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绣像(组诗)
作者: 柏桦1987年夏天,黑水
一个人有这样的美,
就可以把世界翻转过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
学会忘记往昔的歌吧。它会消失。
真正的歌是另一种气息。
一无所求的气息。
神的轻吹。一阵风……
——里尔克《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第一部之三》
往昔的欢游总发生在夏日
多吗?不,其实只有一次
一次已经足够,可以深埋
直到老年,直到你再次出现
可老美人怎么也不太懂得
她老年动人的性感。遗憾……
拂晓的天空,古蓝云藏
出发,幸福和幸福已在一起
我们俩呼吸着深山如飞——
你对我讲起一个又一个少年
深夜或白天爱你到发抖的故事
其中真有一个因恐惧而晕倒
那天下午的流水沁人心脾
那天年轻的绮集只有我们三人
我洗头时你还在为我担心吗?
你还会叫他过来帮忙吗?
米亚罗……不,我一时口误
是黑水,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二十四年后,瑞典的南方,
一次旅游,我又遇见了什么?
我又想起了什么……
我几乎就要说出你的名字了
那林中仙女会消失吗?
多好,我看见你还在听:
为什么我们在森林里是无辜的?
为什么思想在森林里是个笑料?
为什么风景无论西方和东方
常在森林里回忆着观景人?
为什么风要从老年吹来
那如此动人的老年的性感……
注释:“黑水”县城,位于青藏高原东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中部,距离成都284公里。
忆柏林
一
我将何时忆起你,柏林
十七年后的今天……蜜谢依娜
那山岭的木板并没有腐朽
那周日我们经过的乡村的河流
它结冰前的美仍无与伦比
有关祖国,有关人生,有关爱情……
你还相信霍达谢维奇讲的故事吗?
百年后的情侣们依旧矗立街头
拥抱如雕塑!他们的护照在哪里?
他们的明天,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柏林,世事难料,画风变了
如今总有个中国诗人停止了谈吐
在白天的车上沉沉睡去……
如今还有个中国诗人漫步长夜,不眠
不休……
二
整整两个月,萨沙,何须我来
告诉你这个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
早就说过:“俄国人对女性美
都有相当敏锐的鉴赏力,而且
十分贪求美色。”你也是这样吗?
每临黄昏,每当我心绪烦躁
我都会下楼,来到你的房间
看你边煎鸡蛋,边念念有词……
你真以为那爱上中国画家的恭子
也会立刻爱上你吗?
幻觉中一见钟情的柏林下午
你赞赏了她日本风衣的香气……
你喝酒忘忧,还是喝咖啡忘忧?
抱歉,我终究不能帮上你什么……
三
除了这爱慕,这对艳遇的渴慕
我们还谈起了什么,回避了什么?
酒精……就这样彻夜不停地
刺激着你俄罗斯的鼻子啊
也刺激着我的中国鼻子……
我又忍着怎样的心病?柏林!
一座近在眼前的铁路桥
一条马雅可夫斯基环形道
一株赫塔?米勒心中的杏树
一次我们最后深夜的德国式散步
这一切将怎样结束?一个黄昏
长途电话突然从斯图加特打来
他对她动情地说起“孤独堡”
说起他登临的情怀,满目的南德
椴树下转世的瓦雷里
——在法兰西学院门前的回忆
他看着每棵树,唉!矗立在阴影中
那些一去不回的时光!
——雨果《奥林匹欧的悲哀》
意犹未尽的异国光景
因午后相遇的微妙而矜持
法兰西学院门前没有人
龙萨(石像)旁边
坐着一位转世的瓦雷里
年轻的他打开电脑解方程……
而我正对着一棵树产生疑虑
它是什么树?“椴树。”
我们的谈话就此终止
树摇动树颠,对我们吟唱……
真好,我们的声音接上了
意思也就接上了,椴树下
这闲适、充沛的一日
这礼尚往来的游历
我已从成都来到了巴黎
我的中文要来锦上添花吗?
好吧,风灵转世瓦雷里
我还是用英语问一声:
埃兹拉?庞德何时说过:
“诗是神来的数学。”
注释:瓦雷里(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
兰波绣像
我是从炎热国度归来的凶残废人。
——兰波
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送到码头。
——兰波临终语
人的一生
短的疯,长的痛。
你别了发卡
我抹了发蜡
唉,埃塞俄比亚……
一曲微风能换什么呢?
换取她的袜子!
