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再见到你
作者: 于则于1
三十二岁,应该结婚。她却离开上海,跑去北京做博士后。她妈唠叨,她烦,嚷着说,什么是应该?哪有人按应该活的?应该结婚就结婚,应该死就死吗?那还有那么多人去医院干啥,直接去死好了!话说得重,她妈一时接不上。过半天,才嚅嚅地说,我跟你爸,不就是按照应该活的吗?应该结婚就结了婚,应该有你就有了你——所以你们过得不幸福!这一句更重,不是她妈能承受住的。她也后悔,不该这么说。便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个专心叠衣服,一个眼睛愣愣地看着窗外。她最近越来越感觉到,两个人说话,说多了,往往就会变得危险,像朝着悬崖走。不该提她爸的,上次吵完架,她爸就离开家,至今没有回。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妈表面上说他不回来最好,心里其实害怕得很。终于,她丢下衣服,坐下来,手搭在她妈肩上,叫她一声。放低声音说,都跟你说过了呀,这么好的机会,学校愿意放我出去,还照发工资,别人抢破头都抢不来,你总不能让我放弃吧?机会当然是好机会,却也不像她说的那么难得。开会遇见的教授,看中她的研究,邀她一起做项目。所谓做博士后,不过是个名头,方便经费报销。她不想去,可以就在上海,不去北京。
说到底,她不过是想躲到北京去。
她妈转过来,伸一只胳膊,将她搂住,说,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体。她想说,那就更应该让我去,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年。但这话连她自己也没法说出口。她说出口的是放心啦,我没事的。
是没事,七月检查,医生说,切得很干净,身体里已经没有癌细胞。但也嘱咐说不能大意,以后还得每年检查。她下意识地摸小腹,向下按,软软的,似乎很空。不过是切掉一侧卵巢,半个空调遥控器大小,并没有切掉她的五脏六腑。空调遥控器,亏那个实习医生想得到,竟这么形容,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故意说出来,逗她妈笑。又加上一句,好像每个人都揣着一个遥控器,心情不好就按按,嘀一下就开始吹快乐的风;再嘀一下就吹伤心的风。她妈笑一下,又笑一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说起来,她生肿瘤,也是跟心情有关系。连医生都说,心情不好,抑郁成疾,给了肿瘤良好的生长环境。可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呢?家庭,学习,工作,一切顺利。人人都问她,她答不出,最后举出原因,不是因为心情,而是因为生活不规律,喝酒熬夜。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生病后的不健康,不仅身体不再健康,似乎连整个生活都不健康了。那些健康的人,便都可以健康者自居,指指点点。小姑娘家,怎么能喝酒呢,怎么能熬夜呢。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跟着别人一起唾骂,赌咒发誓,以后一定改过自新,努力改造,重新做人。早睡早起,坚持运动,喝牛奶,吃鸡蛋,捏住鼻子,一碗一碗往胃里灌中药。如此一年,她确实活过来了,但也累了,想伸展翅膀再次放飞,想自由。想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戴着耳机跳舞,也想在凌晨四点的马路上大喊大叫。她从读博士时开始出去住,好不容易才有几年的自由,不想这么容易就缴械投降。
坐高铁上,她越想越坚定,义愤填膺似的,突然嗯一声。声音喊出来,把旁边的人吓一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嘴上道着歉,身子连忙站起来去厕所,好躲开尴尬。她总是善于躲避。
她想躲避的,还有渡边。
名义上,渡边是她男朋友。渡边也一直这么觉得。但在她看来,不过都是胡闹。她认识渡边时,他才十七岁,同事朋友的朋友的儿子,托关系到她这里,来补古诗文。小房间里,一个坐书桌前,一个半躺在沙发上,念到“一树梨花压海棠”,她忍不住笑着多说几句。他却绷着脸,正襟危坐。等站起来,才看见他裤子支撑着。到底是个孩子,禁不住逗。她再说两句,他连耳朵也红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搓,他的耳朵滚烫。十八岁,作为生日礼物,她把自己送给他,拿起他的手放在胸前,跟他说,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礼物,他却当真,从此以男朋友自居。她嘲笑他,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人是中国人,心还是日本心,忒执拗。不过也没太当回事,反正她工作不忙,时间多,有他陪着打发,聊胜于无。再加上他马上高考,她不想他受影响,考不好,将来怪她。
