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
作者: 陈元武一
那时候,一阵风吹过来,树飒然一振,树叶簌簌,它尖叫一声,白色的身影在树叶罅隙间一闪,即无踪影。我想,那是只白色的鸟儿,或者是像白云似的一声尖叫,像云被风吹散,我探出头,在树外边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但它的尖叫像一枚尖利的金属碎片,击打得我的耳朵一阵阵刺痛。父亲此时正朝我走来,阳光罩在他花白的头顶,像从天灌下无边的光明。父亲的背影于是在这一片光明里烧蚀得干干净净,地上的坷垃均匀地伏在地垄里,翻涌成波浪状,南方的夏天就这样怪异无状,云是突然间出现的,就像那只白色的鸟,或者是白色的叫声一样。
父亲走过的地方,地上的坷垃消失不见了,分明从他的身后蹚出一条平坦的路来,也许,还有倒伏的草也同时消失,夏收刚刚过去不到半月,地里就着急地迎来了下一季的耕作,而夏天的热度有增无减,太阳在天上几乎无法直视,半个天空被它烧成白炽色,即便有某些大胆的鸟在白昼飞过天空,也一定会被燎得面目全非,甚至在瞬间化为一缕轻烟,连个鸟影子也留不下来。我在地垄的尽头,在一棵大树底下踩着树叶的影子,同时也踩着自己的影子,将树叶影子连同自己的影子踩得稀碎,脚步声如此干燥喑哑,仿佛土摩擦着土,沙子摩擦着沙子,脚步明显也跟着一点点稀碎。
我朝父亲招了招手,想说点儿啥,但我实在想不起该说点啥,于是我愣怔在那里,倚着树干,父亲在光的海洋里浮沉着,土坷垃在他的脚下脆响,像瓷片破碎一样。日子一点点接近喜悦,而喜悦往往倏然离去,像那只白鸟一般,像它的尖叫一般。我要说什么呢?水,是的,茶水。我拎来的罐子里剩下一半的茶水,那一半让我喝下去了,太渴了,这样的天,谁受得了?父亲要喝另一半带着茶叶末子的茶水,已经微凉,正好,这天气,谁想喝滚烫的茶水?我一仰脖,回味着方才喝茶的动作,茶水带着些微烫,迅速冲开我的喉咙,像冲进一只皮囊似的流下去,短暂得有点儿仓促,它像一条鱼似的滑溜,不,像一只水猴子似的钻了进去,喉咙难受了片刻,像被撕裂般微微地刺痛。
父亲一定想说什么,但他只是咳嗽着,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背弓成虾状,他跟我一样,着急着喝茶,那些茶叶末子就哽在喉咙里了,或者,水从气管边溢了点儿下去。他很狼狈,脸涨得通红,朝我直甩头,手拨拉着,仿佛空气中有一条绳子。他的脸早让太阳晒成古铜色,铜器般泛着紫红的底色。父亲很尴尬,他的确太渴了,我理解他的渴。
我对父亲说,方才,有只白鸟在树上叫了一声就不见了,不知道它是什么鸟,声音好尖厉。
父亲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只一味地摇头,这天疯了,这日头疯了,这样旱下去,水星子也见不着一丁点儿,怎么下播?父亲的话跟我不在一个频道上,很多时候,我莫名其妙的问话引来父亲莫名其妙的回答。他的汗甩到我脸上,掉在唇边,咸得很,带着些体味的馊臭,父亲用力地甩着汗,汗从脸上不断涌出,像崩溃的堤坝。父亲哪儿来的汗呢?我想,他着急了,我着急时手脚心也冒汗,脸上的汗却不见得,只往脑后汩汩冒出,往往将衣领子渍得透湿。脖子底下,湿成一片。我理解汗的意义在于充分解析了热和紧张的关系。热让汗水容易流出毛孔,紧张也同样能让汗不断涌出,心跳加速,心泵出更多的水来,分散成无数的微细河流,通往外边的世界。
