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方
作者: 梁宝星序 幕
北方在火车南下的那一刻就已悄然发生改变,只有荒废的钢铁厂和仅剩寥寥几个工人的机械厂留在原地,烟囱指向天空,黑鸟站在高处的铁架上。
每到九月天还是会转凉,十月末雪就落下来了。他们出生在齐齐哈尔郊外的一个小镇上,黑龙江和内蒙古的交界处,距离嫩江还有一段路,那里长满了榆树和白桦,夏秋温热多雨,冬春多冰雪。去南方,对他们而言是一场割裂式的决绝般的告别,这一切都源于那个闷热的夏天。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世纪最后一场高考,他们卷入了这场命运的分配与派遣当中。对他们而言,命运的割裂并没有那么明显,他们尚未意识到一场考试带给自己一生的影响,无论班主任如何灌输这些概念,只因为抓烂了头皮也无法为试卷中的题目交出正确答案,他们便坦然面对了。
所有考试都有终场时间,他们从教室走出来,没有因为不会作答而垂头丧气,他们很早就清楚自己的答卷分数,他们开始迷惘,工厂的大门已经为他们打开。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这些工厂上班,他们将告别课堂,去跟钢铁、煤炭、器械、矿石打交道,他们可能会在工作中受伤,然后拖着残疾的身体度过下半生;也可能娶妻生子,平平淡淡。命运的判决书尚有一段时间才能来到他们手上,教师会为他们的人生规划分数,用红笔批改他们交上来的答案,就像阎罗王面对手中的生死簿,打叉的放在一边,打钩的放在另一边。
在考试成绩出来之前,他们计划去一趟河滩,去见识见识那条奔涌的大河。炎热的风摇撼着萎靡的芦苇,将要抵达那条巨大的河流,酷热、寂静,流水的声音从芦苇的缝隙穿过。四辆自行车七个皮肤黝黑的男孩,烈阳就在他们头顶上,触手可及。大河在小镇北边,距离小镇三十五公里。他们早就听闻过这条大河,大河是他们课后经常谈论的话题。黑社会青年开着摩托车在学校门口接走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同学,他们会在夏天到大河上去游泳,只穿着内衣内裤在水中玩耍,在冬天到河滩上去放烟花。
前往河滩是一个秘密计划,男孩们都不会游泳,他们的父母从不允许他们到河边去,他们不敢下河,这趟自行车之旅,不过是想去见识一下那片满是鹅卵石的河滩。流水声越来越大,河面越来越宽,芦苇越来越密。正午时分,七个男孩终于走出芦苇包围圈,走到了支流的尽头,看见了那条浩瀚的大河,以及他们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的河滩。
河滩上空无一人,两只白鹭站在石头上歇息,多么荒凉、多么遥远的地方,别人轻易不会寻到这里来,那些在学校门口接走女同学的黑社会青年去的也许是另一个地方。可河滩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它并非被虚构出来的。男孩们放下自行车闯入河滩,尽管烈阳高照,被河水包围的缘故,河滩上的风凉飕飕的,石头间有细细的流水。
惊走了石头上的白鹭,男孩们的声音在河滩上活跃起来,打破了原有的寂静。他们在河滩上寻找各种形状的石头,观察石头之间的积水,捕捞水潭中的鱼儿。午后,他们的身体提出反抗,他们饿了,目光投射到自行车上的自制钓竿,以及不远处的河流。
赵铁是男孩当中胆最大的,他身体肥胖,早早就饿了,他跟刘浪一起去拿钓竿,然后七人站成一排面对河水垂钓。河水不深,能够看见底下的石头。抛出去的鱼饵很快就被咬住了,王大雄钓上来一条草鱼,男孩们兴奋地张罗起来,于是王大雄、刘浪和赵铁继续钓鱼,李湖和张佳佳去找干柴,杨郡和林泽搬石头搭灶台。
没多久,王大雄和刘浪就各钓了三条鱼,赵铁一无所获,其他人已经生好火,用小刀把鱼杀了放在火上面烤。赵铁闻到香味就忍不住了,放下钓竿就要去烤鱼。王大雄之前从来没有钓过鱼,这天却一连钓上来好几条,他很快又钓到一条鱼,七个男孩,每人手里都有一条鱼。王大雄炫耀着自己的成绩,赵铁只顾着吃鱼,他认为王大雄根本没有技术,不过是运气好。
吃过烤鱼,他们又纷纷到河边洗手,把两条腿放到河水中浸泡,靠近河岸的那片区域,河水只有膝盖深。男孩们在讨论王大雄的钓鱼技术,因为吃了王大雄钓上来的鱼,多数人都帮王大雄说话,只有赵铁站在对立面。赵铁试探性地下了河,河水不深,他走了几步,说水里有鱼,比王大雄钓上来的还要大。岸边的男孩看着水里的赵铁,心里蠢蠢欲动。
