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罂粟
作者: 张锐强一
微信给大家提供了无数的便利,也是西藏干部遥控内地子女学习的工具。耐心地提醒,委婉地督促,焦躁地批评,直到失态地大吼。标准的四部曲。
一般而言,陈瑜只跳三步。他最喜欢的、印象最为深刻的,也是三步。当年在春风沉醉的夜晚,搂着简萍洁的小蛮腰,伴随着《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嘣嚓嚓,那是多么美妙的记忆。人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与青春的感受。年近不惑,他越发体会到这是无上真理。当初的感觉固然美好,像酒意微醺乃至吸毒后的幻觉,但都不似而今的回味绵长,可以品味终生。
陈瑜之所以不愿跟儿子跳四步,很大程度上是吸取了自己的教训。但那天还是吼了起来。约定周日玩游戏一节课的时间,小家伙已经追加到两节课,还不肯罢休。吼叫的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老婆叹道:“你打个两千公里的电话,就是为了跟儿子吵架?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了的吗?”陈瑜道:“我不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老婆抢过话头笑道:“怎么不是?少玩游戏就是你的想法,多玩游戏就是人家的想法嘛。你别着急。我慢慢拾掇他。”
闷闷不乐地结束通话,心情无法排遣;顺手点开显示有一百多条新消息的高中同学群,结果看到了当年的毕业照。
陈瑜很少在群里冒泡。王学东倒是挺热闹,时不时还发个红包。当然,陈瑜从未抢过。不抢他的,不是记仇而是谁的红包都不抢。所以若论人气,还是王学东最高,就像当年那样。尽管他只是股级。
高三(2)班的这个同学群缺额超过两成。但对陈瑜而言,却是遍插茱萸,只少了一个简萍洁。简萍洁,简皮鞋。这是当年他取的外号。一来谐音,二来她的皮鞋确实很亮。总是那么亮,油黑发亮。多年过去,他依旧不能放下这个疑问:当年她为何突然不告而别,人间蒸发,在那样的亲密之后?过得太得意与太失意都会主动失联,她究竟属于哪一种?
二
这张照片对陈瑜而言是初见。因当年他没有去领。不是心疼10元钱,主要是急于跟故乡彻底切割。他赶紧点开照片,同时右脚本能地抖了几下,是三步舞曲的节奏。照片翻拍得很清晰,简萍洁的形象虽是意料之中的青涩清纯,却还是给了他初见一般的打击。是的,是打击。打击落在心底深处,他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里面有怀恋、痛惜,还有懊悔。他突然感觉这十多年是白白浪费的十多年。或者说,他好像突然记不起这十多年自己都干了些啥。作为自治区基层干部的典型,他多次接受媒体采访,面对领导、记者和镜头,从来都是侃侃而谈,但是而今,那份自信冰释雪消。
悔教夫婿觅封侯。尽管并不贴切甚至自作多情,却还是在第一时间闪现。至少,他感觉对于此诗有了更深的理解,约略可以感同身受。若不能让她看到今天的一切,不能知道她当初毅然决然而去的真正原因,那么这十多年的奋斗,又有何意义。
泪水没有外溢,完全消化于心。一根头发飘落于屏幕,后半段已经白透。对还不到四十岁的人而言,这不免太早,应当也有氧气饥饿的结果。陈瑜将头发拈起来,对着光线看了看。白色部分近乎透明,甚至是中空的,仿佛可以从这头走到那头,就像传说中的时空隧道。愣怔片刻,他将头发丢进烟灰缸,然后用手指轻轻、轻轻地拂过简萍洁的脸庞。
他的动作很是温柔,就像不忍惊醒睡梦中的孩子。
三
接到西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陈瑜立即去找简萍洁。当然不敢上她的门。谁都不敢。她父亲把她看得很紧。他只能把自己支在车子上,在她家那个巷子交叉口拐角的理发店门前,守株待兔。
漫长的等待。理发店的旋转灯转得他简直要进入幻境。还好,目标终于出现,简萍洁飘然而至。坑洼颠了一下,她的长发一甩,胸脯也剧烈地耸动。十八九岁的年纪,青春正丰满。得知缘由,她先是开心一笑,然后又收敛神色:“去那么艰苦的地方,何必呢?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嘛。”
“跟我爸没关系。”
“好吧。不管怎么说,你算是心想事成,得好好庆贺一下。”
“那我请你吃顿饭,然后看电影?”陈瑜有种蓄谋已久即将得逞的兴奋。
简萍洁本能地翻了翻白眼。这真是个要人性命的动作。陈瑜向来认为,她翻白眼时最可爱。那举止真正是令人销魂。
“那你说怎么办?”陈瑜理了理耳边的长发。高考之前留了很久,考不进西藏坚决不剪。
“我们去扬州吧。”简萍洁的眼睛突然睁大,眼神像夜晚的光束,将陈瑜兔子一般牢牢罩住。童年时在乡下,晚上抓野兔就是这么抓的。一旦被灯光罩住,野兔便一动不动,自欺欺人地推定这样便可隐身。
扬州……流星一样闪过的地名,却有着恒星的光芒。暗夜再久,那光芒也永远闪烁于心。不是十年一觉的扬州、二分无赖的扬州、烟花三月的扬州,是全然不同的感受。简直就是两个地方。若非因为这个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的地名,他跟王学东何至于打了那么一架。
