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的晚上

作者: 田兴家

1

午睡醒来,他继续躺在床上,望着有蛛网的天花板,陷入了想象。他经常这样,一个人时就想各种事情,有时候想得很深入,似乎自己正在经历而不是在幻想,因此会不时无声地笑或无声地骂。窗帘是他用废弃的床单改做的,显得有点小,一束阳光从旁边射进来。他翻过身去,看到有少许灰尘在光里飘动,这令他无意间想到宇宙,那一粒粒灰尘如同一颗颗星球。他想:我可以写一篇科幻小说。这个想法一下子传遍全身,他不禁激动起来,集中精力构思。不一会儿,一篇科幻小说的轮廓出现在脑海里,他猛地爬起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电脑是大学时买的,过于陈旧,两分多钟才运行正常。在等待的过程中,脑海里的轮廓慢慢消失,现在面对着空白的文档,双手放在键盘上,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在电脑前坐了许久,他最终放弃了,起身拉开窗帘。太阳泊在山顶上,他努力想一些与夕阳相关的诗句,心里微微浮起一丝伤感,直到隔壁传来呵斥孩子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这是学校的教师宿舍,他住在三楼尽头那间,隔壁是一个高个子的女老师住。她比他小一岁,但她已婚且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夫妻因工作分居两地,婆婆过来帮她带孩子。最近婆婆估计有事回老家了,她就一个人带,去上课时把孩子留在宿舍,上完课后急匆匆赶回来。有一次因为过急,他们在转角处相撞,他的手触碰到她最柔软的地方,当天晚上他就失眠了,将近凌晨两点才睡着。这栋楼的隔音很差,此时,这个女老师吓唬孩子:“你到底吃不吃,不吃就送你回老家了。”他这才意识到该吃晚饭了。

他向来不喜欢自己做饭,连锅瓢碗筷都没有买。现在,他不想去学校食堂吃。星期六留校的师生不多,食堂准备的一般都是炒粉,四块钱一大碗,他一想着就没食欲。出门走五六分钟就到最近的餐馆,但他总觉得一个人去餐馆很别扭。思虑一番,他拿起手机点外卖。人不是很饿的时候就会有选择困难症,花了十多分钟才点好。要半个小时才能送到,他放下手机,随便拿起一本书消磨时间。快速读了两小节,这是一篇所谓的先锋小说,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作者故意绕来绕去地写。他在心里说:这种写法虽然有意思,但好像没多大意义。

又读了两个小节,他已经猜出整个故事,没兴趣再往下读,便放下了书。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女声,说外卖到了。他赶紧换鞋,他不允许自己穿拖鞋出门,哪怕只是两三分钟的时间。他是一个过于小心且没有安全感的人,就连点外卖都不留具体地址,而把地址写成“一中后门岔路口”,每次接到电话都要下楼、拐两个弯去拿。这是他学会点外卖以来第二次碰到女外卖员,他边走边想:会不会是上次的那位呢?拐第二个弯他看到了女外卖员,大众脸、大众身材,他无法确定是不是上次的那位,因为上次是晚上十点多,他有点近视没看清楚。待走近些后,女外卖员突然说:“是你呀?”他一惊,问:“你,认得我?”女外卖员笑着说:“上次给你送过,也是在这个地方。”稍一停,她又说,“这是我第二次送这条路,所以印象有点深。”他笑着接过外卖,说了声“谢谢”。

转身欲走时,女外卖员突然说:“你住在那栋教师宿舍吗?”他回头看她的脸,觉得有点耐看。他嚅嗫着说:“是呀。”她说:“那以后你直接填房间号,我们会送到门口的。”他心里顿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拼命找话题想拖延时间多聊几句,但女外卖员已经把车掉好头,他只得说:“好的,好的。”接着又补充道,“慢走哟。”她点头微笑一下,骑着车走了。他竟呆呆地看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他心里有了一种喜悦感,回房间好一会儿都没消失,边吃饭边回想着女外卖员骑车远去的背影。他觉得今天的晚餐特别好吃,把菜里面的辣椒全部吃了。他知道这是单身久了的缘故。一个人单身久了,异性对自己热情一点,就会胡思乱想。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竟然单身四年了。刚参加工作那年,他和一个女同事交往过一个多月(没公开),严格来说,他都不知道那算不算恋爱,因为除了牵手,其他的都没有发生。分开不久,这个女同事考进县教育局,两年后就结婚生子了。如今他一想到这些就禁不住感慨。