刘浪和王大雄先后下了河,他们挽起裤脚在水中寻觅,然后打起了水仗。还坐在岸边的男孩坐不住了,也纷纷下河打水仗。那时候太阳已经偏向西边,河滩上依旧只有他们几个。李湖说,看谁胆子更大。于是,王大雄和赵铁一步步往河中走去,水越来越深,赵铁的裤裆湿了,他又往外走了一大步,河水淹到了他的肚脐。王大雄不敢再往外走,于是认输,在钓鱼上他赢了,输一次也无所谓。
两人往回走时赵铁脚下一滑往后倒下去,没想到只有肚脐深的河水推着他无法站起身来,他在水里扑腾着,王大雄见状伸手去拉赵铁,赵铁用力过猛,把王大雄也拉到水里去了。两人被河水推到了河中央,到了河中央,他们的双脚再也触碰不到河底的石头,没扑腾几下就沉到水里去了。
河边的五个男孩呆若木鸡,远处的河面恢复了平静,他们的两个小伙伴已经消失不见。他们匆忙爬到岸上,张望四周也没看见一个大人,风很大,身上的水很快就被吹干了,他们感到冷。许久之后,刘浪带头离开河滩。五个男孩顺着来时的路往回骑车,河滩上还有一辆自行车,那是赵铁的,他和王大雄一辆车,如今这辆车和他们一样被抛弃了。太阳从地平面上消失得很快,男孩们在黄泥路上争先走在前面,可风很大,迎面扑来,让他们骑得艰难。
回到中央广场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依旧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气喘吁吁望着北去的流水,最后是刘浪说了一句,我要回家了,他们又匆匆分开。那天夜里,他们躲在各自的房间,异常安静乖巧,他们的家人都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劲,他们在等候赵铁和王大雄的父母找上门来,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
夜晚出奇地安静,赵铁和王大雄的父母迟迟没有来,男孩们甚至以为赵铁和王大雄并没有溺水身亡,他们不过是从水里潜到了其他地方,或者在下游被人救了起来。事实上,他们确实是在下游被发现的,但不是被救起,而是被打捞上岸。男孩们骑车回到中央广场时,还在工厂上班的赵铁和王大雄的父母就接到了孩子溺水身亡的电话。
东北的夏天是短暂的,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夏天却无比漫长。五个男孩去参加了赵铁和王大雄的葬礼,虽然只是远远站在一边,张望赵铁和王大雄的家人将棺木埋到山上。他们没有看见赵铁和王大雄最后的样子,赵铁和王大雄被紧紧钉在了棺木里,尽管赵铁身材肥胖,王大雄又高又瘦,他们的棺木都出自曹木匠之手,尺寸和外观都是一样的。
王大雄的父母哭得凄厉,不久之后,他们收到王大雄的高考成绩单,又抱在一起痛哭了一遍。七个男孩中,只有王大雄和张佳佳考上了大学,王大雄考上了大专,而张佳佳考上了本科。王大雄的父母抱在一起痛哭的那天,张佳佳家里办起了酒席,为张佳佳考上本科宴请亲友。张佳佳苦着脸在酒席之间穿梭,他的朋友一个都没有来。
事实上,参加完赵铁和王大雄的葬礼,五个男孩很长时间都没有见面。葬礼那天,他们在死者的坟墓前站了两个多钟头一句话也没说,惨白的月光洒下来,他们被风吹醒,才转头往山下走。夏天过去,张佳佳拖着行李往火车站方向走的时候,其他四个男孩子竟不约而同来为他送行。
从张佳佳家里到火车站这段路上,杨郡和李湖说自己随父母到钢铁厂去上班了,林泽跟着爷爷每天蹬三轮车去送煤,刘浪一个人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张佳佳要去南方读大学,他们不清楚他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从北到南,跨越了大半个中国,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
张佳佳去南方后,留在小镇上的四个男孩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杨郡在工厂上班的时候被机器吞掉了左手尾指,从此在家里养伤,即便伤口愈合,也没有再到工厂去上班;李湖变得非常暴躁,不但跟父母吵架,还跟厂里的工人干架,被好几家工厂辞退后整日游手好闲在街头欺负小学初中生,抢点儿零花钱买香烟;林泽的爷爷在入冬前去世了,从小被爷爷带大的林泽从此无依无靠,独自蹬着三轮车送煤;刘浪想去广州找他的哥哥刘星,但一直没有凑够车费。
春节前,张佳佳回来了,五个男孩在曾经的高中学校门口相遇,围着林泽的三轮车讨论起了去南方的事情。张佳佳跟其他四人描述了南方的景观,南方没有雪,但是经常下雨,冬天了还会刮台风。杨郡问什么是台风。海上来的飓风,张佳佳说,翻云覆雨,电闪雷鸣。南方人讲粤语,人挤人,哪里都是人,车水马龙,女孩子都穿着背心和短裤,张佳佳说,到处都是工厂和服装店。
