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家

作者: 温亚军

昨夜下了场透雨,扯长沟的槐树林里肯定生出不少地软。那个林带里的青苔厚实,是地软的温床。林秀在超市上的是夜班,白天除正常补觉外,没其他事,她想晚睡一会儿,趁着太阳还没升高,换了身衣裳,来到扯长沟钻进槐树林捡地软。好多年没来扯长沟了,树林空地上青苔少得可怜,倒是狗尾巴草异常茂盛稠密,占了地软生长的空间,偶尔在草丛里能捡到几个,还没长开,羊粪球似的缩成一团,半天也难捡满一把。林秀想起老辈人常说,羊粪是地软的菌种,如今没人养羊,这么好的狗尾巴草没有羊来吃,当然也留不下羊粪,这就断了地软的菌种。转遍了槐树林,林秀只捡了两三把地软,露水却把裤腿打湿了,鞋子更不用说,已经灌满了露水,走起来咕叽咕叽地叫,怪难为情的。再说,太阳已升当空,夏天的日头毒,只要从树梢空隙里漏下来,稍微有一丝照到地软,它就会缩回去,躲猫猫似的不见了踪影。

林秀抖了抖提袋,瞅瞅袋底可怜兮兮的这点儿地软,心里还是挺知足的,回去好好洗洗,够给老娘蒸几个地软包子了。老娘不光有慢性胃病,还有哮喘、帕金森一系列老年人容易患的疾病,长年吃药也不见好,动不动没有胃口,几天不吃一点儿东西。地软够新鲜了,说不定能刺激一下她的胃口。提起老娘,林秀不知怎么描述,心里五味杂陈,可她时常还是惦记着老娘,凡事都为老娘着想,不然,哪天老娘要是走了,后悔也没有用。“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但意思她是懂的,她不想做那“亲不待”的“子”。想到这里,林秀叹了口气,忽然间情绪低落下来。

午后补足了觉,趁二弟和他的婆娘不在家,林秀带着蒸好的地软包子回了娘家。说是娘家,对林秀来说,只有娘,没有家了。

林秀瞅着二弟家大门外边新挂的“幸福之家”牌匾,有电脑屏幕一般大,应该是黄铜做的,阴刻着“幸福之家”四个大字,用红漆描过,下面还落上了“县委、县政府”等字样,标有授牌的日期,比起原来那块巴掌大小的木头牌子,是有了天壤之别。可这个类似企业、单位门口挂的大铜牌子,怎么看着都太晃眼,没有原来的木头小牌子朴实。先不说这个牌匾,就是这个“幸福之家”的荣誉,与家里有当兵入伍的“光荣军属”一样,上面只有“幸福之家”四个字,是当年村上领导去乡里开会捎回来的。至于是不是县上授予的,无法说清,过去二十年了,找谁论证去?再说,也没这个必要。反正,林秀无法确定,她只知道,换成现在的这种铜质牌子,是老二的行事风格,他以前恨不得把所有的荣誉都写在脸上,现在更进一步,差点儿刻在脸上,让这些不可多得的荣誉能够闪闪发光,为自己挣得更多耀人眼目的光芒。说句实话,这个家里能让老二炫耀的东西实在不多,这一块二十年前所得的牌子,老二自然不会放过了。而在林秀的眼里,那块木牌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是“幸福之家”那四个字曾像明灯一样,拥抱过她,温暖过她,在她最艰难的岁月里,轻轻抚慰她,因为这样的抚慰,她才在绝望和无助中挺起了腰杆。那不是现实的荣耀,而是充满力量的家庭气息,温润的,饱满的,和煦的,甚至是明媚的。

