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逸事

作者: 罗望子

泥 巴

通常,苏眉的絮语总是从一个梦境开始。她说,那天她晃荡到河滨路,看见公园的草坪上,围了一堆人。她掏出手机:离下一堂课还有半小时。够了,足够她满足好奇心了。她慢慢地踱过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苏眉的胆怯总是大于好奇,此刻的举止,于她而言,就有些不管不顾了。

草坪上坐着一个男子。盘腿而坐,翻一本看不清封面的书。围观的人不时朝他扔着泥巴、烂菜叶、番茄、干瘪了的牛奶盒子。还有人干脆扭断路边的冬青树枝,做出投标枪的姿势,朝他掷去。那人全神贯注地看他的书。他的身上和周边,乃至头发上脸上书页上,都是污秽。此情此景,让苏眉不由得泄气地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不管不顾呢。“得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走到这一步!”

“与毅力无关的,小眉,”谢红尘拍拍她瘦弱的肩,“这是一种境界,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是怎么做到的?”苏眉暗喜道。

“顿悟吧。”

“什么意思?”

谢红尘眉毛挑挑:“明心见性而已。”

他不再开口。他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的了。谢红尘明白惜字如金的道理。这是他在苏眉跟前持有魅力的制胜法宝。事实上,相处越久,苏眉发现,他和她说得越来越少,就连做爱时也不言语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他不仅大吼大叫,而且污言秽语,让她满脸羞红,又兴奋不已。他不仅自己说,还要求她说,说身体的呼应需要心灵的响应。她承认,他今天说得够多了,简直出乎她的意料,且一如既往保持着耐心和深切的洞察力。她感动得像是迎来春天,当然不想放过今天这个机会。苏眉相信,要保鲜两个人的感情,就必须时不时地沟通与交流。对此,谢红尘没有明确反对,但他更认为,身体交流才见实效。只要对对方还有情欲,就什么都不能把他们拆散。这一观点,苏眉无法反驳,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会不会是那个人的行为艺术?”

“倒是有这种可能。”谢红尘罕见地表示认可,朝她投去赞赏的目光。苏眉摁住前者的板寸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腮帮子。

“这么说来,那些扔泥巴的人会不会是他找来的托儿呢?”

“这个嘛,呵呵,”谢红尘揉乱了她齐整的刘海,“且不说操作难度大,还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能有啥误会?”苏眉一副好奇宝宝的神态。

“你想啊,谁吃饱了撑的,请人朝自己身上扔垃圾呢。”

“嗯嗯,除非傻子、疯子。”苏眉点点头。

“恐怕傻子、疯子也只会朝别人扔吧。”

“你说那些扔泥巴的人都是傻子、疯子吗?”苏眉疑惑道,随即拍拍手,“就是这样。”其愉悦之态仿佛解开了一个心结。

谢红尘顿住了。他挑挑眉毛。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不相通。这也是他言语越来越少的原因之一。他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从逻辑上讲,她这么理解也没错。

“招引之物,对,那些围观者,那些扔泥巴的人,不过是他的招引之物罢了,”他喃喃自语着,对苏眉说道,“臭肉惹苍蝇。”说完他立刻摸了摸鼻子。这个比方实在是糟糕,糟糕得好像他在撒一个弥天大谎。他自嘲地笑了笑。但苏眉瞅着他,等着他的继续解释。

他不得不正视起来,神情严肃道:“呈现,他在呈现,这就是他的目的。”这灵光一现的察觉让他激动不已,不待她疑问,他继续说道,“那个看书的男人,在呈现我们这个时代的污秽。他有污秽,那些扔泥巴的人更是污秽不堪。他是一个载体,一个小世界,呈现的同时,他也超脱了。”

谢红尘温柔地搂住了苏眉,越搂越紧,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是啊,要不是她的纠缠与追问,他怎么会发现这一点呢?后者虽然被他的语无伦次惊讶得张大了小嘴,但能感受到他内心所想。这一刻,他们奇异地相通了。四目相对,空中闪现蓝色的电光石火。

“你想说什么?”望着她迷茫的眼睛,他问。

“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书才能让他如此入神。”

“应该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吧。”

“真的?你确定?真有这本书吗?”