年初三晚上,五个男孩相约在刘浪家里聚会,凑钱买了啤酒和菜肴,继续探讨去南方的计划。刘浪说,先借到钱买火车票,我没有钱,你们要多借一点儿给我也买一张,到了广州,去找我哥,他就在广州火车站附近,他会关照我们的,我们跟着他打拼,赚大钱。林泽干了一杯啤酒,当场就决定跟刘浪和张佳佳去南方,他手上有一笔钱,够买火车票。李湖和杨郡干了一杯酒后也决定去南方,北方已经待不下去了。
年初七当天傍晚,五个人按约定又聚到一起,他们终于凑够了钱去买火车票,在售票口前排了好久的队,他们终于买到了五天后去往南方的火车票。他们拿着火车票在街上奔跑,天下起了雪,他们奔跑着,呼喊着。
去南方的前一天,五个男孩决定到那片河滩去一趟。由于下过雪,又寒风凛冽,他们来到河滩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河滩上空荡荡的,风很大,吹得他们站不稳,尽管身穿厚厚的棉衣,戴着手套和帽子,风依旧吹得他们找不着北。跟预料中的一样,河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他们不会在河滩上待太久,他们要回去收拾行李,天一亮就得赶到火车站去。
李湖在冰面上放一个铁盆,往里面扔一把纸钱,点燃。五个人站在赵铁和王大雄被水淹没的地方,发誓往后相互照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铁盆里的纸钱烧得旺,被风吹着,在冰面上翻滚,火焰被夜色吞没,冰下隐隐约约传来流水的声音,这声音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吞没了……
一
1
二○○○年二月,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去南方的火车从茫茫大雪中开来。
五个男孩站在人群中,雪很大,他们的帽子和背包上都是雪。绿皮火车慢慢开进火车站,人群一拥而上。五个男孩拥挤着进入车厢,找位置坐下。刘浪不喜欢这么多人,担心这些人挤坏了火车,破坏了他们的南方之旅,他可没有钱再买一张车票了。
火车启动后,摇摇晃晃离开车站。五个男孩买的是硬座票,他们要一路坐着从北往南去。火车很快就离开市区来到郊外,他们看着逐渐远去的风景,心情复杂。他们中的四人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如今却是离开整个北方。郊外的雪比城区的要大,积雪也更厚,火车轨道引导火车向前,车两边像两堵白墙。
苍茫的平原,看不见山,偶尔出现一处人家,出现几棵树,那是不多见的立体,视野中终于冒出些许颜色。火车穿过开阔的麦地后从一座大桥上穿过,一道暗影扫过所有车厢,他们看向窗外,是一条苍茫的河,河面结了一层冰,不少人在上面滑冰,不远处是一个陌生城市,火车没有从城市中心经过,只有楼房暗黑的影子映入眼帘。
刘浪问张佳佳为什么要到南方去读书,他们已经习惯了火车的速度,也看倦了窗外匆匆而过的风景。张佳佳说,人总是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的。刘浪笑张佳佳文绉绉的,上了半年大学就成知识分子了。张佳佳没有再说话,五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他们再次看向窗外,火车已经远离那条大河,他们也轻松了许多。
夜幕降下来,火车上渐渐平静,窗外已经看不见风景,只是偶尔有灯光从黑暗中如焰火冒起。火车上的人在吃晚饭,泡面和干粮,五个男孩也从背包里掏出馒头和水,他们啃几口就嚼不动了,火车晃动使他们的胃很不舒服。夜间,不清楚身在何处,只是雪还在下,雪花从黑暗中扑到车窗玻璃上,如飞蛾扑向光源。夜深以后,偶尔有婴儿在睡梦中惊醒哭喊,还有睡不着的情侣在低声说话。五个男孩只能坐着睡觉,迷迷糊糊,睡着了又醒过来。那一夜,火车在好几个城市靠站停车,上上下下几拨人,喧嚣过后又恢复沉寂,直至黎明的第一束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雪已经停了,去南方的火车还在驰骋,张佳佳告诉其他人,他们还要在火车上待一天一夜才能抵达广州,瘫倒在一起的四个男孩已经没有了刚上火车时的激情与活力。他们啃几口馒头继续在座位上昏昏沉沉消磨时间,杨郡通过窗口往天空张望,火车经过中部城市的时候男孩们发出惊诧的赞叹,高楼、立交桥、跨江大桥,目不暇接,直到被阳光照得眼干犯困,他们又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