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子

作者: 米可

你知道,故事的结尾并不重要,生活唯一确保我们的就是死亡。

所以我们最好不要让那结尾,夺走了故事的光芒。

——雷蒙德·钱德勒

1

从小到大,父亲对于我,与其说是一个人称,不如说是一个地点名词。

依稀记得,学前班报到后的那天下午,母亲领着我来到绿宝石煤矿8号井,兀自点上一支烟,幽幽抽了一口后,才指着被矸石和矿车封住的井口说:以后同学要是问你爸在哪里,喏,他就在下面。

顺着烟头指的方向,我努力将瞳孔撑到最大,却还是无法穿透黑暗,看到父亲的蛛丝马迹。

我是一名遗腹子,这意味着我从没见过父亲一眼,家中也没有一张他的照片,除了姓氏,这个男人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遗产。回头来看,父亲之于少年的我,复得的意义要大于失去,特别是母亲告诉我父亲的所在后,幼小的心灵多了份恐惧和好奇。这种感觉就像是明知卧室的大衣架会在午夜变成一个九头怪,用它黏糊糊的九条舌头偷尝我的小饼干,我却仍想把脑袋探出被子去瞧它一眼。

我独守着这份恐惧与好奇,像一株没有木架可倚靠的爬藤植物,挤进了人头攒动的教室。开学后不久,少先队辅导员把我和几个同学课后留了堂,每个人发了一根棒棒糖后,才问起了我们在生活中有什么困难。

棒棒糖很甜,辅导员很香,有个女孩哭了,辅导员拥抱了她。我作势要哭,以为这样便可以闻到她怀抱中淡淡的奶香味道。余光里,一个外号瘦猴的男孩却冲我狡猾地眨了眨眼。他是在和我对暗号吗?这暗号中包含着什么秘密吗?我聚精会神、侧耳倾听,然后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屋子孩子的父亲都有个地点名词,他们都因为一场生产事故被埋葬在绿宝石煤矿8号井黢黑的井下。

没有任何恐惧的黑暗,可以暗淡成长的光芒。为了攀比胆量,我和瘦猴一步步向废弃的绿宝石煤矿腹地深入,一直前进到塌陷区形成的湖泊前才停下脚步。我们爬上高高的井架,想象这是父亲高举的臂膀;我们踩在巷道的斜顶,想象这是父亲弯曲的脊梁,我们钻进堵在井口的矿车,谛听井下风的声响,想象那是父亲低沉的喘息。

我和瘦猴被这喘息声摄住了魂魄,生怕任何细微的举动都会唤醒黑暗巨兽,使它张大嘴巴,把我们吞进肚子。但是,我们又渴望被吞噬,像孙悟空一样钻进妖怪的肚子里翻江倒海,杀他个七进七出,将无辜善良的父亲解救出来!

就这样,在永恒的纠结和片刻的笃定中,我开始长大,长成我从来不曾想象的样子。

出租车缓缓停在了市公安局大门外,我睁开眼,偷偷抹了一把泪,暗忖多久没有在睡梦中泪流满面。我愿意相信这泪水迟到了许多年,它本应打湿辅导员的怀抱,可瘦猴打了个岔,我竟把它储存了这么久。

接待我的是一名年轻刑警,20岁出头,虽然做了自我介绍,可我的语言记忆要劣于数字记忆,一杯茶的工夫就忘记他姓甚名谁,只能以一杠一的警衔来代称他。一杠一翻出一个五英寸大小的牛皮袋,从里面取出一枚针头、一块方格纸。他的声音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歉意:会有一点儿疼。

我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摊开右手食指指肚。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我先是感到一丝冰凉,然后是刺痛、麻木、兴奋、疑惑,以及10%的愤怒。一杠一没有任何表情,他捏着我的手指,像涂抹油画般将方格纸全部涂满,血透纸背。然后,他甩了甩方格纸,让血渍迅速晾干再塞回牛皮袋,填上我的名字、性别、年龄、户籍地址、现住址、身份证号码、联系电话等一连串文字或数字的代码组合。

此时,一个50多岁的老警察推门走进来,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很久以前,我们打过交道。他的警衔是两杠三。两杠三没有寒暄,开门见山便说:我们发现一具尸体,怀疑是你父亲,所以就通知你来了。

