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小孩
作者: 杨知寒1
我一进门,看见魏双坐在出租屋里一面大穿衣镜前,正往脸上涂粉底液。见我来了,张口道,打扮挺齐整啊。我说那不是你在电话里说的,要好好收拾收拾,我寻思两人别太不搭配。她说,我说的是收拾收拾屋子。我收拾半个钟点儿了,看这回能下脚了不。我往她身后走,视线逗留在去二楼的台阶上,废纸壳箱、裙子、单只的袜子和胸罩都堆积于上头。我说,每次来,都热血沸腾的,想给你这儿点一把火烧了。她说,你点的时候别忘把我叫出去。说完她还咯咯乐。我转身,和她的脸同时出现在镜子里,我俩都专注地瞧着自己。我说,就一把火,连你也烧了。直接给你送到人生终点站。
魏双张罗这顿饭足有一礼拜了。上礼拜我在上海出差,分别在路程的开端,当中和踏上返程时收到她催促的信息。今天是周末,按说周六日我是不出门的,我有我的传统,工作日才是玩玩闹闹的时候,周末十来年雷打不动,得陪伴家人。现在结婚了,就得陪伴爱人。我爱人比我还传统,平时都没社交,就指着周末和我社交了,现在我来魏双这儿吃饭,老郑就得以魏双家为圆心,两公里为半径,开车兜上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圆圈。在魏双身边坐下,我捡起地毯上一包皱巴了的烟盒,掏出一根点上,慢慢等她把妆化完。光线充足的室内,魏双的脸刚涂完粉,经不起光照,面向我的一侧有青春痘留下的一些坑洼,她只穿了件大汗衫,和我平时在家的状态差不多。现在她终于开始往脸上上色了,涂的是阿玛尼的烂番茄色,滚胖的口红和她滚胖的手指一样粗细,捏在手里,徐徐勾抹到嘴唇上,一派气定神闲。我听见洗衣机滚筒在转的声音,又闻到一点儿昨夜的酒气,提过手边的垃圾桶,想看看她最近喝什么牌子的酒,却发现那不是垃圾桶,是她的零食桶。刚抽完烟,我想找块糖吃,翻来翻去,里头除了两条奥利奥就是威化饼。她起身说给我去柜子里拿话梅,我说这个好。她拿来的那袋话梅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我扑了扑,去检查保质期,又觉得该信任她。剥开梅子上的薄纸,魏双跟我说,这也是那王八犊子从老家给她寄来的。他把他们过去在一起生活时用过的东西,几乎全寄到了杭州来,除了电脑和iPad自己留下用,其余的,就连两人平日积攒下的塑料袋都给邮到了这里。梅子上有来历不明的白色颗粒,我还是看了眼保质期,跟她说,过期半年了,姐姐。魏双憨厚一笑,一手解开后脑勺上的皮筋,将上礼拜刚染过的一头红发放下,气质立刻变化。她变得妩媚天真,简直史湘云一类的,有点儿娇憨气。我一时爱她爱得什么似的。看她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脱下衣服,换上蓝白格连衣裙,胸前紧绷绷的,几回想移开眼睛,几回移不开。魏双脚上只套着一只袜子,一直在找另一只。我在鞋柜上找到了一只,问她是不是。她又在那儿笑说,不是一对儿。
我俩步行前往她提了好几回的那家齐齐哈尔烧烤。头顶骄阳似火,她一手挽着我走,我多少不习惯,看她在我胳膊上翘起的一截手臂跟树枝似的,也是不知道该怎么放下。我俩走过一段没有遮蔽的马路,直看到眼前有截绿皮火车,带着奇幻般的色彩驶过。烧烤店开在这么个地方,也是气壮,不知是酒得有多香才这么不怕巷子深。招待我俩的服务生是两个四五十岁的阿姨,一个口音河南,一个口音河北,给我俩换炭火时互相责怪,配合不协调。没一会儿,要的扎啤先上桌,上来才发现跟两罐铁桶似的,一桶一升。魏双抿了口铁桶里的酒,着急往锅上放肉。每上一碟菜,我都先横着筷子观察一番,满脸恨铁不成钢。魏双问我喜欢烤老点儿还是嫩点儿。我说,带点儿红没事。她说,这肉切厚了。我说,何止。首先冻肉就不行,都没沁油。拌的菜也不对,洋葱呢,香菜呢?这不叫拌肉。冷面味儿还行,就是这面太软了,不筋道,得讲究根儿是根儿的。