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收集者

作者: 王海雪

雨滴

雨水流入梦中时,有时候是白天,偶尔也会在晚上,经常在盛夏,也在乍暖还寒的春末。它在梦的管道顺畅而驰,仿若给深睡的我挠痒。我收集世上所有的声音,唯独漏过自己的笑声。

这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城中村,在规划中,它应该在2015年被征收改造,建起成片的摩天高楼,成为最新的商业圈。但是,轰轰烈烈的造城运动在2013年末戛然而止,因为缺乏征地资金,以及岛上政策瞬息万变,位于一座巨大宗祠庙后面,与高尔夫球会隔河而望的村子停止向城市进化,维持着它固有的宗族人情,无数的叹息汇集成雨水流入位于低洼处的我家。

从我家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条小河,这里曾经有成片的湿地和芦苇,如今,这条小河与我所能看到的自然景象一样惨淡。河的远处,却是连绵的果岭,可以看到日光下的球童开着电瓶车拉着客人往更远的豪华酒店去。下雨时,他们会给客人撑起巨大的伞。下雨时,我会听到支棱起来的窗户有清脆的雨声,雨水的疼痛隔着那片透明古老的玻璃滚入我心里。村里很多年轻人在这个集团工作。唯独我不是。球队的队长住在后面那一条更宽阔的巷子——备战路2号。他盯着我,想找出我遗传母亲面瘫的证据,说我这张整容般僵硬的脸不能友好对待客人,出事了他罩不住。我一言不发走回来,心里的拳头不仅捶他满是痘疤的面孔,也猛踢他的下体,我希望他断子绝孙。

我妈拎着礼物求过他,希望他教我这个年轻的小姑娘一点儿本事。希望我能有点儿事做不至于整天吊儿郎当。他说,你先让她学会骑电动车。我妈花了四千块钱买回一辆电动车。她不知道电动车也需要上牌才能上路。这是村子被城市包围的不方便之一,一出门就是城市的公路。她不知道暂停电动车上牌的公告已经出具超过两年,一直没有更新。她叫我上车,说自己在后面扶住,我就不会摔倒。那是小时候她教我骑自行车的方法。

陈维乐说,阿姨,我来。

陈维乐住在备战路3号巷,跟我是师兄妹。我八岁时的暑假,被我妈送到二十公里外的镇上学雕刻。陈维乐也是师父收的徒弟之一。

那个镇子的木雕手艺曾扬名全岛。我妈列了一个长名单,去银行把微薄的存款全部取出来,换成一份份礼物,逐个拜访。她在一旁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央求他们。她用了很多天,终于说服众多师傅中的一个教我。虽然他的手艺不算最突出,她却认为能有师父收下已算不错。她根据师父的要求,给我准备了一套工具,叮嘱我要好好学。我说为何我不能学做衣服?她想了想,说,这是谋生的技术,每个人学个把月就能上手,我们要做更好的。

我妈来自那个镇子,她见过“雕刻之乡”的辉煌,见过人们络绎不绝穿行于忙碌的水路,把一个个师傅好吃好喝地供着,请去刻庙宇、刻神像、刻宫殿。她想象了我未来的样子,为我殚精竭虑。

有钱人家的新房子,总喜欢在外墙上雕些花纹的。师父的另一名男徒弟跟我说。他叫陈维乐。我说,你们家不也有钱吗?他的父母在服装批发市场经营一家男装店。显然,他的父母也希望他能以独特的技艺在将来出人头地。

他住在那里,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做活儿。

他问我,你喜欢玩吗?我摇头,不喜欢。师父家的庭院,放满各种各样的东西,人被它们所包围,会感到局促不安。他却已经习惯,脸上始终有安恬的表情,即使说话,他的目光也未曾离开他正在进行的工作。

也许年纪过小,面对单一而重复的雕刻学习时,我感到索然无味。我无法集中精神,只是在他身边或者在整个庭院里打转。他却在他的世界岿然不动。后来,我才知晓这是“忘我”,或者换一句话说,他有一种本领,可以屏蔽掉所有无用的信息。

他雕了很多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眼睛。我问眼睛不是一双吗?为什么只是一只?他回我,废物利用。那些厚薄不一的木片都是师父从帮人干活儿的工地上带回来的。他便用那些木片没日没夜地做着他的手工。我拿起其中一片问他,画的是左眼还是右眼?他说,左右不分,你还做什么雕刻。他见我不理解他的话,便进一步解释说,眼睛的区别不仅在位置上,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眼睛也有很细微的区别。就像你,你看你的左眼就比右眼小。

我呸了一声,觉得他在骂我丑,对他拿我举例很不满。我对自己的容貌并不自信,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发现一些可疑的伤害或者批评的话语就抢先把它们踩死。

