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花摇落人间霜

作者: 王选

冬  花

冬花,亦叫款冬花。故乡麦村,叫灯花。许是叫转了音,也或许是花开如灯。

每到立冬,田里农活已干毕,家中再无杂务,而落雪尚早,仅有薄霜,落于四野,日出即化。母亲自是闲不下来,约了人,同去挖冬花。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兜里揣一片干馍,出了门。一去大半天。

每次冬花挖回,粗略摘除杂草,去掉泥巴,放于廊檐下,阴干。

到腊月,冬花已干透,再摘拣一番,装于化肥袋中。腊月,背到集上收药材处,换几个钱。也有药材贩子来村里收,胳膊下夹一秤一袋,在村里吆喝。母亲叫来,上秤称完,装入袋中,贩子背走。不远处山梁上,停有他的三轮车。

冬花晒干后,虚哄哄一堆,看着不少,实则没有多少斤头。换来的三五十块钱,到逢集时,母亲带我和妹妹去赶集,扯两身布,拿到裁缝铺,量了尺寸,做新衣。而这钱,自然不够,她还须填补一些。

秦岭山中,多草药,而麦村亦然。人们挖草药,多是换钱,入药者少。

冬花也是一味药材,味微苦略辛,性平,无毒,可润肺下气,化痰止嗽。冬花最早入药记录始见于《神农本草经》,“主咳逆上气,善喘,喉痹,诸惊痫,寒热邪气”。《别录》亦言“主消渴,喘息呼吸”。

冬花主要采其土下花蕾,根叶无用。

每至中秋,冬花花芽分化,而后花蕾发育膨大,趋向土生长,到封冻前长到最大。结冻后,花蕾在土中休眠越冬,不再生长。挖冬花,不宜过早过晚。过早,花蕾太小,产量低。过晚,花梗伸长,药性降低;若到花蕾出土时,已不能入药。

麦村冬花随处可见,且多在沟壑阴湿处。

挖时,沿冬花根部三寸外落锄,连根挖出,根须细密,新芽嫩白,掰掉花蕾,放入背篓。每株冬花根据植物生长情况,花蕾多少不定。花蕾初出土,如圆柱形,极嫩,呈紫或粉色。

去掉花蕾的冬花,重新放入土窝,刨平,会接着生长。

幼时,好动,爱耍,每到暑假,多是放牛,而寒假家中无事可干,便可趁着父亲不留意,逃出家门,肆意去玩。诸如溜滑、打仗、爬山、捞鱼,搞到满头大汗,浑身潮湿,于是把棉袄一脱,颇感凉快,又站在风口与伙伴打闹一番。到晚上回去,免不了遭父亲一顿数落。

睡至半夜,浑身发烫,且冒虚汗,大脑晕晕乎乎,口干舌燥。加之炕热,烫屁股,踢开被子,方觉畅快,但又发冷,身体中犹如刮寒风,瑟缩着,昏昏沉沉,整夜如此。

定是出汗脱衣,着凉,发了高烧。

第二天早晨,睡在炕上,起不来,无精打采。父亲一摸额头,很烫,知是感冒,去了大夫家抓药。那时抓药,多记账,年底付钱。用报纸包来六顿药,花花绿绿。饭后,吃一顿,被子捂住头,在热炕上睡一觉,浑身汗如雨下,衣裤皆湿,犹如泥潭中躺着。醒后,感觉明显轻松了许多。

中途,去厕所,又吹了风,开始咳嗽。连着吃药,第三天,发烧退去,但咳嗽又起,不得消停。特别是每到晚上,一个咳嗽连着一个咳嗽,又咳不出什么,只能干咳,咳得头晕。父亲端来开水,喝完,才稍好一些。整夜,醒醒睡睡。

大早,父亲从抽屉中翻出干橘子皮,又在墙角找来几棵冬花,但不够,加之还要竹叶。他带着几分慌张,出了门,满村去找冬花和竹叶。冬花有些人家卖时,会留一掬,以防不时之需,搁于窗台,一直晾着。竹叶得是干竹叶,最好是毛竹。而这种竹叶只有谁家买了新扫帚才会有。小半天过去,父亲一手捏冬花,一手捏竹叶,小心翼翼,赶了回来。

拿出平日喝罐罐茶的一套,电炉、茶缸、茶盅。电炉通电,茶缸倒水,水开,放入冬花、竹叶、橘子皮,也可加冰糖,但那时家贫,买不起。冬花在水中渐渐舒展,颜色也变得新鲜,胞芽内黄色花蕊微微露出,似乎再煮,就要盛开。竹叶青,橘子皮黄。煮好的水,倒入茶盅,趁热喝。各种清香,顺喉而下,干焦如土的喉咙,瞬得甘霖,润朗起来。