再说辣白菜炒饭,除了鸡蛋是溏心的没毛病,颜色一看就不正,白菜没出色儿。她说,我不挑,好养活,喂啥吃啥。我抬眼看她胸前的丰满,说,是不是也该控制控制了?她说,控制不住。就爱往嘴里塞东西吃,你不爱塞?我说,我不饿。魏双笑笑说,你那叫撑着了,从来也没缺过嘴,哪能理解我们,饥一顿饱一顿的。我说,别装熊,你家条件比我好。看给你吃得多丰满,到了古巴你就是公主。当然,在哪儿你都是公主。魏双说,不包括在KTV吧?我俩拍桌子笑,好在店里没别人,只有那两个河南河北的阿姨,侧头看我俩。两人跟对暗号似的,面对面站着,侦查我们也侦查对方。
魏双说,上月我爸给我打了八千。他还没退,部队给他每月发钱。我这工作,四个月没开工资了,你也知道。八千到手,可解燃眉之急。但之前欠的有点儿多,都拿来救火,就没剩多少。我问,到底剩下多少?她说二百。说完魏双嚼上块儿肉,又嚼着些烤酸菜,用来消解油腻,咯吱咯吱的,还挺会吃。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按道理我该宽慰她,更该给她提供点儿援助,我只是不确定魏双需不需要我这么做。快到她生日了,我俩生日前后脚,都要在今年迎来二十六岁。中间虽说阔别了几年,可还依稀记得彼此都是小姑娘的时候,我们曾一起用心地度过她的生日。魏双当年十二岁,过生日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裙子,骨架还很细,和我一样,留着短发。她那时总是睁着两只过于清透的眼睛,流出里头静默而桀骜的内容,嘴唇紧抿,仿佛嘴巴是个弹药库,得好好忍耐住,否则就要伤及无辜。现在,她动辄开怀大笑,俨然活通透了,或者是活成了父辈们总爱教训的,越活越回旋的那种人。我们是在两个月前又取得联系的,久别重逢,逢上就喝了几回酒,当她把这十年间的空白三言两语向我道出时,我是有点儿惊讶的。
她说自己正在闹离婚。对方是她的大学学长,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兼之以婚姻里的精神虐待,感觉集齐了人渣的几要素,可作为社会课题的样本供学生们来分析。魏双一路付出的代价不此于此,她还没得到一张本科文凭。据她说,是父母已将她平稳送到了遥远的英格兰,外国高校的金身已镀完半身,她却觉得自己似乎得上抑郁症,怎么待着都别扭,生活非有番彻底的变化才行。她于是中途回国,头一甩什么都不要了。再往后,魏双自杀了一回,在哈尔滨老家,和父母一块儿看电视的时候。父母正对《爱情保卫战》里一双小儿女评头论足,她慢悠悠从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搁在手里,就着半瓶安眠药,吃花生豆似的送药下肠胃。这时魏双示意我走一个,我举杯和她碰。她提议说,聊聊你?我说,一如泥潭。她说,一如谁啊?我说,就是好像,打比方。我说点儿人话,日子平稳,没大意思。她说,想过你那样的日子。我说,比如呢,我哪些方面让你这么想不开了?她说,想要钱,要很多很多钱。要个家庭,下班后能回去安心烫个脚的那种,有个给你捏肩膀的人。我说,这你着啥急。魏双说,本来也不急。上个月我去沈阳,给同学婚礼当伴娘,人突然就焦虑了。你知道吗,那个新娘的家庭和我的家庭特别像,我俩一切经历都好似复制。到大学以后,两人分岔了。一个越走越稳,一个越跑越漂。我最近总想,生活可不可以重新选择?我说,可以选。她打断我,你家几个房间?我说,加书房三个。次卧平时不用,当仓库使。她说,我房子月底到期了,啊,时间过得真快。我俩又碰几回杯,吃完将剩菜给魏双装了回去,她小心翼翼往打包盒里倒菜汤时,我下楼去结账。店主听声音是老乡,乡音一起,顿觉这顿饭吃得又热络了不少,起码暖我自己的心窝。外面太阳小了一些,魏双还是挽着我的胳膊走,蓝格子的连衣裙在我身边一飘一飘的。回到车里时,老郑抱怨我,这次怎么聚这么久。我没说话,盯着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的蓝裙子,往上,是魏双一头红发,往下,是她手里两个装满剩菜的塑料袋。魏双甩着它们,轻巧得像甩少女时代时手上绕的那种失去弹力的猴皮筋。瞧她还哼歌,还垫步,还一如十二岁,心里突然很寂寞。
