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作者: 陶纯退休半年了,朱玲还是无法改掉早晨6点半准时起床的习惯,仿佛脑子里有一个闹钟,到点就响。她起来先解手、洗漱,然后化个淡妆、更衣、喝一碗蜂蜜水,7点25分出门。以前是上班,到单位先吃早餐,8点50分准时踏进办公室。现在呢,虽说无官一身轻,但没事干也是闲得难受,早晨只能出去遛弯儿。她老公王庆差不多和她同时退休,男人原本就不是个要求上进的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可以说是烂泥巴扶不上墙,终其一生,只混了个副处,她女人一个,好歹还做到了副局。而他一旦退休,更成了凡俗夫子,糟糕得很,讨厌得很,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还不想起床,早饭能糊弄就糊弄。有心拉他一块儿出去散个步,然后到小区门口吃个早餐,他不是膝盖疼就是脚后跟疼,要不就是夜里没睡好,理由多的是,反正就不想起床。
以前她在职时,王庆虽说满心里不太情愿,却也能做到咬着牙爬出被窝,潦草地洗洗手,帮她冲一碗蜂蜜水——几十年如一日,也真难为他了;她退了,早晨的那碗蜂蜜水也随之不见了!每天早晨出门之前,扫一眼餐桌,看不到那碗蜂蜜水,她顿时就感到窝心——退了休,甭说外人,自家人都不待见你!
呵呵,有点儿欺人太甚啊。
自己冲一碗蜂蜜水喝下去,感觉它是苦的。还没出门,心情就灰暗了;出了门,情绪会约略变好一点儿。她住东二环广渠门外,出门三分钟就是护城河。护城河里侧新铺了一米多宽的塑胶道路。以后沿着河边散步,将会是她未来若干年早晨起床后的一项主要事情——她有时感觉,这塑胶道路像是专为她铺设的。
下到河边,先往北走,走到东便门桥下,路断了,再往回返,一路走过广渠门桥、光明桥、左安门桥、玉蜓桥,然后再折回广渠门,一共7公里的样子,用时一个半钟头,回家时间正好是她退休之前踏进办公室的时间。
这天早晨,天气还行。她穿过乱哄哄人车拥挤、互相抢道的广渠门桥下,下到河边。新冠病毒疫情暴发一年多来,外地人、外国人来得少,她却发现北京更拥挤了,周一到周五早晚高峰时间,东二环堵得异常厉害;护城河边散步的人,也比先前多,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出入口处有警示牌提示,不得将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等车辆驶入,总有那么一些人,尤其是一些中老年人,主要是老头子,非要把各色车子骑进来,遇到行人就鸣喇叭催你让路。这不,她正走着,迎面一个黑胖老头儿骑一辆挺大的电动三轮车,轰隆隆过来,老远就趾高气扬地鸣喇叭,好像护城河是他家的!她故意不让路,逼着那老家伙把车速降下来,这才闪到一旁。那骑车的老头儿狠狠瞪她一眼,呼地开过去了。
树荫下的护栏边,经常聚集着一些垂钓者——他们身边就竖着“禁止钓鱼、游泳”的警示牌。她不明白,河水这么脏,钓上来的鱼能吃吗?不能吃,你钓它们干吗?垂钓者一般骑摩托车或者电动三轮车来,车子占着道,有的还猛抽劣质烟,呛人的烟味顺着河道大老远飘过来,令人非常反感。朱玲边走边躲闪抽劣质烟的人,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不用说,踩到了一坨狗屎。
护城河边,骑车的也罢,钓鱼的也罢,和这些狗屎比起来,就都不算啥了。不论清洁工怎么清理,总有清不走的狗屎——不少是刚刚拉出来的。你到护城河边散步,挡不住养狗的人到护城河边遛狗。朱玲一直对养宠物的人比较有意见,且不说不拴狗绳经常吓你一跳,小区里、电梯里,经常遇见新鲜的狗屎狗尿,她很少见狗主人清理。明摆着,这些人对狗比对人好,甚至比对他们的父母好——他们天天给狗洗澡不嫌臭,父母老了,动弹不了,他们肯定嫌臭懒得给老人洗个澡;他们天天陪狗散步,没见他们陪父母散过几回步;父母过世,他都不怎么哭,或者装装样子哭几声,一旦狗死了,他们哭得呜呜的!他们只愿把爱心献给狗。楼里有个邻居,有一回当着朱玲的面“抱怨”,她给小狗狗拔三颗牙花了九千!可是那天小区组织给西部的失学儿童捐款捐物,她一毛钱没捐扭头就溜了。
气咻咻费了很大的劲,又是拖又是搓的,好不容易才把鞋底子上的狗屎清理掉,口腔里泛起一股腥臭味,后悔出来没戴口罩。有人说,踩了狗屎,会走狗屎运——好运自然来!这个月她都踩三回了,也没见走什么运,可见说这个话的人,纯粹是放他娘的狗臭屁!前几天她从网上看到,以色列对付狗屎有新招:给所有的狗做DNA采样,然后再给街上的狗屎做DNA检测,查出谁家的狗,谁付检测费,每笔大约折合人民币五千,然后再重罚一笔。如此一来,街上的狗屎大为减少。她觉得这个办法相当不错,以后得找机会给市政部门提提合理化建议……