“百度一下,你就知道。”他狡黠地亲了亲她的脸,搂着她往卧室走去。

画 画

跑遍邻城的大街小巷,谢红尘买齐了笔墨纸砚。“兵马不动,粮草先行。”他说,“现在好了,万事俱备,只等颜料了。”

快递一到,拆袋,清点一番各色颜料,谢红尘就摆开了阵势。

他把写字台收拾一空,铺上了桌布。写字台的右角,竖立上笔架。羊毫与狼毫,分粗中细依次悬挂。左上角的水盂是一只大肚子的瓷罐,原来养着铜钱草,被他清理干净,贮满清水。稍一凝神,他把水盂和笔架交换了一下位置,关上书房的门。其实关不关无所谓。没有人打扰到他。谢红尘一直是孤身一人。谢红尘打算一辈子孤身下去。但他并不寂寞。他有苏眉。苏眉之前,还有别的人。谢红尘挺有女人缘,这是他幸福的烦恼。他还有孤独。他享受着一个人的孤独。在谢红尘看来,如何看待孤独,有没有切肤的孤独感,不仅可以测试出一个人的审美观,也与他追求的意义息息相关。

“你是写字,还是画画?”苏眉问。

“当然画画了。”谢红尘不容置疑。

“那你还搞那么多笔墨。”

“有区别吗?我可以作水粉画,也可以作水墨画的。”

“你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苏眉给他打气。嘴上这么说,她心里还是没底。为此,苏眉破天荒主动前来,敲开了谢红尘的家门,不约而至那种。门是虚掩的,一敲便开了。穿过空荡荡的客厅,来到书房前,苏眉屏住呼吸:她犹豫着是推还是敲。推是自然而然的熟稔;敲呢,便显得敬重与客气了。这两种她都不要,不喜欢。她要的是相知带来的惊喜。事实证明,推与敲都没有打开书房的通道。有那么一阵子,苏眉觉得谢红尘不在家,不在书房里。谢红尘有到处溜达的习惯,哪怕是深更半夜,他想走就走。世界于他就是一条夜与昼交替更迭的弄堂,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白跑一趟,那多扫兴呀。

她的手扬起来,再次举到半空,准备敲门时,门开了,谢红尘站在她面前,做出惊喜状:“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幻觉呢。”说着话,他背过身,往写字台走。

“你把自己关在里面干吗?”

此时,谢红尘已经坐到椅子上:“我关了吗?噢,你是说关门吧。门是一道屏障,关严实了,书房就有了一个完整的结界,类似布置了一个最简便的阵法……”

“你的作品呢?我欣赏欣赏。”

的确,写字台上摆放得井然有序,在他面前,摊着一张洁白的宣纸。

“什么作品,我什么时候宣布过创作了?”

“你的字画呢,你不是一直说要写字作画吗?”

“哦,还没开始呢。就算开始了,也不能叫作作品。那是对我的侮辱。所有的作品都在故弄玄虚,我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很多时候,我枯坐在椅子上,久久面对这张白纸。要不就细细观赏水盂上的孩子们。嗯,你过来看看。”

他把有些失望、有些不耐烦的苏眉拉至近前:“你不觉得他们很烂漫吗?你瞧瞧,他们有的敲锣打鼓吹唢呐,有的放风筝扑蝴蝶点爆竹。最奇怪的是这两个孩子,他们靠在一起,望着天空。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你是不是放弃了?可这不像你的性格呀。”

“小眉,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写字也好,作画也罢,我不过是在展望我晚年的愿景。我想象着当我老了,坐在椅子上画画的样子。那一定很美好吧。想想就足矣。”

从此,书房里的写字台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形式:一张白纸、密林般的笔架、盛满水的水盂、砚台、颜料……仿佛一只无形之手按下的定格键,也仿佛逝者留给后人的遗产。

叹 息

他们喜欢散步。主要是苏眉喜欢。苏眉不能想象,他们一见面,就关在房间里,咖啡,读书,聊天,或边做爱边聊天,或边看电影边做爱。享受固然享受,因为程式化了,久而久之,同样可能索然无味。这不利于他们的情感保持恒温。凡是不利隐患,苏眉总希望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