我说,父亲,刚才有只白鸟在树上叫了一声,就不见了踪影。父亲叹了一口气,哦,那要命了,那是旱魃老爷来了。什么?旱魃?什么是旱魃?其实,我能猜到那就是一只神鸟,能掌握天气的神鸟,那它怎么会是白色的?它的叫声真瘆人,我壮着胆子才听得进去,我想,换别人,早吓出屎尿来了。
大白天的旱魃老爷来做什么?我瞪大眼睛,朝刚才看到它的树上睃去,树叶重叠着明和暗的影子,阳光一直这样像从筛子里漏下来似的。方才明明看到一个白色的鸟晃了一下就不见了,那声音像刮一块白铁皮似的难听,仿佛一小团云似的在阳光底下撕裂并粉碎。那就是父亲嘴里说的旱魃?《山海经?大荒北经》里说:“有人衣青衣,名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旱魃不是应该是青色的吗?父亲说,那就是旱魃,哪有鸟这么热的天在这赤旱大地上开心鸣叫的?正午的阳光像火似的穿过天空,空气里有了一股燎焦的煳味,那莫不是旱魃的羽毛烧焦的味道?反正我说的白鸟飞远了,我甚至没看清楚它的模样——它是不是也有着鹭鸶般修长的脖子和胫腿?或者像白鹤一样仙气飘飘?总是一刹那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父亲固执己见,我不同样是吗?
我认定的白鸟应该像这零碎的云影般,像这耀眼难直视的阳光似的,太阳不也像一只肥硕的白色大鸟吗?它抖落的白色或者赤色羽毛让大地陷入火一样的世界。但分明看不清这一切,空气依旧那么清澈,像清澈的泉水般,在大地上微微漾动,远处的村庄、稻草垛、人影、树或者电线杆,都幻化成模糊的光和影的旋涡的一部分,一切都在旋转,在幻灭,然后重现。父亲的身影同样在幻灭,在重现,我自己也是。父亲认定的白鸟终于不再出现,但它已经深深镌刻在我的印象中,它是那样神秘、纯净和无法描述。
二
父亲是个沉闷的人,不喜欢闲谝,更不喜欢扎堆胡扯,也不喜欢甩牌码麻雀(麻将)喝酒耍疯。父亲永远一脸忧郁和严肃,似乎世界上的诸多事情都与他无关,与他无关的事情就可以排除在一切之外,父亲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人,他有些怯懦,不敢跟人争辩,也不愿意争辩,偶尔会跟人打架,毕竟棉花都有弹飞的时候。打架总是以父亲吃亏为结果。父亲鼻青脸肿逃回家,闷不吭声,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发呆,或许,他在思忖着这架干得多么不值得,为一句话的事,自己挨了揍不说,还结下冤家。父亲不喜欢跟谁过不去,但也怕有人跟他过不去。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都只有他知道的样子。村庄里本来人就不多了,更没人喜欢跟一个闷葫芦交往。父亲有些落单,幸好,他识字,脑子灵光。有些人还是愿意跟他来往,看看外地寄来的批(书信),读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听,解释那些他也不太明白的字和词儿。父亲给人读批的时候,他的脸上就有笑,说话也高嗓门儿,仿佛积郁已久的信心恢复了。父亲的形象瞬间复活。我觉得,跟他辩论一只白鸟的有与无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说那是旱魃那它就是旱魃,我也没见过旱魃长什么模样,也许,它应该长得比我想象的更好看些。