他不在意我的气愤,反而问我要不要做,他可以教我。

那是我第一次刻眼睛。是师父家看门狗的眼睛,一只歪歪扭扭的眼睛,因为我完全陌生的手艺而残废掉的眼睛。他无奈地看着我手上的成品,说第一次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那年,湿地还没被房地产吞并时,他家有独特的景致。他的房间正对着湿地的全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成片的水稻田、成片的沼泽还有水上小森林。

暑假结束后的新学期,升入新年级的我被分到与他一个班。学校的教学质量很差,稍微有钱又重视教育的都把孩子送去更好的学校,每天接送。而我妈,把安全放在第一位,说,我们不学人家的时髦,按照自己的条件来。

二月,晨起经常有大雾。眼前都是飘浮的白,去上学的我有一种莫名的窃喜,我觉得雾中的自己变得跟别人一样,我低垂的肩膀可以耸起来,在这雾中走得笔直。立起来的肩膀撞了一个人。那人轻轻地问,是童眠吗?陈维乐!嗓门儿比素日小很多,仿若这雾气阻碍了声音的传播。我感到慌张,这迷雾里怎么也能认出我来?我不出声,疾走,所幸一直到校再没撞上任何人。

上完第一节语文课后,雾气才被慢慢升起的太阳驱散。我靠在三楼的栏杆上,地上落满日光,本该价值连城的,却因过剩沦为寻常之物。

我瞅着手中崭新的橡皮擦,把陈维乐的名字写在橡皮擦上,其余的空白处像今天朦朦胧胧的雾。这个举动让事后的我觉得自己真是神经病。我把橡皮擦握在手心,觉得上面的字长出小刺,让我有轻微的痛痒。

上课铃响,我回到座位,用圆珠笔在桌子上写字,我坐在第一排,前面就是老师高高的讲台桌。我听见浑浊不清的声音,一本厚重的书往头上砸下来,不是很疼,却叫醒了我。老师把书本收回,对我飘飞的思绪很是不满,思绪虽然是看不见的东西,但是它有印迹在脸上、在身上。

这是最严格的语文老师,每天都布置大量的作业,完不成便被留堂体罚。留堂最多的是我。我是不做作业的,我根本没有时间做作业,也没有意识要做作业。我在家最常做的是发呆,或者趁隔壁邻居家安装在房门口的水龙头忘了用空罐头套住,锁上,便去开开关关,蜿蜒的水线如梦似幻往更低处去。即使每次邻人回来,都会来家里当着我妈的面把我训斥,我仍然屡教不改。

我微微侧过头,为了确认陈维乐是否嘲笑我刚刚的窘迫。没有。这个确认让我觉得心口被洒了一把黏稠的蜂蜜,好感从不嘲笑中诞生。我盯回黑板,我的位置让我必须盯着黑板。老师看到我专注的神态,满意地挪开目光。只有我知道自己把走神藏在脑袋之中。也许我在想泽泽的芭比娃娃,那是一个公主。

我走路回家时,陈维乐追上来,说雾终于消失了。我指着外面的高楼说,雾还在。他抬头,看到傍晚落在外面三十二层高的大厦里。雾在中午消散,又被黄昏凝结,变成雨水掉入夜晚的房子上,叮咚叮咚。我坐在窗前,因为这熟悉的雨声而神志不清,连我妈的叫喊也听不见。

炸 裂

柴窑里密集的火烹煮着密不透风的陶器。在一个隔热的孔洞里有无数的眼睛张望着星辰日月,那是兔子的灰色眼眸,那是我用指甲在柔软的泥巴上戳出的记号,收录着柴窑内部崩裂的巨响。

我妈有轻微的面瘫。她来到这个家时不过十九岁。她总是笑,骂我时也在笑,拿着扫把追着我也在笑。她营养不良的头发是暗黄色,在她垂下头的一瞬间有一绺盖住了前额,半明半暗的面孔有天生的诡异,加上暧昧不明的笑,让人惊惧。我曾经用力拉过她的脸皮,想把她的微笑扯下来,她痛得一边咒骂一边用力掰开我的手,最后也不忘往我脸上甩一巴掌。这是公平的报复。她对正哭哭啼啼的我说。数年后我才知晓,是面瘫让她有了一个永恒的表情,而这张始终笑脸相迎的面孔却有那么一丁点儿惹人生厌。