出发之前的感觉一直很不好。陈瑜自觉心怀鬼胎,做贼一般。毕竟他们从未明确过恋爱关系。彼此可能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或者暗示,但从未敲定。陈瑜内心对此有过一万次的认定,同时也就会有一万次的怀疑,外加一万次的推翻。她好像一条蜿蜒的溪流,两岸各有一棵树守护,左边这棵叫陈瑜,右边那棵叫王学东。她呢,好像也是不偏不倚。陈瑜没向王学东求证过,但坚信他跟简萍洁就像自己跟简萍洁那样。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哪怕是独自陪她到了扬州,依旧不敢确定,到底是YES还是NO。
第一站当然是瘦西湖,要看五亭桥。横桥点缀,小船出没。穿过阖闾建筑、杨广整修过的古运河,从城东抵达城西。身处水乡,河流纵横,多年之后翻检记忆,查找资料,陈瑜才确定那条河叫玉带河。天气很热,人突然多了起来,因为到了瘦西湖公园的南门。那个瞬间,陈瑜忽然一阵放松,觉得心安了许多。仿佛一直跟在身边的不是简萍洁,而是老虎。而今来到人群之中,老虎的威胁也随之消失。
门票30元钱。这个数目陈瑜记得清清楚楚。并不是因为当年30元钱还可以叫作钱,而是因为整个过程都牢牢地刻在脑海中,比光盘刻录还要牢靠,还要清晰。虽非春日,但柳枝依旧青翠。在柳荫下沿着600米长堤走到北门,然后依次经过徐园、听鹂馆、枯木逢春、小金山和五亭桥。洁白的二十四桥,24米长,2.4米宽,怎么解释都显得笨拙,无论如何也不如五亭桥妥帖,但这真实的感觉陈瑜却没敢表露。自从打架事件过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与扬州有关的一切。尽管他很想知道,简萍洁到底为什么如此喜欢扬州。这地方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多年之后再想,即便那么笨拙附会的二十四桥,其实也很可爱,不,是可亲。
他们在扬州一共玩了三天。前两天是分开住的。那时尚未全面普及房间的概念,床位概念还是主流。一般都会跟别的旅客拼房,逮到谁是谁。陈瑜碰到的那个中年人很厚道,说自己打呼噜,请陈瑜先睡。陈瑜随即躺下,关掉自己的床头灯,扭头对着墙角,中年人则在那里看报。估计他也很困,所谓看报,其实只是干熬。陈瑜脑子里有无数的问号,根本睡不着,但又不能拂了别人的美意,只能装死。等对方躺好,经过他像开拖拉机那样的呼噜的伴奏,反倒在无限心事中入眠。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他们在扬州最后的晚餐,简萍洁忽然道:“你两天没睡好,马上要去西藏,那里氧气都吃不饱。今天我们一个房间吧。我可不打呼噜。”她的语气冷静而且平和,说到最后甚至还笑了笑,而陈瑜简直如听纶音,完全呆住,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彻底失语。机械地办好手续,然后入住。陈瑜感觉即便自己死了也会记住那一夜的经历。那毕竟是他的第一次。简萍洁起初投入而且疯狂,事后却又伏在陈瑜肩上,身体缩成一团,放声痛哭。她哭得那么伤心,简直吓坏了陈瑜。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试探下面,以为她疼,却发现床单洁白如初。
王学东的名字子弹一般将陈瑜击中。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巨大伤害。简萍洁哭得更加悲切。陈瑜愣怔片刻,语气又坚定起来:“你别担心。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的。等毕了业,我们就结婚。我不会像……那样不负责任。”
简萍洁不断摇头。头发蹭在陈瑜的乳头上,痒酥酥的。陈瑜道:“你别哭嘛。有话就说嘛。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简萍洁抽噎道:“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
四
如此难忘的一夜,陈瑜却依旧没敢提及那个关键字眼:爱。尽管他时刻牢记在心、喷薄欲出。就像修炼已久的暗器,始终没敢亮出,因为知道对手必然会有更厉害的反制。那反制就是白眼。简萍洁的白眼可不只销魂,有时也真要命。她就是那么个人,从开始认识,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而这反过来又强化了她的魅力。一句话,你拿她没办法。当时也是。头天夜晚抱头痛哭,次日天亮又若无其事,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谁也想不到,就是借一万颗脑袋也想不到,此后她居然人间蒸发。陈瑜放假回来时曾经疯狂地寻找过,但一无所获。她家人说她参军去了广州,现在单位担任保密工作,对外联络受限。她会定期给家人打电话,但家人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没别的办法,只好放下脸面身段,去找王学东。这是打架过后,第一次跟他联系。对于陈瑜的出现,王学东似乎早有预料,就连答案都像是打了半年的腹稿。说是只知道她新兵下连时进了军区通信总站。通信总站是个师级单位,下辖很多团营级单位。她具体在哪里、干什么,只有天知道。
陈瑜呆呆地看着王学东,傻子一般不说话。他绝不相信,但又实在拉不下脸哀求。主动来找王学东,已经费了他毕生的勇气和尊严,但收获只不过是一串由数字组成的部队代码,变成了通信总站。王学东耸耸肩道:“我就知道这些。要是有一丝隐瞒,明天出门就叫车撞死!”