两杠三向一杠一点点头,年轻的一杠一便介绍起发现尸体的过程:南城宾馆要在原址上爆破重建,先期对内部管网拆除时,工人在风道内发现了一具风化的尸体,尸体衣服口袋里有一张身份证,经过查询,正是30年前绿宝石矿难的死难人员。一杠一顿了一下接着说:也就是你的父亲。

两杠三接过话头:法医对尸体进行解剖,发现后脑有一处开放性伤口,疑似钝器击打所致。考虑到伤情和尸体发现地点,我们高度怀疑这是一起故意杀……

我举起了手:尸体为什么没有腐烂?

两杠三和一杠一一愣,显然,他们不明白我为何对尸体保存技术的兴趣要高于对凶手的兴趣。

一杠一轻点鼠标,掉转屏幕。猝不及防间,我便与他相见了。照片中的男子平躺在一张铁床上,皮包骨,布包皮,膝盖蜷曲,脑袋侧向内侧,看不到正脸。不觉间,我的脑袋也被带歪了。

一杠一说:风道内干燥凉爽且几乎24小时通风,日久天长,便形成了干尸。嗯,想象一下楼兰古尸。

两杠三接着说:我们正对这起故意杀人案展开侦查工作,首要任务是查清尸源。虽然有身份证佐证,但还需要采集你和你母亲的血样,才能最终确定死者的身份。技术民警刚去找了你的母亲,可她非常不配合,还咬伤了民警的手。

我又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他的左臂呢?

两杠三一愣,反问:你母亲没有告诉你吗?

我摇摇头。

两杠三说:你父亲的左臂很早就被截肢了。

这又是什么鬼?我压住满心的疑惑,努力跟上警察的思路:我妈现在山里的精神病院疗养,明天我会去看望她。

两杠三说:那就拜托你帮取一下她的生物样本,一根头发就行。

我站起身: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两杠三打开文件柜,从里面取出一只海鸥牌手表:这是戴在尸体右手腕上的,相信是你父亲的个人物品。你可以拿给你的母亲看一看,或许有助于她想起些什么。

我把表塞进裤兜,表链硌着我的大腿,我又把手表掏了出来,照着父亲死去的模样,套在了自己的右手腕上。

两杠三送我到门口,犹豫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会见面。

我不想往事重提,装作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两杠三又说:宾馆风道出现干尸的事情,传出去会有不利影响,所以务必保密。

我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2

重新来到户外,日光如瀑布般将我包裹。我禁不住大口呼吸,仿佛如此才能将风道里日复一日吹过的腐臭吐干净。

与此同时,螺旋桨搅动空气形成的声波,共振着我的耳膜。我眯缝起眼,看到金色的尾翼渐渐熔化在太阳的光芒下。我想起今天是周二,是海上直升机搜救队的训练日。犹豫片刻,我掏出手机,拨通了礼拜二的电话。礼拜二问我:是你来我这儿,还是我去你那儿?

礼拜二的丈夫每周二都会进行飞行训练,我和她便会在这一天约会,这也是我称呼她为礼拜二的原因。我钟爱她家落地窗前铺着的澳大利亚羊毛地毯,我们会坐在地毯上,望着直升机消失在云端,然后倾尽肺活量完成一个漫长的吻,倘若她的丈夫恰巧举起望远镜,想必会看到因为缺氧而满脸通红的我们。对我来说,这枚吻如同降压药,让我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并在时间的推移中,产生了某种不明病理的药物依赖,成了我难以戒除的心瘾。

此刻,礼拜二侧躺在我的身边,酒红色的蕾丝睡衣包不住略显丰腴的胴体,肩膀上细细的吊带越发岌岌可危。她慵懒的食指在我裸露的胸膛上画着圈圈,我猜她是在用某种远古的符印标记着自己的领地。

礼拜二读懂了我的猜测:我只是算他的油量还够飞多久。

多久呢?

