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河相望

作者: 李知展

1

父亲执意打来电话时我正在东区一处写字楼大厅和门卫对峙。门卫严防死守,不许外卖人员上楼,楼上的客户这会儿忙,下不来。我说要不将快递放在前台,门卫叉开手指,戳着我,喝道:“不行!谁知你刚从哪里来的和什么人接触过,餐食放在这里,概不负责。一会儿保洁员看到了肯定扫到垃圾桶里。我们都是有要求的。”

他说得有道理,我都理解,每个人端个饭碗,都不易。可平台在嘀嘀嘀嘀催促,警报器拉响似的,每一秒都燃烧着焦灼,客户再不签收,就超时了。后面的单子等着我马不停蹄送出去,平台还在源源不断地派单……这是一局多米诺骨牌游戏,只要卷进去,车轮滚滚,身不由己,时间被平台背后的算法精准切割为环环相扣的骨牌,每一环都步步为营,才能推动整个流程,要不,一步踏错,比如延时耽搁,游戏就推不下去了,骨牌轰然倒塌。崩塌的都是钱啊。大冬天的,我急得额头冒烟,矮下身子,堆上笑脸,央求:“就放前台几分钟,客户一会儿就下来……”

没等我说完,门卫不耐烦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唆,刚不是说了,不行,不可以!”恨不得将我轰出去,赶苍蝇似的,“滚滚滚!”我不由得后退几步。他吐痰似的,带着口头禅向旁边同事嘀咕:“妈的,这些屌人,真烦。”同事附和呵呵笑了。我只本能地回一句:“你也不过看个门,哪来那么大的优越感呢,傻子似的。”他就不依了,甩出警棍,戳着我,叫嚣:“有种你再说一遍!”如他所愿,我又说了一遍。他蹦起来推搡。我想反抗的,手上拎着餐食,作罢了。他俩就这么骂骂咧咧,将我赶出大堂。

两位骁勇之士从前台隔着旋转门瞟我一眼,肯定骂得花样翻新。他们胜利了。这照本宣科大义凛然的坏,徒留我灰溜溜地在门外徘徊。乌云压下来,我们这些揾食的人,在社会底部,互相伤害。他觉得对我这样的外卖员可以放心挥洒暴力,可我要是脱了马甲,告诉他在这座城市我有两辆车两套房,还将继承第三套房子,他们还会这么嚣张吗?

说到底,我也只是侥幸有父母荫庇,不然凭我这点儿出息,大约也会落入和驱赶我的看门人一样的境地。我苦笑一下。扯下口罩,掏出烟,当然,得离他们远一点儿,下了台阶。

迎着苍白的日头,现在,进不去,退不出,我的人生又卡在进退不能的局面。正如胡丽娜说我曾握着一手好牌,却越打越烂,终至被命运严实地压在五指山下,难以动弹。

有时谈及某些热点事件,胡丽娜对我温暾的性格和对社会浅薄的见解,常鄙夷一笑,不愿再和一个不知疾苦的白痴深聊。她叹息道:“我只能说,羡慕你从小没吃过那么多苦。”确实,她一路挣扎,生在穷困的几省交界处,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纯粹是多余的过渡。因学习较好,且姐姐辍学早,能微薄地反哺家里,她才没随大溜初中毕业就辍学,考上省内本科,出来了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在偏远的北环租房赶车,发了工资还要补贴老家。省吃俭用,争强好胜,才貌并用,做到了主管的位置。如此优秀的女孩,却委身于我这样的:学历不行,样貌普通,见解平庸……我有时也会替她觉得不平。我辩解过:“我小时也在农村待过啊。”待了六年,跟着外婆。胡丽娜不屑一顾:“你那就像当年的‘知青’下放,待了几年就觉得苦得不行,出来后嗷嗷叫,到处控诉命运不公;确实也不公,可你想那些一直绑在土地上的人呢?”妻子读书多,我辩不过她。她常说和我没有精神共鸣,实际上,她总这样倾吐她的,没耐心再听我说,可能在她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没必要听我低端的啰唆。我本想说:“我从来没觉得苦呀。”恰恰相反,和外婆在城郊乡村的那几年,是我的快乐时光。

来做外卖员,有点儿赎罪的意思,尽管也不知自己罪在哪里,倒是真想体验一下妻子所说的苦,希望能和她多些共同话语。我想拯救我们即将破碎的婚姻于万一。她身上有我不具备的野心和生机,那种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决心长成大树的强韧劲儿。虽然有时这种生机又让我觉得不可控,心生恐惧。