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又不是军官,怎么可能从事需要极端保密的工作?即便是,她如果愿意,也总有办法联系到他。这些肯定都是托词。她就是要从他跟前消失。这个结果当然令陈瑜懊恼,但多多少少也有一丝怀疑得到确认的轻松。他从未有过充分的自信,简萍洁真爱他。就外表、身材和家世而言,王学东都比他强。自己唯一胜出的就是文化与文凭,但文化与文凭又有何用,她连参加高考的兴趣都没有。唯一可资安慰的是,他在她心目中多少还值两个钱。所以会有扬州一夜,会有那天晚上的痛哭。那就是告别的泪水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挥泪斩仓?
五
陈瑜是抱着洗刷耻辱的心态入藏的。而且最初的愿望还是从军。可惜视力不行,考不成军校,这才报了西藏大学。单论分数,他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即便西藏大学毕业,也还是有回内地的机会。但他想都没想,便进了《西藏日报》。干了没多久,选调年轻干部下基层,他又报了名。道理很简单,拉萨离边境尤其是他父亲曾经流过血的边境太远。那时下基层是真下,可不是简单的镀金。他带着介绍信下到山南地委组织部,最终到乡里当了一名干事。条件是真艰苦,土坯房里刚开始连电都没拉上,更不要提暖气。晚上冻得睡不着。因为脑袋始终露在外面。他最担心的还不是上头,而是下头。他曾经有过真实而强烈的担忧,那就是生殖器和睾丸被完全冻掉,至少是严重缩小。它们可怜巴巴地悬在那里,像条濒死的秋虫。至于饮食,更是不习惯。刚开始无论在大学还是报社,伙食都还不错,至少顿顿都可以吃到炒菜。虽以川菜为主,但湖北人吃得来。
下到乡镇,完全两样。乡里倒是有食堂,但他的工作主要在村里。一个干部包一个村,实打实地驻村。周末汇总情况时,才能回到乡上。说心里话,选派驻村干部时他心里是有抵触的。他此前的预期只是下乡,从未想过直接进村。对于农村生活,他有强烈的抵触。童年的经历简直就是噩梦。更何况对藏民的生活也不适应。说来这也是自愿报名,但当你是乡上少有的年轻干部,又是刚来的大学生,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看着你时,你除了自愿报名,还能怎样?
进村时的心理说是战战兢兢也算不得夸张。村里让他住在扎西次仁家。掀开门帘,便有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差点儿把他熏倒。这说的还不仅是酥油。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在西藏生活六年后,酥油虽早已不是洪水猛兽,但若有可能,他还是会选择茶,尤其是绿茶。藏地严寒,燃料简直可以说是战略物资,烧水也不方便,因而藏民没有经常洗澡的习惯,更兼底层还关着牲畜,墙壁也都积存着长时间烟熏火燎的肮脏。种种气味混杂,空气自然不可能如家乡般清新。是的,故乡千不好万不好,空气很好。门前的池塘里满是莲藕,夏天有花,冬天有实,清香飘溢。其中的一点点苦尾儿,恰恰可以醒神。
乡、村两级干部将他送进扎西次仁家里,简单介绍一二,随即离开。陈瑜坐在那里,简直动都不敢动。在他的潜意识里,屁股下面的污渍已被他的裤子擦净,如果换个地方,还得重新再擦。言语不通,彼此对坐,自然尴尬。而当陈瑜比比画画地说出自己的籍贯,“湖北”二字居然被扎西次仁听懂。他口中连称“湖北”,同时笑逐颜开地竖起大拇指。他笑得很灿烂,少了一颗牙齿的口腔完全张开。晚上等他孙女从学校回来,有了这个蹩脚的翻译,陈瑜才明白先前这里发生过瘟疫,也就是流行病。全国各地来了很多医生支援,包这个乡的恰恰是湖北医生,活人无数,包括扎西次仁的老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