她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对于丈夫每次的飞行任务,礼拜二都熟稔于心,她甚至可以背出直升机各种操作的仰角和俯角,以及仪表盘上对应的数据。她本以为如此便会减少对丈夫的担心,但事实证明,知道得越多,焦虑反倒越重。在天上螺旋桨旋翼的轰鸣几乎要把她折磨疯掉的时候,她向我发出了SOS。

那是我的妻第一次来公司查账的那天上午。妻要求财务把我婚后所有的收入明细提供给她,以此作为财产分割的依据。财务请示了副总,副总满脸坏笑瞅着我。我不敢看妻,只是匆匆向财务点了点头。财务很快把明细打印齐全,交给了妻。妻看了许久,向副总提出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为什么他没从《爱的物语》里分到钱?

副总指着我说:他没有参与这个项目。

可我看到他每晚回家都在给这个游戏写代码啊?

那是算在工资报酬里的,没有额外分红。

妻狐疑地扫了眼众人,两个眼珠子分明写着两个字:骗子。

礼拜二恰在此刻推门进来,找副总签一个手续。副总说:喏,这是公司专门聘请的脑神经专家,她才是《爱的物语》总设计师。

随后,副总用算法、代码还有脑神经奖励机制等一堆专业名词砌成一堵高墙,将妻隔离在墙外。无力反驳的妻只得恶狠狠地对我说:别和我玩什么躲猫猫,小心我让你倾家荡产!

妻离开了,副总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的笑意分明在说:你欠了我一个人情。的确,这番对话是经过事先演练的,作为当事人的我,只须扮演工具人,走个形式就可以。

实际情况与以上的对白正好相反:作为脑神经专家的礼拜二,主导设计了增强虚拟现实游戏《我与机器人》的游戏头盔。这个头盔相当于脑机接口,可以将游戏场景转化成电信号,在大脑皮层特定区域投射出相应的图像;又可以将大脑指令通过集成在头盔内的传感器下达给游戏中扮演的人物,完成各种探险活动。因此,玩家只要戴上头盔,找一个舒服的沙发坐下,便可以享受《我与机器人》的沉浸式体验。

相比之下,由我主导开发的《爱的物语》体量要小许多。它是一款恋爱养成类游戏,是基于婚恋网站、情感贴吧和社交媒体大数据整合后的算法分析。虽然简单,却不妨碍它成为一个爆款,一度登上游戏平台下载排行榜的前三名。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单身狗们还放大了游戏的社交功能,通过它来寻找自己在现实世界潜在的伴侣。

《爱的物语》发布之前,副总不知从哪儿了解到了我的婚姻危机,他果断剥夺了我设计师的名头,将它安在了礼拜二头上。副总说这是为我好,因为一旦妻和我打起离婚官司,她一定会主张瓜分我游戏开发的分红。对此,我明白副总表面上是在关心我的个人幸福,他真正怕的是我的婚姻失败会打击到广大游戏玩家的信心,进而影响到游戏的订购。

妻子查完账的当天傍晚,在公司楼下停车场,我看到礼拜二站在我的车边。我以为她要安慰我,她却要我开车带她去海边,去看日落。与此同时,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响彻天空。原来,一切看似唐突的,其实都有迹可循,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

礼拜二的手指停止了画圈圈,她问我:副总是怎么承诺的?

他说等我把离婚手续办完,就会把《爱的物语》游戏分红给我结清。

没有签合同?

只是口头承诺。

你信他?

副总的压力也很大,公司在《我与机器人》游戏上投了巨资,前面赚的钱几乎都投给了研发。

一码归一码,该给的钱一分也不能少你。

我无奈地笑笑,转移了话题:天上没有螺旋桨的声音了。

他该返航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拎起裤子。礼拜二指着我的右手腕:你是穿越了吗?

什么?

手表上的年份是1990年。

哦,或许是吧。

你想让它接着转吗,可以送去钟表行修一下。

我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

3

母亲的房间位于精神病院顶楼,是一个单间。医院则位于山脚下,湖泊悬于山腰上,既像挂在母亲窗前的水墨画,又像是母亲梳妆的明镜。夏天,有男孩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在水库里游泳;冬天,有南飞的大雁栖息在山林中,竞相唱起北地的歌谣。

平日里,我可以直接去母亲的房间探访。但护士告诉我,由于母亲咬了警察,暂时把她关了禁闭,采取了约束性的措施。护士领我进了会见室,让我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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