很久了吧,“幸福之家”只成一块小木牌子,陈旧、黯淡,“幸福之家”上的“幸福”已经是一个没有了味道的词罢了。而这个“家”,也早已不是牌子上所指向的家了。

当年能评上“幸福之家”,按老娘当时的说法,多半是林秀的功劳。那年父亲突然病逝后,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望着四处漏风的两间瓦屋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老娘除了哭,无能为力。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怎样把三个孩子养大,不让这个家倒塌,才是最现实的。已经有媒人在打老娘的主意,将物色好的男人悄悄地透露给老娘,被泪水浸泡得六神无主的老娘,哪有再嫁的心思,她把忧愁的眼神时时刻刻往女儿身上投放,林秀感觉到了排行老大的责任,果断地放弃学业,全身心地投入摇摇欲坠的家里。她帮助老娘挡住上门的媒人,小小的人儿过早地下田播种、收割,回家做饭、洗衣,成为老娘最得力的帮手,与老娘一起硬撑起了江家的门面。为了两个弟弟继续读书,将来有所作为,林秀鼓动老娘农闲时一起去给盖房屋的人家筛沙子、和灰泥,打短工挣两个弟弟的学费。那些年,说不苦是假的,林秀何曾成长到能够坚强地把一切扛下来的地步,有个艰难痛苦的过程,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肩膀并不比两个弟弟强壮,但每次看到老娘满含热泪的目光,那种孤独无助的神情,她小小的腰板就往上挺,藏在心里的那份虚弱和崩溃感就如同摇摇欲坠的枯叶,风一吹,便没了踪影。她不仅仅是为了妈,更是为了两个弟弟,他们学习都很勤奋,从来不让她和老娘操心,尤其是老二,父亲在的时候还有些懒散,爱跟林秀较真儿,动不动两个人为一些小事争执起来,现在突然间就懂事了,再没跟老娘撒过娇,每天放学扔下书包会扯着老三跟在林秀和老娘后面忙前忙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老三比较贪玩,以前放学后总是寻不着踪影,在父母的喊叫声中天黑透了才一身脏乱地摸回家。自父亲去世后,老三也变乖了,不再偷跑出去玩,很少再闯祸了。两个弟弟几乎一夜之间成长了,她林秀又怎能不更快地成长起来呢?正是一家人齐心协力,度过了最艰难的那几年,同时也赢得了四邻羡慕的目光。林秀还记得从村里拿回“幸福之家”的牌子时,她握着那块木头做的粗陋牌子,脸上的笑容像春风吹拂的花朵,每一瓣花瓣都因为温暖和煦而热烈地绽放。她知道那不只是一块牌子,而真的是幸福,是幸福的见证,因为一家人的爱,一家人的互爱。

可那些艰难而充满了爱的日子,后来怎么就消失了呢?

林秀已回想不起来当初“幸福之家”木牌具体的模样了,不过木头的质地是柔和的,不像二弟家门口挂的这块金光闪闪的铜牌,即使是灼热的阳光照在上面也一样闪着冰冷的光芒。自从林秀出嫁,走出这个门,这个用她“卖身”的钱盖起来的,有六间房的两层楼,就没一间属于她了。出嫁前的闺房已被老二的婆娘改成他们儿子的学习室。想想“学习室”这个词,挺高端的,像个大单位似的。林秀偶尔回娘家来留下住一夜,学习室自然不能再为她开放,只能挤在老娘的那半间屋。就这,老二的婆娘还不高兴呢。当初盖这栋楼的时候,林秀只想着两个弟弟今后要找媳妇,得盖气派些,一门心思为两个弟弟着想,为了这个家,一点儿都没想她自己,如今落到此种境地,只能说是自己活该。

每每想到此,林秀心里忍不住酸楚难过,难过之后,还得默不作声地把那泛起来的酸楚慢慢地擦抹掉。

果然,老娘看到闺女来了,先是一惊,赶忙伸头往外面瞅瞅,把门掩上,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碰触到了不该碰触的东西,眼神飘忽着,把嘴几乎贴到林秀耳朵上,悄声问道,你咋又来了?声音里透着焦虑与担忧。

林秀快有一个月没来看老娘了,听着这话她很生气,把老娘推开,故意扯开嗓门儿喊道,我咋就不能来了!后面的话她不想再重复,为啥她就不能来了?这不是娘家吗,这两层楼还是她出钱盖的呢!

老娘又要把嘴往上贴,被林秀制止了。林秀紧皱着眉头,也没了好脸色:光明正大地说,别偷偷摸摸的。我又不是贼!

唉,你这是让我为难。老娘的神色有些尴尬,没了刚才的紧张,耷拉下脸,还扭向了一边。

林秀叹口气,把地软包子掏出来,硬塞到老娘手里说,吃口包子吧,刚蒸出来的,还热乎着呢,地软馅儿,可香了,想必你多年没有吃过了吧。

老娘这下没扭捏,咬了一口包子,竟然抹起了眼泪。

林秀抱住老娘的一条胳膊,摇了摇说,别难过,知道你在两个儿子、媳妇之间难做人。我也不爱来这儿,看着心里难受。可我就你这么一个牵挂,不来看看,睡觉都不踏实。

地软包子可口,老娘很快吃完一个,拿起第二个,被林秀拦住了。她怕老娘吃太饱,不去老三家吃晚饭,又得挨老三婆娘数叨,吃也数叨,不吃也要数叨。这个月逢双,老娘归老三家管饭。林秀不想给老娘增加烦恼,找了个借口,说地软太少,她加多了碎粉条,不好消化,得少吃点儿,其他几个放冰箱里,明儿热一下再吃。老娘没有反对,只是从冰箱里又把包子拿出来,攥在手里有些舍不得,最后放进了桌斗里。林秀不好再放回冰箱,任她去吧,几个包子而已。

本来想问一下老娘,替她问过老三家没有,林秀想把老三家的小闺女过继给自己,好让他们再生一胎。老三一直想要个儿子呢。可看到老娘躲躲闪闪心不在焉,问了也是白问,倒不如自己直接去说,免得绕来绕去。但老三家她是不情愿去的,她受不了那两口子,可她稀罕他们的小闺女倩倩,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心疼人呢。