就这么边走边想,边想边走,迎面遇上一个清洁工,那人深弯着腰,挥动大扫帚,呼呼啦啦地往这边移动,风卷残云一般,明明看见她过来了,居然还不收手,扫起的灰尘树叶碎纸屑,纷纷扑拢到她裤腿上、鞋子上,呛人鼻子。她生气了,不干了,停住脚,指着那人道:“哎哎!你咋回事呀?”那人看上去六十多,也许还不到五十——眼珠子都不朝她转一下,侧过身子继续扫。
这人太不像话,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她更加生气——一个扫大街的,竟然也敢蔑视她!她叉起腰,上前两步,横在他面前,端起当领导时的架势,眉毛竖起,气冲冲道:“哎!没你这么干的!你们领导怎么教你的?啊?你说话呀!”那人眼皮子都不抬,根本不搭理她,也许习惯了,遇到这种事,不吭声最好。他身子一矬,从靠近栏杆的一侧挤了过去,呼呼啦啦继续往前扫。她简直有点儿蒙,想追上去继续斥责,这时几个散步的陆续走过来,她以为他们会帮衬着说几句,一块儿声讨那个极不懂礼貌的清洁工,她也好顺势有个台阶下。可是,那些人像没看见似的,连个屁都不放,纷纷扬长而去。这世道,连个主持公道的都找不到了!她又羞又气,走了不甘心,便愣在那里。幸好,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中老年妇女走过来,指一下清洁工的背影,对她道:“那人是个聋人!您哪,跟个聋人置啥气呀。”说罢,走过去了。
怎么是个聋人?一个聋人,偏偏来招惹她,不仅聋,而且瞎了眼!还好,她的气顺势消掉了一半。
这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因为踩了狗屎,还因为碰到一个不懂礼貌的清洁工,朱玲散步的心情生生给坏掉了!她感觉堵心,气不顺,脚底下无力,不想走路了,便找了个无人垂钓的地方停下来,手扶栏杆,歇口气。护城河里的水还算干净,秋天的微风刮过来,吹起一片小波纹,水中倒映着她的影子,一晃一荡的,看上去,她一会儿像个老太婆,慈眉善目的;一会儿又年轻许多,像个少妇,眉眼还算清秀。就这么变来幻去的,恍惚中,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从前的事又回来了!
那是将近40年前了。
她19岁那年参加高考,没有考上理想中家门口的大学本科,只得就近到廊坊师范专科学校读大专。其实20世纪80年代的大专生已颇为了得,想考上并不容易。寒窗苦读三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七中当老师,她家就在不远处的德胜门外,熟人都很羡慕她——在家门口上班,一辈子少跑多少冤枉路呀!她母亲对此有个形象的比喻:“我做好饭端上桌,你再从学校回,保证凉不了。”
可是,干什么都行,她就是不愿当老师——她母亲站了一辈子讲台,吃了一辈子粉笔灰,她看够了当老师的寒酸与苦楚,别人嘴上尊敬你,实则没人把你当棵菜。她死活不去学校报到,没办法,家里托了关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调整到党报下属的出版社当编辑。这家出版社是一家综合性的出版社,涵盖新闻、历史、文化、哲学、经济、社会等多个领域。她在第二编辑室。
那年头儿在出版社工作,远比现在感觉时髦。她虽然是个新手,初来乍到,业务生疏,工作上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头两年还是过得挺开心,室里的老同志都很照顾她,提携她,帮助她,使她很快融入新环境。那时候的她,无比单纯,无比透明,甚至可以说是傻傻的,不设防的,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厚道得很。二编室统共有十几个人,大多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有两个“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大学生,在她之前,只有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就数她年轻。
她是二编室的“室花”——这当然不是她自封的,而是副主任老黄公开封她的,室主任老巩说,他举双手赞同。甭说在二编室,即使放在整个出版社,她都有点儿鹤立鸡群,社里女同志虽然占比不低,但大多数都是昨日黄花,年轻一点儿的,本来不多,男人看上眼的,就更稀少。
实在说,朱玲谈不上漂亮,但她蛮有味道——这也是老黄背地里亲口说与她听的,弄得她脸都红了。她个头儿不高,但是很苗条;她皮肤不白,但是很光洁;虽说是单眼皮,眼睛还有点儿小三角形状,但是炯炯有神,目光如炬;薄嘴唇、尖下巴、鼻梁不塌、留短发,唇下面有一颗绿豆粒大的黑痣——大约她的味道与这颗痣有关吧。对相术颇有研究的老编辑胡军老师说,她这是富贵相,一生无虞。就凭着一身青春气,当然还有单身的便利条件,头两年她是相当风光的,二编室几乎所有男同志都对她关怀备至,她是一只在阳光下奔跑的小鹿,用现在的话说,幸福指数爆棚。
