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窗户的老虎

作者: 雍措

昨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小夏的电话就来了。我设置的手机铃声是一款娇滴滴的女声:哥哥我来了,哥哥我来了。这款铃声是我前几天闲得无聊,觉得需要女人来陪,精心为自己挑选的。再者,我觉得这个手机铃音里面的女声像极了一个我熟悉的人,那时我正恨着她。

今晚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夜,至少在上班时我是这样认为。我提前结束手头的工作,给领导撒了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谎就走了。我在离单位几百米的兰州拉面吃了一碗面,那是我常去照顾的一家小店,无须我点什么,老板只要看见我往他家木凳子上一坐,就知道我要吃什么。这省去我很多麻烦。吃完面我可以什么话也不说,钱往桌子上一放,拍屁股走人。我已经活到不想用嘴去多说废话的年龄。我喜欢这种自在随意的感觉。

回到家中,没什么事可干。我眼中很少有自找的活儿。简单收拾了一下床,我想这个地方是我和她度过这个夜晚最重要的地方。我的床上全是书,半开着的,倒扣着的,厚的,薄的,全自由地散在床上。它们仿佛是天上下到我床上的书雨,想落在哪儿就落在哪儿。我从来不去管它们,更确切地说,我喜欢一堆书陪着我睡觉,书让我感到安全。

上个月,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半夜敲我的门,我从猫眼里看。我不认识她,我很笃定,但还是为她开了门。一进门她就说太累了,想睡觉。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们素昧平生,她就直挺挺地躺在了我的床上,呼呼地把自己睡过去了。我想叫醒这个霸占我的床的陌生女人,把她赶出去,毕竟这个房子里只有一张供我睡觉的床。我“喂喂”地冲她喊了两声,她一个翻身抱着一本摊在床上的书睡得更香了。那本书里全是和飞翔有关的文字,她抱着的那一页刚好写到村子里的一个人发现了这个村子的惊天大秘密:村子建造在一条大河上。白天大河风平浪静,夜里河水波涛汹涌。其实,早就有人发现这个村子夜晚在动,但是没人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他们认为一个人的秘密终将是一个人的秘密,一个村子的秘密终将是一个村子的秘密。夜里村子晃动得厉害的时候,很多人感觉自己在飞。很多人的梦都和飞有关。变成一棵草在飞,变成一只蚂蚁在飞,变成一只羊在飞……醉酒的女人躺在那里,嘴里偶尔冒几句被酒浸泡过的胡话,脸上偶尔露出笑。那时的她,和那本书里的文字很贴切。我把自己坐在书桌前,思考夜的魔幻。这个女人像下在我床上的书雨,从天而降,凌乱而虚无。我从灯光下看这个醉酒的女人,她微胖,皮肤白皙,闭着的眼睛睫毛长长的。我不能确定她的眼睫毛是不是真的,可我非常喜欢,它让我心动。我放弃了想再喊醒并赶走她的念头。我俯身从她头边拿过一本看了一半的书,决定用书打发我接下来的时间。接近她时,她的头发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特别的清香味儿。像海棠花的味道,不对,更像是兰草的味道。我在她身旁停了几秒。那几秒我的注意力全用在闻那种清香味儿上。不得不承认,我对那种味道的着迷程度远远大过躺在我床上女人的身体。她刚洗过头。我把自己从她身边抽离出来,说实话,我怕她突然醒来看见我在看她。我很快进入那本看了一半的书里,那个故事非常吸引我,讲到人性,讲到宗教,讲到隐忍。