父亲坐在树底下吃起了烟,烟是他喜欢的生晒烟,烟草从集市上买回来,稍稍用水泡过数天,就放在太阳底下曝晒,直到烟叶干卷,露出丝丝叶脉,叶柄收缩干燥后变得坚硬,切烟丝之前,得将叶柄部分择去。烟叶撕成若干碎片,再码起来,用椎木夹子夹牢,拿刨刀细细刨出丝,焦黄的烟丝落了一笸箩,再放锅里洒上点儿茶油翻炒到冒青烟,就算是成了。父亲的烟浓烈辛辣,烟气浓得像雨后升腾的雾岚,比雾更稠密,像一团化不开的浓浆,慢慢飘起,慢慢扩散,终往何处。父亲的脸瞬间有了些红润,他的烟瘾得到极大的满足,此刻的他,微微闭着眼睛。父亲原来没这么大的烟瘾,母亲去世后,他才这样的。我看着父亲咕咚咕咚喝完了剩下的茶水,然后吞云吐雾的样子,就想笑。这就是一个人微薄的幸福感,简单到无法重复。父亲心中的块垒,或许就是在那瞬间瓦解。父亲的心事全写在他脸上,当阳光直直投射在他的脸上时,他脸上的肌肉不停在抖动,厚厚的铜色皮肤,让大部分的阳光变得徒劳。甚至风也吹不起他粗大浓密的眉毛。他的脸是岁月的一部分,刻蚀下的每一条纹路,都有着一个无名的故事。父亲也不太喜欢跟我聊,我的许多疑问只好放在心里,我跟他最多的交流就是眼神,而他的眼神也似乎总是闪闪忽忽,不愿意直视我的眼睛。父亲本身就像个问题,是疑问,是问号。田野里有无数个问号,像河里的箭鱼,长着长而尖的嘴巴,却很少会因为冲击而扎在某个猎物身体里。细小的蠓能够让一头牛疯狂,在旷野里奔跑不止。树蟋或者草蛉能够让夜晚变得无比热闹,而另一只蛤蟆的叹息却能够让所有的昆虫停止吟唱。夜深得像天空一般,看不到底,父亲在门头的台阶上坐着,想着心事,抽着闷烟,烟斗的火光忽明忽灭,像他神秘的思绪。夜里总能够给他一些宽松的氛围,像一头猎物,在陷阱里挣扎了一整天,直到天黑,它可以停下来休息喘气。父亲的语言就是烟斗里忽闪的火光。而他一动不动坐着,直到星斗阑干,露水从天而降,地上一片津渍。他想起他的往事,像烟一样,一缕缕被风扯碎,揉成淡淡的霭。屋里响起祖母的咳嗽声,他轻声掐灭了烟斗,蹑手蹑脚地走进屋,轻轻带上门。
院子里,瓜架下,猫睁圆了绿幽幽的眼睛,瞅着瓜叶间闪烁的萤火虫和鞘翅甲虫的轻微蠕动,夜是和谐共鸣的一首宏伟的诗。没有人比猫更了解夜晚,星星比不过猫,月亮也比不过猫。树在院子外,不时被风带起一阵骚动。树是永恒的站立者,有时候,收获的豆荚架在树杈上晾干,或者,新鲜的稻草在树上晾着,会被拾掇得整洁,编成草绳或者床褥子。新鲜的稻草是很好的褥子,在薄床单底下窸窣作响,是冬天夜里最动人的声音。油葫芦会在床底下鸣叫,白天偶尔叫一阵子,晚上则长鸣不止,有点儿烦人,乡下的夜,哪能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呢?夜是由梦和酣睡构成的,有美的画面,有恼人的细节和意外的惊喜。像父亲的叹息,他夜里难以入眠时辗转反侧,声音清晰地透过窗棂,直灌入另一只耳朵里。油葫芦的声音不算难听,纺织娘和蝼蛄的声音就难听了,像不停锯着木头的那种呕哑啁哳的音调。那声音破碎而絮聒,与鸡在梦呓中摩翅的声音一样不堪入耳。但它们是虫子,夜是它们的世界,唯有夜的包容和广大,才让世界有一个不太死寂而温暖的空间。人如厕身于这样的夜,如水里的鱼一样舒适而惬意。
三
