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的中国太太梦
作者: 淡巴菰1
吃过早饭,上楼换衣服。洛杉矶三月初的天,仍有寒意。我边沿楼梯往上走,边默默提醒自己:黑色,黑色。
我从抽屉里找到一双黑色高筒丝袜,打算配那件黑色无袖羊毛连衣裙,外面搭黑色西服上衣。那天的葬礼好像就从丝袜套上我的脚尖开始,一截一截往上撸,脚踝、小腿、膝盖、大腿,我两手忙活着又拉又拽,只见一道刺眼的光一闪——用力太大,丝袜生生破开了一条口子。再换一条,仍是非常吃力,我心中甚至生出了放弃穿这劳什子的念头。
可是这念头像微细火花,刚燃亮就被我掐灭了。今天,别说穿黑丝袜,就是再不舒服的铠甲,我也要披挂好,因为,我要送别的是迈克,那从不跟任何人提任何要求的好人迈克!
得知他的死讯已有一个月,我不止一次想象他躺在殡仪馆冰柜里的样子,可我仍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接受他死了的事实。
黑色的噩耗来自山野披上新绿的初春。那个午后,我正在和两位老朋友在离家不远的山上hiking(远足),接到不会讲一句汉语的华裔女友玛丽安的信息: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悲哀的消息,咱们的朋友迈克去世了!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理解这简单的英文,Mike passed away!
我认识迈克不过四五年,与他交往相处的时间也很有限,我们俩都话少,在一起说过的话超不过一百句,但我却似乎看到我人生的背景墙上又多了一个空洞,从我少年时失去慈爱的外祖父起,越来越多我认识的人离开了。熟识者的死,总让我沮丧甚至绝望,除了失去同伴的悲哀,还有生而为人的恐惧——我们是多么脆弱,不管白天黑夜,无论天涯海角,越来越多与我们有关的人像站不住的木偶,突然倒下长眠不醒。随着时间的推移,逝者与他熟悉的角落被人们的记忆渐渐铲除,直到与人世再无一点儿瓜葛。这个世界仍旧像台巨大冰冷的机器,没心没肺地轰鸣运转。
如果用树来形容寡言沉默的迈克,我愿意将他比作一棵中国的枣树,不起眼地立在荒野,再极端的天气它也能咬牙生存,即便开花也不炫耀,只有小米粒大小,却默默地孕育奉献出甘美的果实。如果说彰显个性、追求自由、及时行乐是美国人的普世价值观,那么迈克是我认识的美国人中最不像美国人的。他虽出生在美国,可血液里流淌着的是纯朴厚道的墨西哥先人的基因,就像每个周末来我邻居家后院割草的墨西哥大叔。
“He is a man of a gentle soul(他是一个有着高贵灵魂的男人)。”玛丽安同时发来一张她手机里存着的迈克的照片,感叹说这个朴素如水的男子,三个月前出发的时候还与她道别,此刻却在远离父母亲人的地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身边唯一的伙伴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小狗露西。
初识迈克是在这山谷小城的保龄球馆。他本来与兰德尔、杰伊、玛丽安一个队,可由于玛丽安要照顾将做膝盖手术的老公,那个赛季不能参加,而球馆要求每个球队至少得有一名女性,于是我便被我的房东杰伊游说成了替补。每个球队可以自由命名,因为兰德尔总是迟到让大家等,所以玛丽安提议他们这个队干脆就叫“Where is Randal”,兰德尔在哪儿?