她醒来时,我并没有觉察到。我是在准备点下一支烟的时候看见她在看我。那本她昨晚抱在手里的书还拿在手里。她问,她昨天是看着这本书睡的?我说,算是。她哗哗翻了一下,说,我不记得里面讲了什么。和飞翔有关的故事,我说。是吗?她疑惑地盯着书里的文字又看了两句,说,这两句里没有提到飞。飞得慢慢来,即使是鸟也得扇两下翅膀才能飞起来,不是吗?我说。她皱了皱眉头,好像没怎么想明白。我没想过自己还会看书,她说。为什么?我问。你不觉得书里的字都长得很丑吗?她说。我耸耸肩,不知道怎么应对她的话。我看那些黑了吧唧的字就想吐,她说。你是外星人?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总之不喜欢那玩意儿,她说。我还想接着给她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任何意义。我拿着刚才看的书继续看。你昨晚KTV里的歌唱得不错,特别是那首周杰伦的,我一句没听懂。说完,她笑起来。她笑的样子不难看,睫毛往上翘。我没告诉她,昨晚我没有去过KTV。我只是瞥了一眼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瞥她一眼,这种瞥我一般只用在自己熟悉的朋友身上。能给我倒杯水吗?我的胃里有团火在烧。说着,她用手不断地揉自己的胃部,仿佛想把她说的那团燃烧的火扑灭。我随手从书桌旁拿了半瓶喝过的矿泉水递给她。嫌弃就别喝,我说。她犹豫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咕噜咕噜一口喝干了瓶中的水。她把空瓶递给我。我接过瓶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我昨晚就睡在这些上面?她惊讶地指着床上乱七八糟的书说。她边说边把这些书一本一本扔到床的另一边,仿佛突然发现了一堆咬她的怪东西。我不想理她,自从看见她扔我喜欢的书之后。难怪我昨晚梦见一条小船,她说。我依然不理她。不想听听我的梦?见我不理她,她看着我说。不想,我说。那我真得给你讲讲,她说。那条小船是用芦苇做的,她说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芦苇,但梦里她就是知道那是芦苇做的一条小船。小船荡呀荡的,带着她去了天上。讲到这里,她问,你知道天是一个大黑洞吗?我没回答她,我无法回答她。她接着说,那条小船是彩色的,她坐着小船越往天的深处走,天越黑,她就是在天的黑洞中把自己走醒过来的。这个梦怎样?讲完,她问。我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有些失望,从床上爬起来。她在穿鞋子。你晚上没有脱我的衣服和裤子?她问。我说,没有。你昨晚就那么坐了一晚?她问。是的,书很精彩。我说。我该回去了,她说。好的,我说。我没看她,听见她走出了门,就快把门关上时,又回过头对我说,其实你唱周杰伦的那首歌唱得还是不错的。我说,谢谢夸奖。门“砰”的一声关上,她彻底走出了我的房子。我的身后空荡荡的。她走后,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然后把她放在一旁的书重新下雨般散落在上面。做完这些,我安稳地把自己睡过去了。那天是星期六,可以把自己睡到死的日子。

她叫小夏。她告诉我,她的夏是夏天的夏,不是上下的下。并再三强调,只要是人,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因为她是夏天,四季中的一季。

我等的女人是小夏。小夏提前一天告诉我今晚上她要过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不觉得你问的问题很白痴吗?我说,也是,那你过来吧。到时你不会反悔当逃兵吧?她说。不会,我说。我是夏天的夏,四季中的一个季节,谁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说。你已经给我说过这句话了,我说。再说一次,我是想告诉你有一种方法可以逃出夏天,她说。去北极,我说。不是,是去死。她说。我还没谈几场恋爱,不想死。我说。你这样说,我信你。我晚点儿过来,我离你住的地方蛮远的。她说。你慢慢来,我能等。我说。你把门给我留一条小缝,到时我就不用敲门直接进来。她说。你敲我给你开就是。我说。我不想敲门进你家,感觉像是来做客的。她说。也行,我说。把门留着,你不会怕吧?她问。不怕,就是有点儿不习惯。我说。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她说。好,我说。