他们在一条林荫道上散步。这里远离两个人各自的家。他们从家里出发至此,几乎等距。这里人迹稀少,树木蓊郁,还可避人耳目。当然,也没什么可避的:他单着,苏眉也单着,只不过她还有个孩子。有个孩子,她比他的生活更丰满,更有烟火气。

谢红尘说过,家庭是尘世,单位是俗世,他俩在一起,是出世。

周五的黄昏,外面阳光灿烂,一进入这条林荫道,天就暗了下来。这些树都很粗壮,叫不出名字。谢红尘认为是榉树,苏眉觉得可能是槭木。各不相让,又没哪个愿意去核实。手机里都有辨别花木的软件,他们就是不想费那个力气。反正都是树。一棵棵树,就像一个个形迹可疑的碰瓷老人。

“哎呀呀!”

“又怎么了?”苏眉总是一惊一乍的。

“天哪,你快看,快看。”她扶着他的肩,指着两边的树。

“到底怎么了?”

“你!”苏眉气得一跺脚,眼泪都要下来了,“你真的看不到吗?每棵树都有半个身子的叶子枯萎了。你看不到吗,谢红尘,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漠了?”

“我?”谢红尘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正暗自奇怪着呢。

“这些树,每一棵都能撑出一片天地,会不会长得太挤了,营养不良?”

“那为什么一半枯萎,一半葱绿?”

“光线照不着吧。对于我们,这儿是洞天福地;可树呢,它们想的是刺穿苍穹。这不公平呀。”

“切,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会不会这附近有工厂,污染了它们?”

他们东张西望,嗅嗅鼻子:怪了,也没有异味呀。

现在,他们站在路边,不知是退出,还是继续浪漫下去。

一呼一吸之间,他们都在抢夺老树们的口粮。可这不是他们的本意。微风拂过,窸窸窣窣,听上去,像情人宽衣,也似老树们无奈的叹息。

父 亲

春天到了,谢红尘回了一趟乡下,把父亲接了过来。想当年,父亲说他不是干活儿的料,一扁担把他打回学校复读,他就觉得亏欠父亲太多太多了。

他在书房里安置了一张沙发床,长宽高正合适,就是太软了些。便把两张棋盘垫在下面。父亲连称这样子好,这样子好。又按照父亲要求买了一张躺椅,供他看电视之用。

一日三餐,他亲自掌勺。当然,除了他,也没别人做。他亲自去菜场,凡是父亲想到的,指定买到。每餐必定不同样。麻烦的是每顿饭,父亲都要剩菜:不是他吃不下,而是舍不得吃,还不能倒掉。不然他又要闹了。更麻烦的是,好不容易买回他想吃的菜,做好上桌,他吃了两口,就没胃口了。他知道,父亲老了,父亲真的老了。很多时候,父亲坐在书房里,抽着烟,咳嗽不止,死死盯着写字台上的笔架、白纸和水盂。应该是在琢磨,儿子怎么从没涂写过呢?但他又不好问,他相信,儿子这么做,必有道理。此情此景,倒是让谢红尘将来的晚年,变得真实可感了。

更多的时候,父亲拄着拐杖,吃力地坐到躺椅里,叫谢红尘给他打开电视,他要看打仗片。他最喜欢看的是打鬼子,此时,他咬牙切齿,双手紧握扶手,青筋暴起。他也喜欢看红色大片,但凡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陈毅、贺龙、刘邓大军的影视剧,他一个不落。还经常给儿子复述、点评。但不管多精彩,他总是看了睡,睡醒了再看。客厅里,不是炮声、呐喊声,就是他呼噜噜的鼾声。谢红尘瞅着,一阵心酸和怅然。

对此,父亲倒是看得很开。他兴奋地告诉儿子,今年他铁定走人。“老爹,你有的过呢。”父亲听了摇摇头:“腊月、正月里,我都去土地庙烧了香,”父亲说,“每次我都烧六把香,求他们把我收走。”父亲胜券在握。他时刻准备去死。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要不然他不会雨天还走在湿滑的田埂上,不会爬上高凳,摘墙头的黄瓜扁豆。他跌过多次,头破血流。他用一张草纸敷住伤口,喃喃自语:怎么还不跌杀呢。九十四岁那年,他骑着自行车赶集,躲让一辆横冲直撞的电动车时,连人带车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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