感慨一番,思绪又回到女外卖员的身上,以她为女主角构想一个故事。他躺在床上想:下一次点外卖填了房间号,怀着激动的心情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其间看了几次时间),终于听到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他猛地弹起来、心跳加快地去开门,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外。他们看清对方后都笑了,鼓起勇气邀请她进来坐坐,她犹豫片刻就走了进来。于是他们开始聊天,聊着聊着竟然拥抱在一起。想到这儿他有了生理反应,但紧接着又责骂自己没出息,都二十八岁了还单身。长期以来他都是这样,总是有这心没那胆,他认为这是自卑的表现。现在他有点瞧不起自己,继而为自己感到些许难过。

隔壁传来歌声:在这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谈起自己的理想。住在隔壁的女老师是教音乐的,好久没听到她唱这首歌了,不知今晚为什么会唱起。他起来去窗前看夜空,确实是月明星稀,他似乎看到隔壁女老师正望着夜空、缓缓地唱。她在教师节晚会上说过,这首歌是她大三那年写的。那天晚上她和男朋友在校园散步,无意中哼唱出旋律,赶紧拉上男朋友去钢琴室记谱、填词,整个过程就两个小时的时间。男朋友非常喜欢这首歌,后来就成为她老公。那个教师节晚会,同事们听完她的爱情故事,纷纷鼓掌、呐喊,唯独坐在角落的他无动于衷。当时他还暗自嘲笑歌词没深意,可现在却觉得歌词如此美,不由得在心里跟着唱:在这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都对爱情很向往……

跟一个小节后他唱出了声音,可他不但没有意识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他似乎天生对音乐有点敏感,这首歌只听过几遍就记下了。此刻他微闭眼睛,深情地唱着。副歌部分因音过高被卡住,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隔壁的歌声已停。他被吓了一跳,心跳瞬间加快,脸部和头皮发热起来。他大喘着粗气,回床上躺下,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想:房间隔音这么差,她一定听到我的声音了。他静下心来听,隔壁房间没有一点声响。他想:糟糕了,这件事弄得太尴尬,以后怎样面对她呢?隔壁突然传来声音,他集中精力听着,是她的孩子哭闹几声,而她在哄着孩子睡觉。他感到全身自在了一些,翻身侧躺着看窗外,发现一直没有开灯。他想:幸好没有开灯,如果刚才开灯,一定会更加尴尬。

他继续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渐渐袭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瞌睡非常多,空闲时间几乎都是在睡觉中度过,特别是周末。他已经有三个星期没回家,因为不想听到父母在耳边催婚。这时睡意愈来愈浓,眼睛几乎睁不开。他坐起来脱掉衣服,重新躺下盖好被子,心想:睡一觉吧,一觉醒来就都好了。刚入睡一会儿,他开始做一些杂乱无章的梦。

2

他迷迷糊糊听到上课铃声,可怎么也醒不过来,努力动自己的手和脚,却发现无法动弹。他急得头皮冒汗,声音颤抖地念着:迟到了,迟到了。后来不知怎么醒了过来,他穿戴整齐后急匆匆往学校赶去。到达操场时,看到两个迟到的学生跑在前面,他不禁跟着小跑起来。在双杠上锻炼身体的邹老师喊道:“文学青年,慢慢地,不要慌。”邹老师总把他调侃为文学青年,他早就恨之入骨,但面对这位强壮的体育老师(其曾在会上跟校长拍桌子),他也只敢怒不敢言。他稍微放慢了速度,但没理会邹老师。邹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天一定是奇妙的一天,不信你看看。”说完奇怪地哈哈大笑几声,这笑声让他头皮发麻。

他喘着气走进教室,所有的座位都空荡荡的。难道是自己搞错了吗?他看墙上的课程表,一点错都没有,正是他的课。他有点儿生气,认为学生在捉弄他,这些学生真是无法无天。隔壁教室传来整齐的读书声,好像是在读一首现代诗,总把尾音拖得很长。他在讲台上来回走动几次,不知所措时突然听到一阵笑声。他顺着笑声向窗外望去,只见班上的学生在山上手舞足蹈。校园里有一座小小的山,学校依山做成了一处风景,平时都不准学生爬上去。他一阵紧张,如果被校长发现,一定会扣他的绩效,扣绩效是小事,如果有学生摔伤就糟了。他赶紧出了教室,朝山上跑去。

