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博物馆(小说)
作者: 岳韬(荷兰)他从不相信好运会从天而降,但这确实发生了。他接到个电话,一个自称律师的人说他得到了一笔遗产——一个房子!这些年,他常做白日梦,梦到地球另一端有个从未谋面的叔叔凋然一人离世,留给他一大笔遗产。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问了句:“谁脑子进水了会留给我遗产?”
电话那头掷地有声地说:“王埔世。”
王埔世他记得,他大学时代的导师。说是导师有点儿夸张了,因为王埔世仅指导过他的本科毕业论文。本科论文算不上论文,王埔世的指导也名存实亡。王埔世逢人便讲他是不用教的学生——“好学生是不用教的,差生再教也没用。”王埔世的话让他飘飘欲仙,于是,他未经考虑便决定读研。那年头,读研的人不多,能成为一个研究生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学术圈。与师长们成为半个同事后,他发现王埔世其实是他的累赘。王埔世在系里有孤僻古怪的名声,遭所有人嫌弃,因为他只挑不必教的好学生来指导,而拒绝不能教的坏学生。这样坏学生都蜂拥而往他的同事去了,人家自然要咬牙切齿。
认清形势后,他开始躲避王埔世。王埔世让他去办公室聊天,他借口要打工赚饭票;王埔世请他上家吃饭,他借口吃了地沟油小炒拉肚子。再看王埔世,也横竖不顺眼了。王埔世那常年不变的冒牌李维斯牛仔衣和阿迪达斯运动裤原本在他眼里是青春再现,现在成了乡巴佬搔首弄姿。看不顺眼了,就更不想跟王埔世有任何瓜葛了,因而自然而然地疏远了。一天,他在和实习单位来的领导套近乎,王埔世又死皮赖脸地来找他。他顿感腻味,于是把王埔世支走后写了封匿名信给上级:王埔世玩忽职守、不务正业;他对学生平易近人、甜言蜜语,是因为懒得在学生身上花时间,懒到不愿尽一个老师应尽的基本责任。王埔世不再去找他了,两个人彻底划清了界限。
研究生毕业后,他进了一家事业单位,现实社会让他认清自己本没有什么天赋。他憎恨王埔世。要是王埔世从未出现过,他就不会对自己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会因幻想而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王埔世在他的人生刚进入加速道时就化身为一个红灯杵在那里,让他不得不猛踩刹车,从此,二十出头的美好年华成为分水岭,这边是上行坡,那边是下行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滑到坡底的,反正他变成了一个庸常的人,活在一摊死水中,像只四脚朝天的蛙,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当他也有了指导后生的资格后,他对他们说:千万别跟我混太久,在我这里是没有前途的。你们得看准风口,认准靠山,及时挪窝。他们一个个走了,新人一个个来了,又一个个走了。每当看到有志青年离开他,他都很满足。他可不能像王埔世那样误人子弟。
然而,现实的荒谬是想象无法企及的。王埔世竟然会把遗产留给他?就算他没有家室和后代,他也可以把房子留给朋友、熟人,或任何一个“不用教”的学生。难道他连这些人都找不到?难道他可怜到需要把房子留给一个二十年前擦身而过的人?他不禁怀疑这所谓的“遗产”中有阴谋:大概王埔世生前有很多债主,当他们听说有人接手房子后就会抡着刀满世界追他,逼他为王埔世还债。如果他没有债主的话,那么,房子大概率屋顶漏水、地基腐烂,修理费用将超过可以卖出的价钱。会不会房子里还住着一个隐身人一般的孤老?她病入膏肓,需要他为她把屎把尿、养老送终,不送走她也就无法卖房变现了。
一个死人的动机再揣摩也是徒劳,他决定跟王埔世的律师谈一谈。他们约在律师事务所见面。如他所料,律所大楼离光鲜相差甚远,灰蓝色的反光外墙呈现出典型的20世纪90年代陈腐气息。前台没人,他在满墙统一制作的小钢牌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富通律师事务所”。王埔世的律师在十四楼电梯口等他。那是个没有脖子的白胖男人,白衬衫领子下压着一圈红领带,乍看让人以为撞上了一张巨型红中麻将牌。他的衬衫胸兜内露出钥匙的影子,衣兜下方有个洞,一颗锯齿从洞里钻出来。律师见他盯着他的衣兜看,捏起钥匙往里塞了塞,像是在塞回一个秘密。
律师领他进办公室,隔着一张有玻璃台面的写字桌而坐。他问律师,王埔世为什么要把房子留给他。律师笑答,无子无女无家室。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遗嘱,告诉他接手房子有个附带条件。
“什么条件?”他的臀部一麻,电流钻心,摸了摸椅子,木头的。