早晨是这样开始的,父母的咳嗽,祖母的忙碌声,老屋后堂厨间里炊烟的味道弥漫于狭窄的空间,风箱咔嗒咔嗒重复着单调的节奏。灶膛里的火焰一下一下地亮起,映红了她的脸。公鸡打过第三次鸣,就站在埘架上抖动着翅膀,朝屋里的人邀着早餐的谷米。菜板上响起刀砧碰击的闷响,菜入锅响起一片惊叫的喧哗。父亲埋头在忙着农具的加固,锄头的楔子松动了,得另剪一块胶皮换下旧的。木楔子只能扛住一两次的猛力,铁楔子却足够用力砍土刨石。但锄头的锋刃在一点点地委顿,于是,经过一个夏秋,锄头往往要送到打铁铺里重新打造。打铁铺的工匠姓毛,四兄弟加一老汉,五条光棍儿,浑身油泥,有使不完的劲儿。打铁是他们最大的生活和乐趣,其实谈不上乐趣二字,打铁才能够让他们浑身舒爽通透。父亲有时将铁件送过去,还当起了助手,拉风箱,添煤块,下硼砂,偶尔也来几锤,父亲在这里竟然有说有笑,换了个人似的。这里是火与铁的世界,是一个互相增益和考验的地方,力量、技巧和耐心,还需要精准的力道,对铁器尺寸的掌握,像用精神驾驭奔跑的马车,铁匠是诗和激情的化身。不停滚动的节奏,是铁器凤凰涅槃的伴奏曲。
门枢干涩地怪叫,铁轴头与门槛的石槽摩擦出金属的异样响声。里屋的木门多半已经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了,但门枢是新鲜的,耐磨的枢头是上等的硬木,与同样的门槛碰撞摩擦。祖母在厨房干咳着,烟让她的眼睛里总是汪着一星半点儿的浊泪。她不停地揉着酸涩的眼睛,粗糙的手在同样粗糙的脸上擦过,竟然悄无声息。祖母八十五了,她干不了几年了,但她总是想着给父亲帮点儿什么。水缸边的自来水管水龙头微拧开一道细缝,水一滴滴落在缸里,像个水漏,像走字的钟表。声音不大,但祖母能够清晰地听到每一滴水的声音。这就是默契的配合,父亲将农具搬到屋外的板车上,有时候,他得下地,趁着雾水未散的辰光,给田里的作物喷药施肥,喷雾器就是一只大塑料桶,可以背在身上,一手持着喷枪,一手摇着气压泵的摇杆。父亲下地的样子是我想象出来的。那么早的田野,只有他和他的喷雾器了。晨间的雾低伏在大地之上,像栖落的云,太阳在远处的天边挤破重雾,橘红色的光像橘子汁似的溅开去,雾终于也变成了橘红色。父亲一点点融入了这样的橘红色里,他的喷枪喷出橘红色的光团,一点点将他自己包裹起来。
关于父亲的想象场景多次出现,父亲握铁锤的样子是通过铁匠铺的阿南老伯想象出来的。我想,那把已经用得有些残缺和钝了的铁锤在阿南伯的手里抡得像流星一般娴熟,在父亲的手里,应该也能够抡得像溪头滚沙般迅疾。铁锤一遍遍砸在烧红的铁件上,硼砂控住的铁件在猛击下一层层掉落皮屑,灰暗的铁屑像结痂似的掉落,铁的重生充满着悲壮的意味。他的汗滴在砧座上,冒出一阵轻烟,循环的烧和锻成就了铁器的精神史。仿佛那橘红色的火光和铁器里,正藏着那只白鸟,白鸟在火焰中出现,并随着火焰的暗淡而消失,而铁器一遍遍地在白焰和火光中改变着。淬火的时刻,一团白色的水雾冲天而起,白鸟就飞走了,父亲的灵魂之舞也随之呈现。我问阿南伯,烧红的铁器为什么要淬火?阿南伯说,这样,铁器就有了骨头和性格。哦,原来是这样的,父亲在一旁观看阿南伯的淬火操作,一只白鸟飞走了,铁器就暗淡了下去,呈现出铁的本质:那种幽秘的灰蓝色,边缘有虹霓的幻彩。父亲拿着这样的铁器回去跟土地较量,那铁器的脾气和力量就在大地上一锄一锄地展现出来。大地是父亲的另一块砧头,铁与泥土交击,汗水淬出收获的火光。当太阳能够收割大地上的雾气时,父亲用铁器改变着大地的腠理。那种白色的光不时闪现,又不时消失,永恒的大地和父亲的背影,铁器挥舞之间,岁月已经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