春天干杯!

汽车喇叭鸣笛的声音,驱散了宴会的影像,她发现自己还站在黑黢黢的老里分前。她定了定神,见笑笑还在旁边,说自己上楼就可以了。笑笑不放心,说:“你好点了吗?”

“没事了。”她勉强一笑。

“我会帮你留心资源的!武汉有武汉爱乐乐团、歌舞剧院乐队,还有师范大学和私人乐队!”

她当然试过,可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她还是对笑笑说:“我要是哪天进乐团了,请你吃大餐。江汉路所有的餐馆,随你点!”

笑笑说:“那我们一言为定!如果我先把剧本卖出去了,请你玩剧本杀!”

戚妍跟笑笑道了别,独自上楼。夜深了,楼梯间的灯忽明忽灭,每走一步,铁梯便发出回响,她的影子落在斑驳墙壁上,鬼火一样蹿动着。她加快步伐,好不容易来到楼上,发现钥匙打不开大门。她张皇地望着身后,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冒出来,用力拍门,嚷着:“范爹爹,快开门!快开门!”

她终于听到了脚步声。范爹爹拔掉挂在门后的锁链,拉开门,打量了她一回,这才把她让进屋。

“以后,你晚上出门,要事先通知我。”范爹爹对经过他房间的戚妍说,“我睡觉轻,听不得风吹草动。”

戚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刚进去,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出门前,她明明把咖啡杯搁桌上的,却被挪到床头柜上。装面包的袋子也被人打开,重新系上了。她又检查了衣柜,似乎被人翻过。她立了一会儿,感觉呼吸不畅。

第二天,戚妍起床,推开房门时,范炜民正站在靠墙的镜子前刮脸。搁在塑料凳子上的镜子有半人多高,古铜色的边框装饰着古典花纹,镜子边缘靠上的部位,还雕刻着两个光屁股小天使。刚刚换上衬衣的范炜民歪着头,望见镜子里的戚妍,说:“昨晚睡得怎样?这是尼古拉二世的款式……你知道尼古拉二世吗?俄罗斯最后一个沙皇……”

“昨天我出门之后,有人去过我的房间吗?”她不想绕弯子。

“我这里的好些东西,都有来历的。”范爹爹继续刮胡子,说,“黑唱片机、翡翠鼻烟壶、珐琅掐丝花瓶……我喜欢摆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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