这药水,喝三四顿,到晚上,咳嗽也便止了。

冬末,天稍暖,冰将融,冬花始发芽,不久,便可开花。冬花和迎春开花时间相当。有些地方,大雪未融尽,亦有冬花迫不及待,便开了起来。在草木枯萎、蔓延萧条之际,行于山野,突然冬花一簇,挤挤挨挨,正于暖阳之下傲然盛开,其色明艳,鲜黄,真是让人动心。

西晋傅咸曾于雪中见冬花,颇为感动,写有《款冬赋》:“予曾逐禽,登于北山,于是仲冬十一月,冰凌盈谷,积雪被崖,顾见款冬炜然,始敷华艳是也。”

花开过后,冬花才长叶。叶子呈扇形,一侧长柄。叶面革质,且油亮,叶边有锯齿纹,微微泛红。叶背有白色茸毛,很细密,摸上去很绵,像套着件背心。

到夏天,我们去放牛,天热,焦渴难耐,跑到沟底,觅得泉水一眼。蹲下来,用手掬,但泉深,水掬上来,已从指缝中流光了。泉边多冬花,挑最大的叶子,揪下一片,叶片顺手一卷,形如漏斗,伸入水中,舀满,提上来,虽有滴答遗漏,但还是满满一斗。一气饮下,浑身清爽。再舀两下,直到喝足。

有时,母亲下地,回来时,会给我们摘些野草莓。有时怕压坏,就找一片冬花叶,卷成漏斗,把野草莓装进去,上面再用一片冬花叶做盖,后用稗草茎一扎,宛如粽子。带回家,颗粒无损。

若去担水,水太满,走路易漾出,摘冬花叶两三片,放于水上,可止水。

关于冬花,有个传说。黄河畔,有一村名叫款村。村内有一家人,父亲早死,只剩母女相依为命,靠采草药为生。

母亲勤劳质朴,且为人善良,颇得村人好评。女儿叫橐吾,孝顺贤淑,乐于助人,邻里们都很喜欢她。母亲因长年辛劳,加之吃不饱穿不暖,最终积劳成疾,卧床不起。橐吾为母亲四处求医问药。

一日,有一郎中告知她,此去百里,有一草药可治其母之病。橐吾决然上路,跋山涉水,一路徒步而去,终于找到了那株草药。但因劳累过度,体力难支,倒在了地上,口吐鲜血,并将身前那块地染红了。

等邻人前来救橐吾时,只见她手中紧紧抓着那把草药。而后,母亲治愈。但橐吾病倒了,最终离开人世。她死后,邻人们将她葬于她曾吐血的地方。奇怪的是,第二天,橐吾下葬之处长出了一种荷状植物。更神奇的是,冬季万物凋零,天寒地冻,这植物非但没有死掉,反而长出了新芽,含苞待放。人们认为,这是橐吾再生,于是为其取名“橐吾”;又因为橐吾是款村人,冬日凌寒盛开,所以也叫“款冬花”。

款冬花,款冬花,每当母亲想念橐吾,便去看看它。款冬花落了,种子飘满天涯,四处为家。

柴  胡

柴胡,秦岭一带,也叫小柴胡,想必是跟大柴胡区别吧。大柴胡,又叫鸡骨柴。没见过。

柴胡别名茹草、茈胡、山菜、柴草、北柴胡、秋柴胡、硬柴胡、津柴胡、红柴胡、柴胡头等,但名中多离不开柴字。起初,很是不解,一株如艾蒿大小的植物,怎么做柴用?况且,山野之中可烧火做柴用者比比皆是,为何是此物?后来想,可能是柴胡干枯后,根茎坚硬如柴吧。不知如此臆猜,有无道理,且当一乐吧。

柴胡喜干燥,多生于山坡、路旁。六七月,柴胡开花,伞状花絮,似油菜,花黄,微小,如碎小米,一簇一簇,远看,颇为淡雅;近观,若风吹摇曳,则楚楚动人。柴胡春天发芽,叶片狭长,四散开,而后长茎,开花,高至膝处。若枝叶繁密,则根茁壮;如单枝少叶,则根仅细如毛线。到秋末,柴胡枯萎,落了叶子,只有茎秆,孤零零站在风里,不久,便迎来了大雪。

柴胡以根入药为主,也有把枝叶晒干,铡段,同入药的,药效应不及根。

《本经》载:“柴胡,味苦平。主心腹,去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寒热邪气,推陈出新,久服轻身,明目益精。一名地熏。”《本草纲目》亦载:“治阳气下陷,平肝、胆、三焦、包络相火,及头痛眩晕目昏,赤痛障翳,耳聋鸣,诸疟,及肥气寒热,妇人热入血室,经水不调。”