2
下午,刚把电脑合上,我准备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听见有人敲门。声儿不凶狠,不像送快递或者外卖的,但敲得很固执,绵绵不绝,充满定力。我骂了两句,刚起睡意,中午觉不太好酝酿,有点儿声音就报废了,何况这人还在继续。凑猫眼一看,却是肩膀上披了件薄外套的魏双。她看着像没化妆,脸上的表情和头发一样松弛下来,得亏是白天,这要搁半夜得被她吓出好歹。门开了还没等问,魏双便扑进我怀里,压着声音说,婚离了,工作辞了,房也退了,这下我彻底痛快了。我把她放开,觉着魏双不太冷静,那么她需要冷静一下。她刚才跟我说的四句话,一句比一句不耐咂摸,我也需要去冷静。我把刚才睡皱了的沙发布整理一下,让她先坐,转身去厨房按了两杯胶囊咖啡。等咖啡流进杯子的时候,往窗外看了看。天高云淡,日头看着还是毒辣,总还算个好天儿。这种好天气里,人的情绪能坏到哪儿去呢?魏双坐着也没出声,可能和我一样,都在筹措下面的开场白。刚才她扑我怀里说的那些,有点儿过于戏剧性,情绪上头,可以理解。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些年的经验也能让彼此明白,情绪有时需要的不是去发散,而是安静,是装熊,是在装熊的安静中等待理智归来。纵然你多希望理智快点儿或者慢点儿来,也都很清楚,早晚它必来。人能强大到什么程度,就看他能在折磨中坚持几分或几秒。
魏双安静地观察我的家,我和她一起捧着咖啡,想我不能先开口说话,魏双愿意说什么,接茬就好。还有不到两个小时,老郑下班到家,他倒不会介意我有朋友到访,我只担心以魏双当下的状态,今晚她会留到几点。魏双问我,怎么家里摆了这么多娃娃?我跟着她扫了一眼,家里娃娃的确多,三层展示柜已经放满了,一切台面上都有娃娃的踪迹,都是个头不大的公仔摆件,各类卡通片的都有,一个系列的我会摆得近一点儿,幻想它们能在我家开晚间会议,搞通宵party,发展出新的人际关系。没和魏双说的是,我总觉得家里气氛冷清。尽管这种冷清,我已过了五六年,很习惯了,也还不能说喜欢。家里都在催我生孩子,可谁也不敢对我下诸如此类的命令,知道我根本不会听,以我的性格,从来是大不了一拍两散,不可能碍于任何亲缘上的压力,违心铺设自己的人生。就连老郑,也很少对我剖白他的心里话。一些时候,尤其在他参加完一场同事孩子的满月酒或者去医院,给刚生了小孩的朋友递上红包后,回到家来,他会在厨房里久留一会儿,给自己找活儿干。那些时候,他无言地抽上一根烟,俯视楼下新建起的私立小学,仿佛一个居高临下的监工。我不是不喜欢孩子,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这种推托司空见惯,什么时候又能说做好了准备?认真问起来,我没个答案,所以我不问,更不去认真。魏双跟我提起过,忘了是哪一回喝酒的时候,她说起,很想不结婚,却很想身边有个小孩子,她独自抚养,看他长大成人。如果不是那天我们都喝了酒,在理智清醒的情况下,我会张口骂她的,骂她总是这么心血来潮,糊弄自己的人生不说,还妄图糊弄下一代的。但记得我当时只是呵呵朝她乐,以一种宠惯子女的眼神,宠惯她关于要做科学家或者航天员的志向。毕竟这些想法,会让两个成年人生活里的一地鸡毛都向外逸散,成为帮助我们在迷惑里多沉浸一会儿的烟雨和飞絮。