一支烟没抽完,父亲的电话打来。父亲几乎从不给我打电话的,他从骨子里看不上我。我在他面前,也不好过。我努力了,真的,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凭借刻苦和聪明从一个豫东农村孩子,一路做到省会高级工程师。他有资格看不起我。我也曾认真审视过,智力的参差是天定的,父亲明白,我也明白,正因为我们都明白,他不能明示对我的失望,他压在心里,他难受,我也难受。见到我,父亲那种皮球泄了气的颓丧,常让我恨意四起,恨他,老头儿谁让你没遗传给我学习天分呢;也恨自己,为何要投生在这个家里,从未得到过来自父亲的暖意。他横亘在前面,这座山,我硬是翻不过去。

母亲去世后,我与父亲的关系仅限于逢年过节单方面地登门问候,知道对方还活着,都松了口气,然后默坐一会儿,我压在屁股下留一点儿钱,就要迫不及待逃离。屋子里蓄积的压抑多一秒都让我窒息。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仍然那样端然冷淡,如公式算法一样理性冰冷,他问:“程一维,你在哪儿?”

不好意思说就离他几公里,因为有一段时间没去看他了。也不是没去看他,家属区的老院我还是经常去的,唯独不进他的屋子。

在破落的家属院,我曾是一个著名的蹩脚笑话,因为我的没出息;而到现在,碌碌无为的我却成了一众高知羡慕的后辈,也是因为我的没出息。老邻居老街坊在小广场晒太阳,见到我,问:“来看程工?”我也点头应承:“唉,来看看我爸。”随即坐下,和老人家聊开去。我擅长和年长者聊天,几句话,逗得老叔叔老阿姨眉开眼笑,都说:“唉,羡慕程工呀,有这么个贴心儿子在身边,我们呢,唉……”他们的孩子,有他们托举,一个个更有出息,振翮高飞,在北京上海、美国德国的科研所里攻坚克难扬名立万,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见。他们落寞晚年的长河里有欣慰的鱼儿跳波,唯独父亲,什么也没有,没有落寞,也没有鱼。他是冰河。

和老人们闲聊的间隙里,我不时朝父亲苍老的窗口看一眼。窗帘开着,他肯定又坐在窗前小木桌上看他的书呢。他向来能自得其乐,从情感上,并不需要我。

见我不作声,父亲再次询问:“程一维,你到底在哪儿?”每次,父亲都喊我全名,总有种做错事要被点名批评的惶恐。

“呃,有事吗,爸?”

“我刚听他们说,你婆,快不行了……”

“婆”是外婆的意思。虽在心里预想过多次,外婆毕竟快八十岁了,我的心还是尖锐地疼了一下,眼前一片虚白。不敢想这世上最初给过我庇护的老人,要是也被时间网走,会怎样。时间分分秒秒地收网,让我有种真切的恐慌。我狠抽两口烟,从分开的烟雾里,推开记忆之门,往事浮现。

2

六岁之前,据父母说,他们在各自单位正是爬坡期,没时间管我。我推测他们夫妻感情不和,也没做好要孩子的计划,就这么稀里糊涂把我生在人世。母亲休完产假,就断了奶,将我扔给外婆。他们一个继续经常出差出设计图,一个继续在棉纺厂工会风风火火。要不是到了该上小学,估计他们也不想接我回去,就像现在过惯了半单身生活貌合神离的胡丽娜和我,很难想象家里忽然有个孩子打破平衡。

他们将我从外婆怀里拽走。到了车上,哭得抽噎的我就不再哭了。既然外婆的眼泪打湿不了他们的决心,没有人会再为我的情绪兜底。他们不具备带孩子的经验和耐心,到了家里,我们都在试探着对方。我小心翼翼地适应这个城里的“家”,再不敢肆意哭笑,背叛外婆门前的小河、鱼儿、小鸟、新挖的泥,忘掉搂着外婆撒娇,适应水磨石地板、一尘不染、马桶、彩色电视、电话,也学习共用规规整整一室冷清。那种冷清,像秋风吹过的原野,树脱了衣裳,草蜷缩枯黄,鸟收了翅膀,田地不再开花结果,都在坚壁清野。

父亲是没有生活情趣的人,卑微艰辛的出身,长期刻板的努力,他瘦削的身体散发着清苦的气息;母亲不喜做饭,受不了烹炒煎炸的油烟,常从食堂打来饭,到了家,菜是凉的,汤也是凉的。我们就这样吃着凉了的汤饭,吃完,母亲看她的电视,父亲钻进小书房,我做我的作业。我们三个,就是深秋原野上的树、草、鸟,谁也不扰谁,谁也不和谁亲近。