高考结束,说好不再见。但他放暑假,出去玩到半夜,不愿意回家,问能不能来她这里睡。她拒绝一次,第二次,全面沦陷。没多久,她也放暑假,拉他一起出去玩,再难丢开。上大学,他选外国语学校的日语专业,她笑他作弊,却也感叹他精明。他年纪小,但从小父母离异,只跟父亲过,比同龄人都更独立,也更坚韧。她一直没把他当孩子看,但有时候,也会突然惊讶他的成熟。甚至工作上的事,他也能给她意见。出去吃饭,出去玩,都是她付钱,却也都是他找地方拿主意,渐渐竟对他产生依赖。更别说他年轻,精力旺盛,上大学后,坐两个小时地铁来找她,一周一次,睡一觉,再坐两个小时回去,从没说过累。她收心,连着写完几篇文章,加到博士论文里,凑成一本书。交到出版社,编辑送外审,专家反馈,说这本书一旦出版,定能惊人。新年聚会,连七十多岁的太老师也夸她,将来定能超过各位师兄师姐,扶摇直上。她得意,一时风头无两。
才得意了两个月,开学,三月初体检,就查出来卵巢有阴影。体检医生让她再去大医院查查清楚,她没去,拖两个月,被渡边催着才去。渡边陪她到医院,但有事先走,留她坐在大厅里,等着叫号。叫到了,查完,医生直接给出结果。她去机器上打报告,白纸黑字印着,卵巢癌可能。她乘电梯下楼,眼睛一直盯着报告,没看路,一头撞在电梯前的告示牌上。告示牌倒地上,哐当一声,吓着旁边老太太。老太太骂一句要死哦。是啊,要死了。但也就那一瞬,出医院,她打电话给学医的朋友。朋友拿她的检查结果去问专家,问两个专家,都说发现得早,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手术切除,术后五年存活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朋友帮忙,很快联系到医院,收住进去,隔天手术,观察三天,出院回家。
她没跟爸妈说,疫情期间,医院要做核酸才能进去陪,太麻烦。说了也是白惹他们难过。只花钱找护工帮忙。手术回去,躺床上起不来,生活不便,她才让她爸请假去照顾她。她跟她爸交代不要说,但他不回去过夜,没法解释,就说在女儿这里,有事,让她妈不要问。不说还好,说了她妈反而不放心,着急忙慌打车过来。见面知道情况,哭得说不出话,只拿手不住地朝她爸身上打,骂他怎么这样狠心,都这时候了还想瞒她。她让她妈不要再闹,说话声音大,腹部用力,牵着伤口,疼得直冒汗。只好拿手拍床,哐哐哐响。她妈让她爸回去,自己住下来,睡沙发,弯腰缩脖子,把自己蜷成虾米。不过她妈也没怎么睡,听到一点儿动静,就忽然惊醒。好好睡着,也会突然醒过来,伸手摸摸她。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还完好地躺在那里。
她呢,睡很多觉,等能站起来,又散步走很多路。也看很多手机。渡边担心,不断发消息来。她无聊,也不停发给他,有的没的,聊个不停。渡边想她,偷偷跑来,趁散步的时候她从她妈身边走开,抱着渡边亲很久,说很久,但也只有十几分钟,她又回她妈身边去。渡边跟在后面,直到她们回去,散步结束。她觉得愧疚,发消息给渡边说对不起。渡边却说,看见你就都值了。她问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油腔滑调,他说不用学,无师自通。
她身体渐好,可以去上班,就赶她妈回去,说请假再长,也总有个数。她妈下午走,渡边晚上就到。她给他开门,门还没关,他就把她抱住。渡边个子高,她仰着脖子,很快觉得酸,把他推开。她拉他上床,他心疼她,不敢用力。她在他的温柔中达到高潮。那以后,他们又恢复每周末见面的规律,不过每周末她妈也来,为错开时间,总急慌慌的。
英年罹难,她难免成了被照顾的对象,在单位,老师也好,同事也好,都对她十分爱护。她本就心高气傲,这样一来,更有些恃宠而骄。和渡边在一起,总是只能看见自己,渡边忍让,还是好几次被她弄得哭出来。她甚至跟他说,你应该去找个同龄人,她们能陪你到老,我不能。说这话是在电梯里,出电梯,她回头,渡边满脸都是泪。她心疼,上去抱住他。渡边哭得更狠。下一次,她又说这种话,渡边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要故意伤害他。她回答不出。偶然跟闺密聊天,说起来,闺密说,你这是在求他的关注。他关注得还不够吗?不是,是你觉得不够,你爱他,想要更多。
她不承认,留心观察,才发现是事实。她爱上渡边了,在一起两年多,她才爱上他。她还想犟,但爱来得那么猛烈,由不得她。放暑假,渡边出去玩,半夜还不回去。以往她都是自己先睡,发个晚安,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看见渡边回的晚安。突然就不行了,躺在床上,心慌慌地难受,翻来覆去。非得渡边回去,说他到家了,上床睡了,她才睡得着。打电话,威胁,哀求,两个人都觉得累。下次见面,她跟渡边说,你可以骗我说十二点前就回家了,也可以说没出去玩。渡边不愿意。两个人在一起,不能互相欺骗,这是他的原则。善意的谎言也不行。她跟闺密抱怨,闺密说,果然还是个孩子,等以后,只怕你想让他说句实话都不可能。是啊,还是个孩子。枕头上,她仔细看渡边的脸,耳朵前,绒毛还没褪尽。