他还没来得及呵斥学生,学生就笑着鼓起掌,齐声说:“欢迎老师加入梦舞班。”接着,学生们又甩动着手和脚,跳起一支怪异的舞。他气愤地质问道:“谁让你们来山上的?”学生们似乎没听到,依旧在摇头晃脑。他连着质问了几遍,他们才停下来。一个女学生说:“老师,你这么生气干吗?这是在梦中呀,在梦中什么不可以做?”他吼道:“都已经上课了,你们梦还没醒吗?”学生们大笑起来,说:“老师,难道你的梦醒了?”他揉一下眼睛向教室看去,所有教室都空荡荡的,转着身体看整个校园,除了他和身边的学生,再没有其他人。他感到一阵疑惑,难道现在真的还在梦中?那个女学生说:“梦中是可以任性的,让我们来跳舞吧!我们给自己的班级取了名,叫梦舞班。”其他学生附和着说:“对,在梦舞班,我们感到很快乐。”

他终于缓和下来,习惯性做一次深呼吸,说:“那我们就在这山上上课吧。”学生们叽叽喳喳起来:“上什么课呀,我们都没带书。”他才发现自己也没带书,想了想说:“不用书,你们听着就行。”他爬到那块大石头上坐下,学生们紧紧围在他身边。他看着学生们兴奋的脸,一阵幸福感涌上心头。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几乎哽咽起来,激动地说:“这节课我们就讲讲庄周与蝴蝶吧。”刚才的那个女学生抢着说:“我知道,这个故事与梦有关。”他点头微微笑,继续说:“庄周,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创立了……”正讲着,五颜六色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在他们面前有节奏地扇动翅膀。学生们似乎忘记了听课,惊呼着又开始跳起舞,还邀请他也加入。他看着不断飞来的蝴蝶,身体不觉地舞动起来。

舞着舞着,他听到笑声,发现自己搂着那个女学生,蝴蝶和其他学生都不见了。他看到教务主任背靠着一棵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他赶紧松开女学生,她也看到了教务主任,蒙住脸惊叫着跑下山。教务主任是一个秃顶的离婚男士,长期住在教师宿舍里。一个周五的晚上,他们于楼道中相遇,教务主任提着一瓶白酒,邀请他一起喝两杯。他没多想就去教务主任的宿舍喝酒,喝醉后他谈起了文学梦想,说自己在写小说且发表过几篇。过后,教务主任把他的话传出去,说学校里出了一个作家。很快同事们都知道他写小说了,有个别同事一直称他为“文学青年”,总让他觉得不自在。此刻突然想到这些,他一阵愤怒,红着眼睛朝教务主任走去。教务主任吐出狗尾草,似笑非笑地说:“年轻人,注意点形象。”他骂了一句粗话,一拳打在教务主任的脸上,教务主任身体一歪,倒在地上死了。

他知道自己杀了人,但却没有感到惧怕,甩甩手走下山。他想必须马上找到那个女学生,但却迷糊地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校长正在跟一个人体骨骼模型交流。学校的生物老师不够,校长每个学期都要上一个班的生物课,时常提着各种模型走进教室。他犹豫一下敲门进去,校长转头看到他,指着沙发让他坐。待他坐下后,校长笑了一下,说:“我一直在等你。”他开始感到些许惊恐,有点吞吞吐吐地说:“我刚才打死了教务主任。”校长说:“我知道,他只是在梦中被你打死而已。在现实中还活着,你不用过于担心。”他一下子感到轻松多了,换一个坐姿让自己舒服一些。校长说:“让我们来谈谈你的梦吧。”他思虑了片刻,说:“我的梦都是一些破碎的片段,不知道从哪儿谈起。”校长说:“这样吧,我来问问你,打死教务主任之前,你做了些什么?”

他大脑“轰”的一声响,难道所有的一切校长都知道了?这可关乎师德师风,他半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见他紧张得双腿发抖,校长说:“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你带学生上山进行教学,学校要对你做出相应的处罚。按照相关规定,扣五分的绩效,你有没有什么意见?”校长没有提女学生的事,他终于缓过劲儿来,在心里组织一下语言,说:“我没有任何意见,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喜欢做这样的梦。”校长说:“我知道,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生活不如意的人都喜欢做梦。那就这样吧,再给你一次机会,继续你的梦。”他说:“我现在就在梦中呀,梦一直进行着。”校长严肃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他起身走出办公室,回头看到校长又在跟人体骨骼模型交流。

走到楼下遇到一只猫,它朝他喵喵几声,他懒得回应。是那个单身女老师养的猫,她带来过学校好几次。她是学校里唯一的单身女老师,有两个单身男老师先后追求过她,都以失败而告终。他也曾试着追求,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在校园里相遇,如果他主动打招呼,她就点一下头;如果他不打招呼,双方就各自走过。此刻猫蹭着他的腿,他愤怒地踢了一脚,猫惨叫着跑上花坛。那个单身女老师突然出现,喊着猫的名字,猫跳到她怀里。她骄傲地抱着猫,白了他一眼,往停车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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