刚开始,母亲试图建立亲密的母子关系,买了一堆玩具。可他俩有轻微洁癖,面对我惊人的破坏力和将玩具拆解得满地都是的局面,他们下了班回到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了句:“这孩子,被带坏了,真成野小子了。”玩具们似乎惊恐地叫了一声,我收拾好它们,放进收纳箱里,再也不碰。我努力收拢我的“野”,去适应城市文明。这是一个仙人掌被拔刺的过程。我逐渐领会根据父母的面部表情来调整自己的行为,蹙下眉,我就知道该放低声量,一个斜瞥,我就会收敛乖张,到后来,我收放自如,他们也觉得我乖巧懂事。

只是,他们不知道,因为害怕,我每晚要蒙着被子睡觉,眼泪常打湿被角。为了克服尿床,六岁多不了几个月的我,临睡前不敢喝水。可膝盖周围骨节生长的隐痛,再怎么强撑,表情里也有漏洞。母亲终于察觉出异样,带我去医院检查,开了钙片,为了彰显爱意,买了当时那种袋装牛奶,一买一堆,让我每晚喝上一袋,“补补钙”。我不敢忤逆。可乳糖不耐受,一喝就有便意,我自作聪明,趁临睡前撒尿,将牛奶倒进马桶里。自以为天衣无缝,完美解决喝了尿床的困扰又不耽误母亲表达爱意。

这天,撒尿的同时,如常将牛奶撕开,小心倾倒于马桶壁上。忽然,母亲推开门,我惊得尿了一手,牛奶袋落在马桶里。母亲用那种我终得戳穿你的把戏哀伤又得逞的眼神望着我,我的羞愧便如此刻被牛奶袋堵住的马桶,水位直线上升,恨不能将自己一冲了之。果然没让我失望,母亲热情招徕父亲参观我是怎样败坏她的母爱。于是羞愧彻底将我淹死。可溺毙的我,在水底攥住拳头,想冲谁怒气冲冲,脸上就那么傻笑着,满脸涨红。一连多天,再尿不出来,一到厕所,就本能地哆嗦……不知成人后我滴滴沥沥总觉尿不干净以及不尽如人意的性能力,是否与这次惊吓留下的漫长阴影有关。

到了周末,我先是假装睡着,等卧室和书房的灯都灭了,我再起来,揣着攒下的零钱,打算去找外婆。临出门,我望了下冰箱旁边的牛奶,解开裤子,瞄准,这次顺利地尿了出来。

真痛快。

出了小区,到了街上,夜风一吹,没想到那么凉。我抱着书包溜着街边一直往北走,我问过老师,外婆的村庄在城市的北边,老师说过了黄河还有三十多里。记得父母接我时我哭累了睡着了,醒来就到了城里,那么我想回去应该也就是睡一觉的工夫。我走啊走,走到月亮消失了,走到星星亮了,走到街上空了,走到十字街口卖烤红薯的一对老夫妻那儿,实在走不动了。被红薯的香气勾起饿意,迷瞪了一下,十字街四通八达,忽然分不清哪条街是继续往北的了……掏出藏在书包里的零钱,踱到摊子前,怯怯地买了一只烤红薯。正狼吞虎咽,摊子前的老奶奶问了一句:“孩子,都半夜了,还背着书包,这是要去哪儿呀?”

一问之下,细看了下奶奶,和我外婆一样老,一样慈祥,一样好,我却找不到回外婆家的路了,含着红薯,我哇的一下哭了。老爷爷翻动着烤红薯,嘿嘿一笑,了然的样子,道:“这指不定在家里受了多大委屈,要离家出走呢。”老奶奶叹口气,拿过外套,给我披上,让我坐在烤炉前,要细问根由。我哭得止不住,这些天暗藏的眼泪,如积存的旧币,都要在这一刻兑现老奶奶的暖意。老奶奶摩挲着我的头,说:“哭吧哭吧,这么个小人儿,怎么有那么大委屈呢……”并和老爷爷商量,让他送我回家。“想你外婆了,有空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去,这黑天半夜的,万一遇到坏人了,可咋办呀?”老奶奶吩咐:“老头子,去路口叫个三轮车,送小人儿回家吧,啊?”老爷爷不疾不徐,继续翻烤红薯,说:“既然都出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再烤会儿火吧,让他父母急一急,兴许不是坏事。”老奶奶明白老伴儿的用意,让我父母着一回急,或者会更重视我的委屈。我就坐在炉火前,帮老奶奶分拣红薯。可直到下半夜街上无人,他们要收摊,父母也没找过来。他们应睡得安然,没发现儿子已经离家。“你爹妈,心真大呀。”老爷爷要去叫人力三轮车,这个点了,不好找车。老爷爷在路口和师傅说着什么,时不时目光瞟向我,交头接耳叨咕着。

我后知后觉,忽而一惊,脊背上滑过一线冰,冲老奶奶弯腰说声:“奶奶,谢谢您,我走啦!”抓起书包,撒开脚丫子就跑。

我怕老爷爷刚才是和司机密谋把我拉去山旮旯里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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