“不用担心你球技不如别人。根据你的实际水平,你可以得到handicap(弱势补偿),也就是额外加分,好弥补你与高手之间不公平竞争的劣势。”杰伊是个好脾气的软件工程师,他和迈克、兰德尔是打小就在一起混的。
“我可是记得杰伊满头金发的帅模样儿!可惜,现在他的大光头比我的还亮,哈哈哈!”兰德尔显然是三人中的灵魂人物,他高大魁梧得像飞人乔丹,祖上来自亚美尼亚,秃头秃脑,嘴巴和鼻子间留着一撮黑色小胡子。他声音洪亮、爱说爱逗,只要有他在,永远不会冷场。兰德尔子承父业,与太太和大儿子一起经营着洛杉矶威尔士大街上的一家法务公司。本就自我感觉良好,随着生意越发兴隆,兰德尔的底气越发冲天,好像全天下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昨天我又超速被警察抓到,可我拿出那给法院急送的文件,那哥儿们就把我放了,多够意思!”大家都对他仗义又爱吹牛的性格习以为常,跟着笑笑而已。
三人中杰伊最小,四十七岁了,终日与电脑相伴的他人缘特别好,灰蓝色的眼睛里总带着与世无争的微笑,谁有需要他都主动搭把手。
迈克最让我感觉亲切,因为他那墨西哥裔的五官让我怎么看都感觉像中国人。他只比兰德尔矮一点儿,也是肩宽胸厚相当健壮,总穿着褪色的蓝色或黑色圆领T恤和运动短裤。望着他那浓眉大眼、高鼻厚唇,尤其是黑而直的头发和黑亮的眼珠,要说他是个肤色有点儿深的中国人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杰伊告诉我说迈克是第二代移民,父母年轻时从墨西哥越境跑到美国“黑”了下来,一口气生养了七个孩子,他是老小。难怪兰德尔总搂着迈克的肩膀叫他beaner,那是美国俚语,是对墨西哥和西班牙裔美国人的歧视性的称谓(因为他们爱吃豆子),相当于叫黑人negro, 叫日本人jap。可是迈克一点儿也不恼,仍是表情憨厚地立在那儿,丝毫不觉得不妥或被冒犯。
“迈克,听说你在海军陆战队当了七年特种兵,你的枪法很准吧?”打球间隙,我好奇地问坐在休息区的迈克。他正不声不响地喝着一小瓶科罗纳,每次打球他都在球馆一角的小餐馆买上半打,放在小桌上,队友谁想喝就开一瓶。
“还行吧。”轻声说罢,他略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地望着我,似乎过多谈自己令他难为情。
打保龄球的人有个习惯,每当同队或对方队友打了满贯,其他人都会与之击掌相庆。迈克仍是比别人慢半拍的样子,无论自己还是别人击出了好球,他都表情沉静、泰然如常,好像他既羞于接受别人为自己喝彩,也不习惯借他人的幸运大呼小叫。有一次我记得他接连两次打了豁牙球,在别人同情的惊呼声中,他也是蔫蔫地微笑着,眨巴着大眼睛,在众人注视下,沉着地用他的旋转球准确无误地把其中一个击倒,干净利索得像从不失误的神枪手。
每周打球时各队都与另一个队分享同一球道,所以两队也是临时的对手。看着屏幕上的比分,但凡我们领先,争强好胜的兰德尔就摩拳擦掌,开心得把嘴咧到耳根。一旦落后几分,他就阴沉着脸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我这新手虽然极力想打好,可有两次球都滚到了旁边的沟槽里,我窘迫难堪得脸都发烫了,尤其是看到兰德尔那失望的脸,有点儿后悔参加了这球队。
“丢球的时候不要转手腕儿,直着丢下去,只给它一个往前走的力。”迈克望着我,抓起球架上一个保龄球给我示范,仍是不急不缓地轻声说,友善的脸上是真心的关切。
再轮到我,我尽力按迈克说的去打,居然打了个满贯,所有人都给了我鼓励的掌声。兰德尔甚至大步走到我身边给了我一个拥抱,大声说“This is my girl(这才是我的女孩)!”
我望向迈克,他仍是安静地立在那儿,脸上是欣慰的微笑。
兜售乐透票的那位老先生看到我这新来的,上前热情地打招呼:“姑娘,你喜欢这保龄球吗?”我听得出他浓重的南方口音。
“某种程度上挺喜欢的。”我说道。
不知道是我的Chinglish(中式英语)发音不够标准,还是老先生耳朵背,他扬着眉毛大声问:“你说什么?”
“To some extent(某种程度上)。”迈克慢悠悠地替我解围,目光柔和地望望老人,又望望我。
他仍像一座小山,稳稳地坐在那儿。眼睛和脸上的表情忽然让我看到了童年的迈克,一个健壮微胖的小男孩,不多言不多语,总安静好心地观察着他所在的世界,在需要他的时候,不需要吩咐就懂事地上前相助。
我就那么喜欢上了迈克。
“你听说过吗,迈克,你们墨西哥的玛雅文化与我们中国文化有相通之处,有考古学家发现,除了有相近的玉刻玉雕,玛雅人的文字与中国西藏文字有许多共性,说不定你的祖先是从中国去的。”跟迈克聊天,让我心安自在,没任何顾虑。
“Very likely(很有可能啊)!我有两个朋友去了趟越南旅游。当地人认定他们是越南人,说长得太像亚洲人了。”他仍是憨厚地望着我,那脸上的笑意不浓,却很暖,像一盆没有火苗却让人浑身热乎乎的炭炉。
2
和杰伊一样,迈克也是单身汉,但有一个名叫安吉的女人与他同居过一阵。
那年春天保龄球馆组织去拉斯维加斯打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安吉。她个子不高,丰满得像只笨拙的大胖梨,可一双灰蓝的眼睛却很好看。是知道别人都不喜欢她吗,安吉脸上身上有一种她想遮掩的自卑和怨怒。看到别人对她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冷淡,想到她是迈克的朋友,我主动跟她搭话。在一起吃自助早餐的时候,听说我有个儿子,天然的母性让她大方起来,光彩焕发地说她有五个孩子,来自三个不同的爸爸,并给我看他们的照片。我们聊到迈克,她脸上显出几分不自在:“他是个好人。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可是我知道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喜欢我,说我是gold digger(挖金者,即占便宜的人)。我也没闲着啊,除了在发廊打工,还去指甲店兼职……对了,你要做头发可以找我。”她灰绿色的卷发披散在脑后,从样式看不是出自什么高级的发廊。
我问性格和善像天使的杰伊:“为什么你也不喜欢安吉?”