没有给倩倩带零食,林秀不好上门。几日后,林秀买了一大袋薯片、酸奶、果冻之类的小吃食,算好老娘在老三家吃晚饭的当口,她来看老娘,顺便也看看两个侄女。老娘一句话也不说,生怕三儿子两口子责怪。老三两口子倒非常热情,放下手中的碗筷,像迎接贵宾似的,将林秀扯到沙发上,却没说一句让吃饭的话,直接进入他们的推销模式。老三近些年搞传销,专门给亲人朋友推销食用菌——说是食用菌的提取物,不同的食用菌颜色略有差异的片状物。在老三的口中,食用菌虽说是保健品,不是药物,但绝对包治百病,有肿瘤的治肿瘤,没肿瘤的滋阴壮阳,补气血,补钙,补维C,人体内缺啥补啥,补足了提高身体的免疫力,百病不侵,是真正的人间极品。林秀的不孕不育在老三这儿自然首当其冲,食用菌简直就是为怀不上孩子的女人定制的。你想啊,它能清除人体内的各种赘物,打通各种脏器之间气血流通的通道,就像山谷中的风能随意流淌一样,拥有一个好的身体环境,还怕怀不上孕?前几年林秀抵不住三弟的软磨硬泡,吃了三个疗程,指甲盖那么大五六种颜色的菌片,每种颜色吃八粒,一吃一大把,饭量小的绝对可以当一顿饭吃了。她花了近三万元,肚子却依然空空,才坚决不再吃了。据老三的食用菌老师分析,林秀本来快怀上了,就差一个疗程,这一放弃,前功尽弃,那逐渐土肥水满的土壤也会因此再次干涸枯竭。在姐姐面前,老三这几年倒是很有韧性,一直在做姐姐的工作,给她罗列了不下百例成功的典范,林秀坚如磐石,受过一回骗,不再上当,任老三说死说活,在她面前画多大的饼,绘出多么梦幻的图景,她就是不松口。老三悻悻罢手,却终不愿彻底失去这个客户,不似之前念经一般见面就叨叨个没完,隔三岔五会见缝插针地给林秀再上一课。老三婆娘是卖保险的,与老三有着同样的执拗,每次见到林秀都要从头到尾普及一遍保险知识。人有保险少安危。年轻没保险,老了很可怜。保险保险,保了没险。现在的人,谁没投个保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活得有质量,人险、寿险、财险,像陈列商品一般,样样险种一一罗列,每次都不重复,甚至还让林秀参保怀孕生子……这是林秀不愿来老三家的另一个原因。她真的是经不住这两人无休无止地念各种歪经。

两个侄女倒挺乖巧,姑姑总会给她们买好吃的,愿意多亲近,却没机会,姑姑被自己的爸妈快撕成两半了,轮不到她们插嘴。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被爸妈轮流扯着的姑姑,眼神滴溜滴溜转几下,也乏了,坐到一旁撕开姑姑买来的零食袋,认真地吃起来。林秀心思全在孩子身上,老三夫妻两个的话像风一样,在她身边摇荡几下就自行散开。说得时间长了,总有倦怠的时候,林秀趁着老三夫妻话语间的空隙,掰开两个人的手,站起来假装活动身子,突然冲到倩倩跟前,把她抱起来亲了又亲,故意提高嗓门儿问倩倩,小心肝,姑姑稀罕死你了,你愿意给姑姑当女儿吗?

倩倩想都没想,就着满嘴的零食说,愿意!给姑姑当女儿天天有好吃的!脸正对着林秀,嘴里的零食碎末喷了她一脸。

林秀笑着,腾了一只手去擦脸。

老三婆娘反应很快,没等林秀的笑声扬起来,腾出来的手刚摸到脸上,就从沙发上跳起身冲过来给了倩倩一巴掌,骂了句,不要脸的东西!叫你这么贱。显然是冲着林秀来的。倩倩没防备这个突如其来的巴掌,哭了。林秀愣了愣,血往脸上冲,还是忍了下来,没有接老三婆娘的话,一边哄着哭闹的倩倩,一边回头看沙发上的三弟,看他听到自己媳妇这样骂她会有啥反应。谁知老三像没听见似的,此时已经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手机游戏上,身子正随着游戏的速度而左右摇晃。林秀把倩倩放下,冲到老三跟前,轻轻踢了他一脚,她没用力踢,怕他恼怒。

老三没理睬,依然沉浸在游戏之中。林秀又踢了一下,这次稍用了点儿力道,老三大概感觉到疼,终于把目光从手机里拔出来,却问她,怎么着?想通了,那就再吃一个疗程,还是三个疗程?

老三婆娘在一旁哧哧冷笑,谁也没看,扯开还在抹泪的倩倩,挖苦道,别净想美事,啥事都得靠自己,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就不要想了,旁人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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