昨天她还在哈尔滨。魏双摆弄一会儿咖啡杯,最后放下,看着我说,昨天全家都去了,参观我离婚。现在离婚的特多,我们都已经预约了,还是排不上。我那个狗前夫说,不行就下次吧?下次他姥姥。也是天热,我脾气腾地就上来了,跟工作人员说,明天我要出国,今天必须办。他们居然提出要看我出国的机票,逗不逗?我说,挺逗。不管咋的,这事了了,祝贺你。好容易回家一趟,不多待两天?魏双说,跟你说过,我爸妈都没退呢。我说是,上月你爸还给你八千,你都给挥霍了。魏双笑嘻嘻,去找我的手。我由她握着,一时非常想逃走,这是女人的第六感,但已经来不及。她说,最近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不敢看手机。有时候在班上睡午觉,醒来也不敢看黑色的屏幕,用手机前,我都先转头,把屏幕甩亮了,再去看。我心放下一些,猜魏双是想让我出钱给她买个手机?她打断我的思路,说,不想吓唬你,李芜。但我思来想去,以我现在的状态,没人可找,没地方可去,大家都得上班,挣钱讨生活。我不认识身边其他不劳而获的人了。你每天什么都不用干,生活就挺幸福的。魏双说完后仰下去,躺在我家沙发上,眼神虚无着,也许怕我反驳,压根儿不和我对视。她自顾自说下去。那些黑屏上都有字儿。我每天就怕看见那些字儿,有时它们出现在电梯里的广告上,有时出现在废纸上,连烟灰缸里的灰烬也能拼出同样的字形。这下我不得不问她了,到底怕看见什么字?魏双笑了说,你还不明白。自杀,自杀,自杀。我得找个人看着我啊,毕竟你是我从十二岁就认识的好朋友。杭州又是我觉得待着最舒服的地方。你家真好,什么都看着叫人痛快。你可会给自己找自在了,是吧?我有点儿恍惚,说是啊,是。说着又喝了口咖啡,酸苦味儿,内心承认有奇妙的事情要发生。像我在小说里时常会往他人的生活里投掷的那些小石子儿,石子儿能被轻易打进轨道,让即将驶来的列车因此偏移,倾斜或炸毁。没有谁的生活能永享平静,魏双就是颗一百二十斤重的石子儿。我转头看她,明白她此行的意思了,但她也没带行李什么的。是啊,她已经在我家各个房间里来回走了,打开看到两个衣柜满满登登,四季衣服都有,且几乎没有穿了两季的。冰箱里从冷藏到冷冻,都透着灾荒时期人们囤积粮食的贪婪相——满,满,我家没有不满的地方。她不需要带什么。此刻魏双转着我洗手台上的化妆品架子,我能察觉到她的思路,呀,这个跟我用的一样。呀,这个我没用过。呀,还有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咧开嘴乐了。
老郑会不会不高兴?魏双终于还是提到这个问题,她要是怎么也不提,我可能就真把她的到访,说过的这些话,当成一个未醒的午梦了。可她提到了老郑,就像提到了我们和现实的那个沟通地带,同一时刻,我能想到老郑在会议室里闷声听着同事发言,在A4纸上转笔的无聊劲儿。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站到阳台上去,喝着杯底剩下的咖啡,问,双儿,你预备待多久?魏双慢慢向我走来,光脚踩在阳台的木地板上,替我拨开窗前的白纱,我俩一齐面对着楼层下被夕阳打出暖色调的绿树草坪,那些正在花季叫不出名儿的南方植物。她说,李芜,我只需要一小段时间。等状态好一点儿,我会回老家去的,让爸妈给我安排份工作,过踏实日子。我问她,很难受是不是,这种病?给我形容一下,我一直挺好奇。魏双说,我不形容,你来形容吧。接下来每天你都和一个病人零接触了,你来写观察日记。我说,不是不帮你。但有些事,我们还是提前说好。她在地板上盘腿坐下,仰望着我。我蹲下说,首先,如果老郑不同意。她微微一笑,那我就走。我说,其次,我不擅长照顾人。我都是自给自足的,而且习惯了独处。你有事可以喊我,但大部分时间我会在书房,你不要进书房。她仍像楼下那些植物一样暖洋洋地笑着,听我说完全部的话。我说,最后,我脾气不好。这么多年朋友,我也怕撕破脸。所以咱俩定个规矩,一旦有一天我对你说,说什么呢,咱俩想个暗号。她两手拄着下巴,说,破孩子。我问,为什么不是屁孩子?她说,破还文明点儿。我点头同意了,好,一旦我对你说出这三个字,咱俩就搁置一切争议,你走你的,我过我的。出了这个门儿,我们还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