我们住在一栋古旧的木制双层三角瓦房里,当别人纷纷拆旧屋盖新楼时,我们只是给这屋子的外墙糊了一些泥,堵住风雨来临时跑进来的水。水居然也要避开自己。我妈指着地上的潮湿开玩笑。凄风厉雨的天气竟让她温柔起来,藏起了她为母又为父的另一面。这让我日日紧绷的神经也像老妇的肌肤那样松弛。平常,她在家时总是制造许多噪声,比如突然让木桶撞到了墙,比如下楼梯时重重踩一脚,她喜欢用坚硬的东西碰坚硬的东西,然后指着声音的虚无说希望我像两者之间相撞的力那样强壮。

我出生没多久,父亲就不知所终,也许是对这桩婚姻不满,也许是对我妈天生的毛病充满嫌弃,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娶一个有缺陷的女人?也许是扛不住村里的同龄人对他的戏谑与嘲讽,他带着健康的双脚走到城区,至今未归。有人说,忘了你爸吧。我便支棱着头,确认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无半点儿念想。

我妈坐在小圆桌前,凝视结婚时的嫁妆之一,一盏煤油灯的微光看了一整夜。她在想往后的应对之策。男人跑了在当时是稀奇事。如果我妈是正在烹煮的菜肴,那么父亲的出走便是漏掉的调料。

奶奶劝说她一边养孩子一边等父亲。男人总是比女人成熟得晚,他有一天会醒悟回到这个家的,不然能去哪儿,他还没胆抛弃祖先。奶奶信誓旦旦,给我妈做保证,一定会把自己的儿子追回来,一定会让她的肚子再大起来,生个壮硕的男娃娃,传宗接代。奶奶带上她,准备了一屋子的祭祀品,来到已经变成宽阔柏油路的路口,对着在树下的小小的土地神龛拜了又拜。有奔驰或者宝马的豪车拐进来,那是去往高尔夫球会的近路,人工导航还不是很准确,有时会把人带到村里多拐几道。司机不得不停下问路,然后一边抱怨高尔夫球会的垃圾位置,一边去往酒店的方向。

我妈觉得尴尬,零星的椰子树被当成景观,在路的中央,还没有修整完毕,进度太慢被工程部的领导骂得狗血淋头。负责绿化的人无论怎么被骂都有一张笑嘻嘻的脸,他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据说正和这家地产商谈一个超级项目,但是价钱一直谈不拢,有小道消息说高尔夫球会的几个股东起了内讧,商量着说撤资还是继续注资等到时局明朗的一天。

我妈拜神那天,被一个嚼槟榔的工程车司机摇下车窗吐到了鲜红的口水。她低头看到自己裤管上的污迹时车子已经开进去了。她想应该是一个巧合。后来她说那口水是神对奶奶愿望的否定。

奶奶在父亲走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我妈哀号不已,并不是因为奶奶的死,而是因为奶奶不守诺言。我问她哭什么。她会说,想哭就哭,眠眠啊,你要不要也哭一下,哭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她那张止不住笑的脸,混合着泪痕,让我想起流行一时的小丑。我妈确实是这个摇摇欲坠的村子里最出名的小丑。

我妈曾经是一家倒闭的陶瓷厂的工人。厂子效益不好,为谋生计,便开始自学裁缝,她的身边围着成捆的布片,她光着脚丫在那缝纫机的踏板上有节奏地踩着。机子的韵律跟她脸上淡淡的微笑配合得天衣无缝。后来她才到泽泽家当上门工人。

我妈是一个言语吝啬的人,从不主动跟人攀谈,也从不主动参与任何的风俗活动。她不想把这笔捐赠花在从未显灵的神神鬼鬼上。所以,当我站在路边瞅着自己的好朋友泽泽涂抹着胭脂,两腮红彤彤地挑着花篮紧随锣鼓队伍走街串巷时,我只配等曲终人散去跟泽泽讨来一朵假桃花。我会用力嗅一嗅,我读过《西游记》,知道王母娘娘的蟠桃大会,想把蟠桃的香气嗅出来,也许那样我也能跟泽泽一样,成为别人注意的对象。

我妈只有春节前才会给我买新衣服。在端午,她不包粽子;在中秋,她不买月饼。如果我徘徊在那些食物的摊子前,我妈会看我几下,之后出声叫我跟上。如果我仍然不走,我妈会说,你想吃就问阿婆愿意赊账不,你有钱了再还。我知道自己没钱,只能在她的身后哭哭啼啼。

小学生的身体,一天一个样。我穿短了一截的衣裳,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便露出肚脐,一些眼尖又顽皮的,会大呼小叫。这是一个开始对身体产生好奇的年龄。我感到羞赧,把衣服使劲地往下拉,然后跑到厕所里偷偷哭。那时候的厕所不比现在,粪坑里的排泄物清晰可见,稍微待一会儿,臭味便爬满衣服。出来时,只要低头闻一闻,就会觉得自己很脏。但和衣不蔽体比起来,这点儿终将消散的气味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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