“接手房子后要把它变成博物馆。”律师幸灾乐祸地说,又指着遗嘱上的一行黑字,“受益人继承房产后不得留作他用,必须履行合同里规定的义务,不然后果自负。”
他刚要骂出声,却转念笑了出来。王埔世要他把房子变成私人博物馆?他瞄了一眼地址,颇为眼熟,应该在城郊的别墅区。他的眼前出现一栋洋房,里面有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还有很多藏书、拓本,入口处的匾上是刚劲的狂草——“埔世博物馆”。
他在合同上签了字。律师从胸前口袋里抠出那把温热的钥匙放入他的掌心。这是把被时光摸得光滑锃亮的钢钥匙,大小与普通的房门钥匙无异,然而做工精美,在那些细致入微的螺旋和纹路里刻着音乐般的抑扬顿挫。
他揣着钥匙,坐公交车前往别墅区,可公交车把他扔在了离别墅区两站地的高架桥下。他查看手机,地址没错,于是跟着地图往前走,越走心越下沉。当目的地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沉到了肚子里。怪不得地址如此眼熟,这不就是王埔世二十年前的住处吗?大四那年,他曾不止一次来这里喝过酒,王埔世为他斟上二两花雕,跟他神侃前一晚的足球赛或《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高速公路下几排褪了色的三层红砖房,原是某化工专科学校的教职工宿舍。王埔世告诉过他,他是怎么会住到化工学校的宿舍里来的。但他记不清了,好像是王埔世的姨妈姨父或姑妈姑父留给他的。他们为什么要把房子留给他?难道他们也没有孩子?历史在重演,且愈演愈烈,如今,王埔世不得不把房子留给一个陌生人了。
二十年前他去见王埔世的时候,高速路就开始建了。他记得跟王埔世讨论过房子会不会拆迁。那时,专科学校已经搬了,但宿舍楼里的住户还没接到通知。看来二十年里他们从未接到过通知,世界将他们遗忘了,让这里沦落成一个“无人区”——虽然住着人,但是其荒凉程度跟美墨边境或巴以边境有一拼。这个想法令他不悦,他宁愿相信这里是文物保护单位——新中国成立初期哪位建筑大师的手笔。这样房子就不会被拆了,说不定还会被某个地产公司收购改造成“新宇宙”什么的高端商业地产。
“您找谁?”花坛里两个在冬阳下织毛线的老太太问他。
他朝她们摆摆手,意思是不需要帮助。他踏入黑漆漆的门洞,进入一条笔直阴森的过道。两侧是紧闭的房门,门和门之间堆着杂物、儿童自行车、成人自行车、菜篮,还有貌似猫狗盆的东西。墙被早年的煤炉熏黑了,覆盖上一层经年久积的油腻。头顶的声控灯是坏的,即使在大白天也需要小心前行,生怕一不留神就踩到一只死耗子或死蟑螂。
他看到103室的门牌,旁边没有号码的房门应该就是104了。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门上的钥匙孔,用手指摸着凹凸,好不容易将钥匙塞了进去。打开铁门,里面是道木门,他试了试手中的钥匙,成功了。
屋内窗帘半拢,光线可视度极低,像刚被沙尘侵袭过,又像弥漫着药物的粉尘。墙刷成了米色,所有的家具都用半透明塑料布遮着,露出起伏的形状和朦胧的色泽。他的眼睛受不了这晦昧的光线,于是摸到墙上的灯绳。灯绳发黄,捏在指间硬邦邦的,有点儿涩。他拉了一下,屋内登时变成了夜晚。他见墙上原来贴着青色的墙纸,塑料布是全透明的,而且纤尘不染。塑料布下面的沙发、桌椅、橱柜摆得规规整整,有新世纪的式样,有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式样,也有更老的。地板中央堆着一座身披“雨衣”的“金字塔”:中间那矗起的是个立式电扇,边上一圈从高到低放着饮水机、净水桶、电视机、废纸篓、录音机,最下面两只金属托盘把塑料布的边缘压住。靠墙有张褐色灯芯绒沙发,海绵从掉了线的空隙里钻出来,黄色中一块块晕开的咖啡色,该是汗渍或不知什么体液风干后留下的痕迹。沙发后钻出一只木脑袋,他走过去——是把吉他,只有一根弦。这屋里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废品,五斗橱上的罗马数字台式座钟就有点儿意思。即便隔着层塑料布,他也能看到钟的做工不俗,并且有些年头了,说不定还是民国时期的。可惜钟已经坏了,指针停留在10点10分。
隔壁是卧室。一张大床上被褥凌乱,留有隐约的人体形状,那么小,蜷在中央,比个儿童的形体大不了多少。床的一侧是只夜柜,上面放着收音机、老花镜、助听器、五六瓶药和一个水杯,里面还有半杯水。另一侧是两只叠起来的樟木箱,铜把手被摸得光滑锃亮。樟木箱也被塑料布遮了起来——灰又不会落进去,为什么要遮?靠墙的书橱倒是无遮无拦。底层的书上沾满了灰,最高层的书上可能盖着更厚的灰。他扫了一圈,看到几部烫金的大部头,或许值些钱。书橱那头放着一张黑漆书桌和一把黑色人造革旋转椅。他往椅子里一坐,重心腾的一下低了下去——气弹簧坏了。书桌上一台组装电脑下散着一堆塑料壳和小纸片,书桌下的文件箱里有更多的塑料壳和小纸片。要是王埔世让他把房子变成图书馆他还能相信,可为什么是博物馆呢?