夏秋,柴胡长成,正是采挖时节。

我们去放牲口。村子四周,要么有禁牧区,要么草坡太小多是田地,要么青草被割光。于是,放牲口得去远处,赶着牛啊,驴啊,步行半个钟头,到坡上或沟里。

牲口赶到青草茂盛处,自去进食。我们找块平坦避风处,打扑克,或去酸刺麻蒿丛中,捉蚂蚱,也或到沟底,淘沙子。当然,这都是男孩子的耍法。女孩子,则挖柴胡。初夏,柴胡混在杂草中,不好分辨。只有仔细找,才能发现,叶子狭长且颜色碧绿者,才是。其他草颜色则略黄。到盛夏,柴胡开花,就很容易找见了。嫩黄的花,被修长的茎挑起来,高于其他草,似乎眨眼在说,看啊,我在这儿。像带着几分挑逗。柴胡不好挖,因总长在崖畔,或酸刺丛里。要攀上崖,得小心脚下。要钻进刺丛,得提防被扎。但女孩子很勇敢,攀崖钻刺,不比男孩子差。

到傍晚,燥热减退,山坡有凉风起伏,夕阳如橘渐渐西沉,群鸟结伴掠过头顶,就该回家了。我们将牲口吆喝到路上,或牵牛尾,或骑驴背,一路嬉笑,回家去。女孩子早已挖了一大捆柴胡,根部一扎,腰里一绑,提在手里。花儿们挨挨挤挤,一大团,摆动着。

一段时间下来,女孩子们已挖了不少柴胡,码在屋檐下。雨后得闲,用剪刀剪去枝叶,晒干当柴烧,留下根,一捆捆放在窗台晾晒。起初,柴胡根有水分,根皮嫩而柔软,味道略苦,随后便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待根干后,则皱皱巴巴,团在一起,稍微一折,就断了。

到秋天,柴胡根积攒了半袋,也已干透,大人背到集上,卖掉,换了二十来元,给女孩子买了头花、本子、钢笔、文具盒等。这可让男孩子羡慕透顶了。大人在一旁,笑道,谁让你光知道耍呢。说着,匀了两个本子过来。

许久未回老家麦村,多因杂事缠身,加之无车,很不方便,父母又在城里。真是越长大,离故乡越远。或许从外出上学那刻起,已经走向了故乡的反方向。

村里有微信群,起初,大家兴趣颇浓,闲聊,发红包,发村里照片等。后来,兴致大减,也便无人言语。群里和村里一样,也是悄无声息,死气沉沉。只是偶然,有人发消息,某某妈或某某爸过世了。渐渐地,群里唯一作用似乎成了报丧。

有一次,有人群里发消息,说光棍汉老喜头过世了。大家群里惋惜一番,也便罢了。

我突然想起已多年未见老喜头了。还是前些年夏天回村里,下午离开时,在路口见得他。他蹲在山咀上,穿一身黑布衣,远看,定定的,跟一截树桩一般。他看着远处,远处还是层层叠叠的群山,高低起伏,包裹而来。苍天空旷而辽远,大地盛满生死和悲喜。

我走到老喜头跟前,他见我来,寒暄几句,多是问我城里生活和工作之事,也夹带着问几句医院、新农合之类的问题。他把屁股旁放的一把柴胡挪开,示意我坐。又掏出旱烟锅,让我抽。那玛瑙烟嘴油光明亮。我不抽,他给自己点了一锅,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久不见老喜头,他已苍老至极,头发皆白,真像顶着一堆雪。面颊黝黑,且满是皱纹,双眼浑浊,像搅动过的泥潭。他指了指脑袋,说,去年一下子全白了,到卫生院检查,啥毛病都没,大夫说是营养不良,操心过度。他嘿嘿一笑,在鞋底磕掉烟灰,又点了一锅,说,顿顿浆水面,能有啥营养。又指着自己心窝说,今年春里这儿疼,卫生院检查不出来,你在城里,帮我打问一下大夫,实在不行,城里看一趟。他收了旱烟锅,拿起柴胡,摘着上面的干叶。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又说了一些闲话。

后来,我联系了认识的医生朋友,说让来挂个号,做个检查。但我一直没有等到老喜头电话。也不知是他的病好了,还是不打算看了。

直到老喜头过世时,我再未见过他。想起那次坐在山嘴,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如是昨日发生之事,但老喜头已离开人世,去了远方,我们终究再也无法相见了。

后来,听说老喜头爬崖上挖柴胡,掉了下来,被人送回家,躺在炕上,再不能起来了。他一直说,媳妇卖柴胡去了,卖完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指不定还抱着一个大胖小子呢。没事时,他也去挖柴胡,他觉得挖柴胡,就算陪着媳妇。而被他挖到的,他总觉得是媳妇漏下的。他挖了好多好多,攒了好多好多,等着媳妇回来。在炕上瘫了几个月,就过世了。他的柴胡,在厢房,码了一堆又一堆,却再也没有人动了。

每到雨天,那些柴胡的苦涩,总会弥漫开来,顺着雨滴,落入村里人的骨缝。

党  参

许多善饮,亦能饮。在酒桌上,他能大杀四方,饮斤半而不醉,而后,还嘲笑众人一番,得意归去,脚下不乱方寸。若一人时,亦会开瓶自饮,少则半斤,多则八两,随后心满意足,逍遥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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