他微笑着说并不讨厌她,只是有一次安吉打球时掉沟里了,他在旁边看着噢了一声,安吉就恼怒地沉着脸,一副被冒犯了的样子,从此就再也不搭理他了。“我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她好像特别敏感,估计也就只能跟迈克这老好人相处。”
有一次我和杰伊去超市,一个坐着轮椅面容慈祥的老太太跟他打招呼,他说那是迈克的老妈。“他妈真不容易,生了七个孩子。迈克现在是这个大家庭中唯一的男孩了。”
“为什么现在是?”我好奇地问。
“他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年纪轻轻就死于心脏病。他哥也从未结过婚,女友为他生了个儿子,可那孩子好像早早就夭折了。”杰伊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语焉不详地说着,中间夹杂着许多“I do not know(我也不知道)”。
“迈克都快五十了还没成家,他家人可想而知多着急。安吉虽然收入不稳定,可已经生过五个孩子,如果跟了迈克,为他生个一男半女的也不错,至少他家有香火了。”想着迈克母亲那不无忧虑的脸,我说。
“问题是迈克也不认为安吉是他想结婚的人。有一段时间安吉可能觉着没希望搬走了。可后来又丢了工作,没地方住,迈克看她可怜又收留了她。”
一说到迈克,杰伊温和的脸上总浮现出舒眉展眼的笑,透着发自肺腑的亲近。他们都是不善也不喜社交的单身汉,都心地善良从不与人计较,就连对狗猫也从不提高嗓门儿,对金钱更是没有概念。年轻时,穷得叮当响的他们都迷上了打高尔夫球。杰伊说那时他刚工作,被暂停了驾照,因为他加班回家路上开车打盹儿,连人带车撞上了隔离墩。那阵他上下班全靠公交车。“每到周末,迈克都开车先接上我,然后去兰德尔家会合,去三十英里外的球场打球,半路上找个地方吃个汉堡。我们一起打了三年高尔夫,直到迈克开始为电影公司工作经常离开加州。”我可以想象,自小母亲早逝、父亲与弟弟生活在遥远的他州,在杰伊眼中,迈克就是手足情深的兄弟。
这哥儿仨毕业于同一所中学,也开启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杰伊去读大学。兰德尔逼老妈退休接手了父亲的公司。迈克想读大学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于是他懂事地去当兵,为的是得到美国退伍军人可以享有的G.I.Bill(士兵福利),包括退伍后大学学费的免除。
科威特、阿富汗、巴基斯坦……不同于别人的三五年混个退伍身份,他在海军陆战队一待就是七年。退伍后如愿读了个会计专业,先是给小公司打工,极为偶然地受聘为好莱坞一家电影公司工作。他认真、踏实、话少,在是非很多的娱乐圈,可谓一股罕见清流。在许多电影公司的争相雇用下,他开始了长年离家在外的生活,电影在哪儿拍他就跟到哪儿,常常一走就是半年甚至更长时间。
他每次回来都要和杰伊、兰德尔聚聚,吃饭的地点不是比萨店就是烤翅店。吃什么不重要,只要有朋友有啤酒,于他们就是天堂。有一次他们想尝尝新开的一家中餐馆,让我也去。“我们不会点中餐,你做主!”兰德尔仍是唱主角的那个,数他话密数他声高,讲他一家刚去佛州看的赛车他赌赢了,他儿子的同居女友如何不懂事住在家里连个鸡蛋都不买,他妹妹的前夫离婚好几年了还总去他家……无论谁说话,迈克总是一如既往好脾气地听着,瞳孔亮亮地望着对方,不时慢悠悠地呷一大口啤酒。好像他从没出过门,好像他离家在外的一切都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