她如何能把后半生托付给这样一个孩子?半夜惊坐起来,在渡边的呼吸声中,她越想越怕。但也越想越清醒。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两个人在一起是一回事,爱是另一回事。如果不能及时止损,她受的伤害只会更多。从第一次恋爱到现在,几乎每一段关系,她都能全身而退。黑暗中,她看着渡边脸的轮廓想,这一次,不能就此陷进去。
2
可她忽略了癌症带来的影响,不仅是身体衰弱,不仅是拦不住的衰老,还有精神上的打击。到北京后,躺在七点三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孤单更是实实在在的一堵墙,压在面前,绕不过去,也破不开。
进入十月以后,北京天气骤然转冷,前一天还满大街穿短袖,后一天就有人套上羽绒服。她带的衣服不多,临时在网上买,又没那么快送到,幸而一位师姐好心,借毛衣给她,才撑过去。师姐还带她去酒吧,点两杯酒,听歌,看人,坐到半夜。师姐和她一样,都是孤寂的人,家里冰冷,不愿意回去。酒吧坐着,再没有话说,也还是热闹的。
她跟渡边发消息,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去酒吧了。渡边问为什么,她故意开玩笑,回答说酒吧有暖气!她第一次在北方生活,以为冬天有暖气,不用担心冷。可她不知道暖气最快也要十一月中旬才来,而冬天,十月就开始了。就像她以为,到北京忙碌起来,没有渡边也能过下去。没想到忙碌只是白天几个小时,另外还有漫长的夜。幸好下决心离开渡边时,她给自己留了后路,没说分手。每天发早安晚安,也是一种安慰。她跟师姐倾诉。师姐说,这样也好,慢慢抽出来,没那么苦。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夜晚,她都在艰难地克制着。像苦行僧克制吃饭睡觉的欲望,她克制自己,不跟渡边说她想他,她爱他,恨不能立即就飞回他身边去。她真的很庆幸,疫情原因,寒假之前她都不能离开北京。
师姐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旁边学校的青年教师,佟立业。西班牙语专业,翻译过两本小说。在书店,佟立业带她畅游,找到那两本小说,指给她看。她客气一下,说要拜读。佟立业立马后悔说没从家里带来,家里还有几本。她看看价格,也不贵,拿去收银台,准备买。佟立业不同意,坚持要付钱,争得面红耳赤。渡边也会面红,不过是因为害羞。是徐志摩说的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佟立业的红,是高粱成熟后垂下头,带着憨厚。正是这憨厚让她感动。
离开书店,她请他喝咖啡。面对面坐着,她拆开书,请他签名。佟立业很认真地写上敬请批评指正,显出老派。老派的人木讷,但也值得信赖。
咖啡喝完,各自回家。晚上漫长,又是一分钟一分钟的煎熬。她打开手机,想给渡边发消息,告诉他今天跟一个男人喝咖啡,那男人长得不好看,但很老派,人也温和,很体贴。打完字,又删掉。只发一个表情,问他在干吗。过半个小时,渡边才回,说跟同学在桌游店玩,没看手机。她回忆自己上大学的时候,精力过剩,也常熬夜。和几个朋友去郊区,坐湖边看星星,当承露盘,承一身露水。或者就是看书,看电影,天黑看到天明。她能理解渡边喜欢玩,只是这样夜夜留恋桌游店、剧本杀,或是酒吧,又总觉得不是正途。一起玩的人,又大多不认识,也不安全。渡边说这是年轻人的社交方式。她从没想过,原来年轻人还需要社交。说到底,她也是个老派的人。或者只是老了,跟不上时代。
过几天再见佟立业,跟他聊起时代。佟立业表示,他有段时间,也很怕跟不上,总是努力想融入年轻人的生活。可后来发现,再努力,也都隔着一层。思想固化,没那么容易再打开。佟立业安慰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时代,不能因为融不进另一个时代,就轻视自己的生活。这些话既不高深,也不难理解,只是她没想到,竟对她很有安慰作用。她看着佟立业,这个人,在宽额头和厚嘴唇下面,有才华,有思想。她后悔没对他好点儿。下一次再见面,她主动,问佟立业住哪里,离得不远,便说过去看看。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走在路上,过马路,佟立业就牵起她的手,没放开。这样也好,到家抱在一起,洗澡,上床,省去许多扭扭捏捏。佟立业不如渡边青春活力,但他是温柔的,有条理的,像公园下午的散步,一脚一脚,慢慢走到最后。收拾好,佟立业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很好。是真的很好。问佟立业,他也说很好。第二天,佟立业发消息给她,约她一起吃晚饭。晚饭后,也要到她住的地方看看。她便知道,他前一天说很好,也是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