厕所和厨房他只瞟了一眼。普普通通的老式厕所和老式厨房,擦得干干净净,同样披着塑料布。他奇怪王埔世是怎么生活的,难道不做饭、不洗漱、不坐马桶?回到户外的自然光中,他仍在想王埔世是怎么过的。
“走啦?”一个声音打断他。抬眼,两个老太太还坐在那里,怀里的绒线长了一截。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转过身来,大无畏地面向她们:“他把房子留给了我。”
两个老太受到震慑似的不言语了。他走远几步,听到背后唧唧呱呱起来。
回到家中,妻子也在他的耳根唧唧呱呱。她劝他赶紧把那房子卖了,不义之财捂在手里是要出事的。他怪妻子目光短浅:王埔世可是要把房子变成博物馆的,所以那里面一定藏着宝,而他把房子留给他就是为了考验他是否有发现宝藏的能力。
第二天,他又去了趟房子。这回他熟门熟路了,走路不用低头,钥匙也一下子就钻进了锁孔。进屋后,他拉开窗帘,屋内顿时明亮起来,他不明白昨天怎么没有想到拉窗帘。日光中,他看到塑料布上落了层细灰,墙纸也不是青色的,而是淡绿的,带着依稀可见的花纹。
他把塑料布掀掉,每掀开一张,就升起一片尘埃。他咳了几口,一个南方人在北方时间长了,呼吸道就会变得敏感。最先打开的是五斗橱抽屉。这种橱今天不常见了,他儿时家中就有一个——把五个抽屉依次拉开,当楼梯踩着爬上去,看橱顶上是不是放着零钱,有的话就塞进兜去买零食。此刻,他又将五个抽屉依次拉开。最上面的抽屉里是证书、奖状、文凭、徽章。证件照中的王埔世貌似只有二十出头,大眼睛、方下巴、小平头、布衬衫。这是他认识的王埔世吗?他盯着照片许久,越看越陌生。第二个抽屉里是一些破烂儿:一条腿的眼镜、没油的原子笔、生锈的钳子、扳子、螺丝刀、一堆无主的钥匙,甚至还有副掉了牙的假牙。下面两个抽屉里仍是些破烂儿,最后一个是空的。他关了抽屉,视线再次落到橱顶的座钟上。钟不如昨日见到时精美,木壳上有划痕,侧面一摊水渍,棱角处露出原木色。他把钟转过来,打开后盖,里面有“大东公司”四个字。钟肚里的机械粘着厚厚的灰,他吹吹,吹不动,被机油粘起来了。用手指挑掉一些,关上盖子,摇一摇,指针晃了一下,又回到原地。
他摸摸这个,翻翻那个,把“金字塔”踢倒,拆开两只写着红富士苹果和珍品老酸奶的纸箱,跪到沙发底下看了一圈——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他走进卧室,把书从架子上一本本拿下来,飞快地翻书页,想找到夹在里面的古董照片、名人信函,或者是钞票。书太多,翻不过来。他索性把书一把撸到地上。书架轻了,他扶住架子,将其倾倒。书砸到地面扬起一阵尘土。一些书散开,狗吃屎般脸朝下趴着,被压住的那一页折叠起来。但仍有些顽固分子就是不肯张开它们的嘴,他捡起它们,拎着书脊往下倒,什么也没有。
他钻到书桌底下拽出那只文件箱,捧起来底朝天往下倒。塑料壳、小纸片和零散的草稿纸飞了出来。他瞥见床底下还有一排同样的文件箱,扔掉手上的空箱子,钻到床下拉出那些箱子。箱子很沉,有盖子,上面分门别类标注着:“史学”“哲学”“文学”。再拉出两个:“通信”“资料”。再拉:“备课笔记”“学生论文”。一个走火入魔的老学究!
剩下的只有樟木箱了。他一把扯掉盖在上面的塑料布。箱子上着锁。他冲到起居室,从五斗橱抽屉里抓起所有的钥匙,全部塞进兜里,丁零当啷跑回来一把一把试,一把不行扔掉换下一把,直到兜里空了,箱子仍没打开。他又想起了裤袋里能开铁门和木门的万能钥匙,拿出来一看,明显太大了,可他仍将钥匙尖蹭到锁孔上使劲地转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