可是,两年后,一个叫曹明的女孩来到二编室,打乱了先前的“平衡”,也打乱了她的内心世界。曹明只是个中专生,按说中专生进这么高级的出版社当编辑,是不太合适的,最起码像她一样,得是个大专生。据说曹明有背景,父亲是大官——后来朱玲查清楚了,她父亲只是一个处长。可是,室里的男人们很快就把朱玲冷落,众星捧月一般,把曹明当女神看。
其实呢,室里的女同志看得清楚,曹明受“宠”,不是因为她爸,而是因为她自己。曹明个头儿比朱玲高,头发比朱玲长,腰比朱玲细,胸脯比朱玲高,声音比朱玲悦耳,性格比朱玲爽快——她仿佛是朱玲的命中克星,一来就把风头抢走了。
尤为可气的是老黄,以前老爱围着朱玲的屁股转,曹明一来,就不是他了。到黄山开会,应该带朱玲去,结果把曹明带去了。联邦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老巩、老黄两位室领导肯定参加,然后再有两位老编辑、一位年轻编辑——最早都认为非朱玲莫属——眼看要成行了,老黄却代表老巩四处放话,说曹明外语好,准备带她去,让她兼任翻译。还画蛇添足地说,明年可能有到美国的机会,争取安排朱玲。
那年月出趟国,尤其到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转一圈,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事,够你炫耀半年的。朱玲早就在家人朋友面前放过口风,别人都羡慕得很。可是这趟美差,生生让新来的曹明抢走,气得她哭了好几回鼻子,一个星期没去上班,宣称感冒发烧。就连老编辑姜凤初大姐都看不下去,悄悄递话给朱玲:“小朱啊,你也不能太好说话啊,该争就得争;你不像我们,奔退休的人了,你还早呢,老被人压一头,啥时候是个头啊?”姜凤初大姐一直跟老巩他们搞不来,她认为室主任的位置原本是她的,被老巩使了手段“偷”去了,平时从不正眼看老巩。
是啊,他们欺人太甚了。朱玲忍无可忍,想反击,可她一个弱女子,拿什么做武器?只能私下里发发牢骚骂几句,可是有些话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领导耳朵里。她的境况愈加不妙。她找机会向社领导要求调换个地方,离开二编室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不久,老巩就正式找她谈话,严肃地说:“小朱,你来社里第二年,就让你挑大梁;第三年推选你为全报社的优秀编辑,整个出版社只有三个名额;今年底还准备发展你为预备党员。你说,室里对你哪点不好呢?不就是少出一趟国嘛,那有啥呀!以后想出国,机会还不多的是?”老巩明确告诉她,想调走,没门儿!
想走又走不了,她无奈。最常用的手段就是不搭理曹明,或者不正眼看她。二人原本一个办公室,偏偏那曹明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的感觉不到,跟从前一样,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张口朱姐长闭口朱姐短,隔三岔五为她带早餐,不时地送点儿小礼品。朱玲想当然地认为,这女人想必是做了亏心事,心虚,想来弥补,这才越发地伪装乖巧。自从曹明来了后,朱玲感觉百事不顺,心绪不宁,连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生怕被人告密,整天感觉堵心堵肺。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把曹明递给她的一份早餐顺手掼到废纸篓里,说自己胃口不好,有点儿恶心,恶心死了!
那曹明当下就紫了脸,眼睫毛上挂起泪珠。当天下午,老黄提出为她们中的一人调换一下办公室。可是,朱玲这之前多次找过老黄,要求换办公室,他根本不搭理。这一回显然是曹明提出来的,他马上就落实,真是欺人太甚!
朱玲深深感到,在二编室,有她无我,有我无她。既然自己走不了,那么,最好是曹明走人。可是,凭朱玲的能力,想撵走人家是不可能的,曹明身后有老黄,也许还有更大的后台。提起老黄,朱玲气不打一处来,以前没曹明时,他对她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他那点儿小心思朱玲心里面明镜似的,这男人比较好色——男人大都好色,好色不是毛病,但你得掌握火候,不能乱来。有一回送稿子,他竟然捏着她的手不放,而且还揉来揉去的。如果她是曹明,没准儿就顺势扑进他怀里。可她毕竟不是曹明,她是个正经人,正派人,她绝对不做下三烂的事,不想被人戳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