可不知哪一天。等着吧——
童年的燕尾服像一只悲伤的燕子
管理员夫人带鼻音,露出两颗牙
我走着忍痛吸烟,忍辱负重
我腰间缠紧八公斤重的法郎——
一万六千好几百呀!
我可能穿越非洲去中国
也可能去日本,谁知道呢?
一切都已经等不及了
如果《元音》重写于布鲁塞尔多好
我现在连一分钟都睡不着
“奥米伽眼里有紫色的柔光!”
唉,埃塞俄比亚……
蒲宁在巴黎
永恒的俄国北方
永恒的星空晴朗
天边闪着电光和北极光……
世事难料,来不及多想
后来,革命爆发了
我怀着远行的惊喜开始了流亡
从敖德萨到君士坦丁堡
再到普罗旺斯,又到巴黎。
你还那么着急吗,蒲宁?
未雨绸缪不只关乎老年
任何时候都有必要。
是的,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青年时代那颗苦难心
那羞于启齿的可悲贫困
终于在巴黎幸运地结束了。
生活漫长,我还会活很久……
我现在觉得自己才二十岁
一切重新起头刚刚开始……
心想着未来的幸福
也没有忘记眼前的生活
整整二十年,在巴黎
我写作……紧凑而专注
只是不想见人,不太爱说话
后来为什么我说得也不少
那天,和纳博科夫吃饭
我激动不止地冲他说
你将在黑暗中孤独地死去
天哪!我怎么这么说话!
我哭了,我恨我、我气我
那是怎样的委屈和嫉妒
我不愿直视我,也不想可怜我
我只想立刻抛弃我!
父与子
半夜开始感觉到凉意时,父亲突然把我紧抱在怀里,然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面颊上感觉到他的气息和泪水,我不由自主地做出退缩,甚至拒绝的动作。……和所有小孩一样,我认为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哭的,身为父亲更应该进退有据,做一个尊严和智慧的楷模。……
——程抱一《天一言》
我们攀登!我们休息……
峨眉山深夜月亮下的树木
看上去真像一些土星上奇异的生物
多么可怕,他看疯了……
六十七年后的一天深夜,
在巴黎拉丁区一条无人的小巷
他回忆起当时接下来的一幕——
(一种永恒感袭来!)
三十二岁的父亲怎么哭了
十一岁的我怎么突然生气了
我甚至还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
会不会是我生下了我的父亲?
(这应该是我长大了后的感觉吧)
我还会活多少年……
爸爸,这怎么可能是幻觉?
“抱紧他,儿子!”
一个声音从天而降——
让我们一代一代的父亲
在儿子们的拥抱中
直哭到大城,直哭到世界……
家庭生活
——致母亲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家庭之美……
一种但愿找不到它的神秘之美。
——柏桦
我告诉了你吗,妈妈
六十一年前一个春天
的午后,我一下看见了
旦暮之间,已是千年
我记得当时我在北碚
电影院门口哭。妈妈
你别进去,我们不看
电影,我们快跑吧!
如今我已六十六岁了
成都有个伊藤洋华堂
我每次跟你外出购物
都有一种少年的激动
仿佛我老了重获新生
我们还会活多少年?
还会一起上多少次街?
后来,那儿子在想……
大江在闪耀,世界热得
没有一个人,箴言是
恐怖的。我们会忘了
下午的大桥?你真会
恼恨我不敢往桥下跳?
是的,锯子和梳子还
那么神秘,装蛋糕的
黑铁筒呀直装到老年
是的,弹琴虽费指甲
说话虽费精神,但是
高痰盂因红花而鲜艳
越用越新直用到永远
惋惜
日落时分,光线好奇
在格子纤维桌布上发出闪光。
小纸箱里什么东西不见了?
一本解剖学书籍,
两颗彩色玻璃珠子……
——引子
这偷听来的一世的一夜,
便胜却人间无数。
——题记
一阵风……
医生之子从嘉陵江桥头归来
“夜行驿车”驶入了上清寺邮局
真巧,
迎面有一个小脚手架子
有一格木头窗户透出强光!
那医生之子一跃而上,
看到了什么?
一间浴室凭空诞生了!
(只为今夜,第二天它将消失)
流水哗哗不停……
香皂的气味不停……
水泥地面湿得发亮
一个女巨人的裸体白得发亮……
五十六年后
诗神还在为我的缺席惋惜吗?
医生之子最懂得我这句偷来之诗:
六十六岁的我为十岁的我惋惜。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