我等了小夏一个小时,她还没有来。我坐在书桌前看了一会儿书,看不进去。我想是那个故事不够吸引我。那是个被别人讲烂了的故事,我搞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还要以书的形式大张旗鼓地重新再来讲一遍,当别人全是傻子。想到这里,我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口浓浓的痰。整本书里唯一可取的一点就是出现了一只老虎,那只老虎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书的一个小节里,不足一千字,让我猝不及防。不得不说,老虎的出现惊艳到了我,哪怕它稍纵即逝,也让我记忆犹新。为什么平和的章节里会突然出现一只老虎?我觉得挺有意思。

听见门开了。背对着门我也知道门开了。你家确实住得挺远的,我说。是的,要转两路公交车,骑十多分钟车才能到这里,她说。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朝我走来时,像只白蝴蝶。喝水吗?我说。不会又让我喝你喝剩的吧?她说。不会,回来时顺便买了几瓶。我说。我要雪碧,有吗?她说。有,你先坐着,我给你拿。我说。她坐在我刚才坐过的凳子上,翻我看的书。刚才你在看书?她说。是,我回答。这本书也和飞翔有关吗?她说。不是,我说。那和什么有关?她说。我坐在床边,把雪碧递给她。常温的,我说。她打开盖子,喝了一大口。不好意思,有点儿渴,她说。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你不喜欢看书。我回答她刚才说的话。不喜欢看书,不等于不喜欢听故事。她说。那就是懒,不需要找太多借口。我说。都是两种接收故事的方式。她说。也是,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本书里讲的什么?她看着我,长长的眼睫毛往上翘。它让我心动。讲到一只老虎。我说。老虎来吃人的?她问。我说不是,就是出来了一下,就又走了。我说。为什么?她问。书上就那么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那只老虎的出现,挺有趣的。我说。我像那只老虎吗?她突然问。我想了想,说,不太像,只是你像它在章节中的突然出现,让我死水一样的生活荡漾起了涟漪。我说。你这是在说着玩儿吧?她说。是说着玩儿的,我说。

她站起来,在我屋里走了一圈。你家还真是小。她说。你不是第一次来,我说。那天喝醉了,没怎么看。她说。不过,这个屋子也没什么值得观赏的。我说。你那天为什么没有脱我的衣服和裤子?她问。乘人之危的事我不干。我说。就一点儿那啥心思都没有?她睁着大眼睛望着我。我闻到你那天刚洗过头,在你身旁取书的时候。我说。就没有了?她说。没有了,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那天就想找个人睡觉,你信吗?她说。那你还挺贱的,我说。她没反驳我。我想冲个澡,她说。一只浴霸坏了,还有一只可以用。我说。我洗了你再来洗,她说。好的,我说。

哗哗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来,我看见一个模糊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浴室的玻璃门上。她埋下头弯曲的样子,让我再一次想到那只出现在书里突兀的老虎。我有种冲动,想把书里出现老虎的那个章节再读一遍,我越来越觉得那只老虎挺有意思的。

老男人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只眼睛灼灼发着亮光的老虎。老虎的身体深陷在他那软绵绵的沙发上。他想,那只老虎肯定是嗅到了他和妻子昨天留下的体味,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老男人已经一年没和妻子做那种事情了,不是他不想做,是那处隐秘的地方总是软得像摊烂泥。他自卑,他想自己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直到昨天,他和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身体那处隐秘的地方慢慢膨大起来,他感到那地方像他身体里一个破土而出的新生命,令他惊喜和期待。他喊妻子的名字,除了喊她的名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迫切地让妻子看自己的身体,看这个不可思议的发生。他们欣喜若狂,一年时间确实太久了。他们似乎回到了年轻时的癫狂,缠绵中,一次次互相呼喊着对方的名字。那个被他们喊过五十年的旧名字,那一刻仿佛在他们身体里焕发出无限的生机。他们想从彼此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呼喊出对方的名字,然后紧紧地抓着它,不放开它……事后妻子告诉他,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为这,她愿意再等他一年。此时,那只老虎就坐在那里,那个妻子说愿意再等他一年的地方。老男人向那只老虎走过去,虽然走得缓慢,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他不怕老虎。自从昨天之后,他似乎什么都不怕了。老虎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神里灼灼刺人的光芒更加闪亮。它张开大嘴,冲他凶猛地叫了一声。他继续向老虎走去。他一点儿也不怕。他知道那是作为一只兽本能的反应。他离老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老男人坐在了老虎的身旁。他看见老虎眼神里灼灼刺人的光芒慢慢退去。像一个高浪刚刚准备掀起,就慢慢把自己放下去了。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地坐在沙发上。大开着的窗户吱呀吱呀被风吹动,一股青草的味道随风飘进木屋。一轮窗外的圆月映在老虎眼珠里。老虎缓慢地把头伸向他。老男人没有躲闪。他明白这个过程中有无数种可能会发生,但是他没有躲闪。老虎舔他的手,舔他的脸。他用手抚摸老虎的头,老虎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他看见自己长在一只老虎的眼睛里,那么瘦弱,脸上的皮肤仿佛随时都在往下垮塌。他像一根早就被老虎啃光了肉的骨头,活在它怜悯的眼睛里。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一只老虎眼里的全部悲伤,无论这种悲伤来自哪里,都被他全部看见。他忘记和那只老虎相处了多久,他和它的相处像一种恒久的静止,无法让他来衡量。老虎从软绵绵的沙发上站起来,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接着一个回头,然后纵身朝窗户外的草地奔跑出去。那只老虎没有尾巴。老虎从他身旁一跃而出时,他听见了一只老虎身体里全部骨头松动的声音。第二天老男人把看见老虎的事情告诉回到老家的妻子,他说,那是他遇见的最深的黑夜,令他此生在劫难逃……

水声停了,她在里面没有出来。我起身来到窗前,把这间房子唯一一扇窗户的窗帘全部拉开。不远处,四五条公路交织在一起,灯火璀璨。然而,此时的夜对我来说,就像个黑洞。

她从浴室里走出来,对我说,去洗吧。她用蓝色的浴巾裹着纤细的自己,脸红扑扑的,像个长熟了的大苹果。我说,好的。我从她身边走过,吻了吻她。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特别迎合。浴室里还弥漫着沐浴露的味道。我打开水开关,任由喷头里的热水冲刷我的身体。我什么也没有做,也不想做什么,脑袋里全是书里那只老虎的样子。我期待遇见那只老虎,期待老男人口里说的那个在劫难逃的夜。

听见她敲门,我把浴室门打开。浴室里热气腾腾,雾气包裹着我的身体,仿佛给我的身体穿上了一件轻薄的外衣。我知道你没动一只指头洗澡,她说。是的,我说。为什么?她问。觉得没那必要。我没有给她说出实情。准备一直待在里面?她又问。想出来了,我说。说着,我把自己赤裸裸地从浴室里走出来,毫无一点儿羞耻感。她露出吃惊的表情,不过很快调整过来,仿佛我的坦诚让她更加放松了。她把披在自己身上的浴巾随意脱落下去。我们赤诚相见了。我们互相观赏着对方的身体,她的身体完美水嫩,让我不忍触碰。她靠近我。如果不是她先向我靠近,让我先靠近她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她抱着我,踮着脚吻我。她像一条鱼,游走在我的身体之上。她慢慢开始喘息,呼出的气体温暖着我。你是一条鱼。我凑到她耳边说。我就是一条游向你的鱼。她温柔地说。我把她抱得越来越紧,生怕这条鱼从我的手里溜走。我渐渐把她引向那扇窗户,既然是鱼就应该面向更为广阔的海洋。我们一起游,我说。一起游,她呢喃着。外面宽阔的夜无尽地拉伸着,蔓延着,我们仿佛听见了暗的波涛声,看见一群红鱼从我们身旁游过。暗的力量推着我们往前游,用力地游,没有彼岸地游,游到谁也不知道的归途。在我们的奋力前行中,我似乎听见她在喊那只老虎,娇柔地,渴望地。我只说,黑洞,深海就像一个黑洞,我要穿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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