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兵

作者: 陈伟

1

沿着阳村朝登楼山方向走,大概十四公里到阴山。站在阴山上看阳村村貌,像太极图的白色区域。站在登楼山看阴山,像太极图的黑色区域。阴山在山腰凹处,常年雾色笼罩,很少见到阳光。说到阴山,人们瑟瑟发抖,尽量避而不谈,每年雨季,人们去登楼山,都要绕道而行,怕被阴山的鬼魂带走。

我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乡阳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认识了同为代课老师的秦怡,她说我笑起来像弥勒佛。她嫁给我后,我俩就不再代课了,成了阳村最忠实的农民。母亲不允许我去阴山,但我吃的水,就来自阴山。听说阴山有一棵很大的树,树根呈人字形,水从树根处流出来,清澈如露,有股土香味。当地水利局检测,那水几乎含有身体需要的所有元素,简直就是一股神水。阳村人多高寿,百岁老人随处可见。疾病也少,我从小到大没吃过几次药。阳村人对阴山充满畏惧,因很多人去了阴山就没有回来,连尸体都没找到。中医开的药须用阴山的水煎熬,效果才出得来。阴山大量的树木存在,使阳村风调雨顺,物产丰富。阳村是偏安县最富的村庄,家家小别墅,过年每户杀一头牛。每年三月三踩花山这天,阳村人山人海,节目从早表演到晚,来玩的客人随便推开谁家门,进去免费喝酒吃肉,通宵达旦。

2

从前年开始,每年六月到十二月,阳村陆陆续续死人,有些家庭绝了户。很多人入夜间时,头脑出现幻觉,看到鬼神,甚至妖怪向他发起进攻,或者诱惑他。他一手摸肚子,一手按心脏,口吐白沫,仿若得了疯病般双手掐着脖子,睡在地上,兴奋死去。阳村人以为有人触动阴山鬼神,惹得它们出来复仇。医院对尸体解剖,发现死者生前都食用过大量野生菌。各种颜色的牛肝菌、青头菌、梨树菌、鸡油菌等,无毒或低毒的菌子,正常食用不可能把人毒死。他们的脖子处都有一个小小洞,似乎被什么虫子叮咬过。

阳村人世世代代食用野生菌,从未听说有人死于食用菌子。不知从何时开始,阳村人达成不能采食阴山菌子,更不能用阴山水煮阴山菌子的共识。小时候,我的妈妈做菌子,是去隔壁村取水来煮。很多外地的男男女女来阳村,在阳村和登楼山的凹谷,建成一万立方米储水量的水库,水利的保证使阳村在冬季也能出产优良蔬菜。阳村人富裕了,很多人走出去做生意,接触了外面的思想他们开始质疑阳村传统,扬言要推翻那些神秘鬼怪的东西。不能食用阴山菌子,不能用阴山水煮菌子这一祖训首当其冲。有人想把阴山的千年古树砍掉卖了,为阳村修建老年活动中心。传闻阴山下有大量的金银珠宝和随葬品,有人提议把阴山挖了,取出珠宝,把阳村打造成世界上最富裕的村子。村里的老人阻止道:造孽啊,谁食用了阴山的菌子,鬼神来找。

野生菌子是当地人最爱的美味。每年六月开始,阳村人上山捡菌子,一直持续到十二月。整个白诗镇,质量最好的菌子在阴山。阴山的黄牛肝菌,比正常菌子大三倍,通体金黄,高大雄壮,帽子还会反光,像是穿着金色铠甲的战士。

3

农历七月十五日,死了十八人。尸首整齐排列在阳村广场,散发着诡异而阴森的寒气。死者个个面带笑容,表情安详,看不出痛苦。阿彪强壮健硕,小腿壮如牛;阿梅正值十八岁的花季,生前肌肤白里透红,脑门儿上有一颗红痣,长发及腰,美丽不可挡;六岁的小男孩穗儿,平日里调皮捣蛋,聪明伶俐……这些本应活着的人陆续死去,阳村人心生恐惧,他们下令不准任何人进阴山,不准食用阴山的菌子。不管是谁都无法阻挡死神的魔力,都无法挑战阴山存在鬼神的权威。我默默地希望阳村永远安宁,但也预感阳村回不到过去的平静。那些勇于创造的年轻人已按捺不住,要为死去的亡灵复仇,酝酿着将阴山夷为平地的想法。

我天生喜欢菌子,每年到食用菌子的时节,不吃个几百斤菌子,肠胃就会不安宁,大脑变得迟钝,整天昏昏沉沉的。不只是我,阳村人都喜欢吃菌子,特别是一些有毒性的菌子。老一辈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菌子越毒,吃着越香。我吃菌子也轻微中毒过。那次中毒,大脑意识混乱,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在眼前飞奔,神奇古怪的人在跳舞。食用菌子轻微中毒,可以让人处于一种极为兴奋的状态,仿佛一场精神狂欢,使人忘掉世间烦恼。我是阴山忠实的保护者,让阴山的水永远流淌,让土地永远肥沃。我们一直向阳村人鼓吹,只要不吃阴山的菌子,不打扰阴山的山神,阳村就不会有灾祸。

然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家也遇到不幸的事。我的妻子突然咳嗽不止,咳出血来,病倒在床上。偏安县的几位名医分别被我请来为她把脉治疗,吃了几服中药,药是用阴山的水煎煮的,服药后,她病情始终不见好转,脸色时而黑,时而红润,像是见手青(牛肝菌的一种)在变色。最后一名医生私下告诉我,妻子活不过百天了,准备办后事吧。妻子从遥远的兰州来到阳村,是阳村唯一不吃菌子的人。她说菌子很奇怪,戴个帽子,像人,她不忍心吃。她能看见菌子里长出的白色小虫,长得像根线,没法吃下虫子。她说,要是虫子钻进大脑里,啃食大脑,肯定会持续不停地疼,那不是得要了人的命?妻子患病的事,在阳村无人不知,村人来看她,劝她安心养病。但他们对我冷眼相待。也许他们以为我去阴山采了菌子,想做一次试毒英雄,挑战阳村祖训。我说一套做一套,因为我才让妻子食用,结果她中了毒,成了受害者。可是我怎么可能越界,干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是如此爱我的妻子,她要是离开我,我也不想活了。

躺在床上的妻子对我说:“春风,我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感觉肺都不在了。我的生命估计要到头了,我知道我无法被治好,我们家族都是短命的,没一个超过四十五岁,我已经多活了四年。”

“不要瞎说,我带你去省城的医院看病。”我说。

“不,不能再花钱了。留着钱,我走后,你再找一个,得生个孩子,给你老陈家留个后。”说完,她的眼里全是泪水。

“明天我们就去省城,你得听我的。我们是夫妻,这么多年患难与共,你若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我说。

“你看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你去登楼山采点儿野山茶回来,泡水给我喝,我想那个清凉山茶的味道。”她说。

我和妻子结婚二十五年,恩爱如初,她是我这一生无法舍弃的灵魂伴侣。她没给我生下一个孩子,我早已做好了一辈子没有子女的准备。没有孩子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基因又不好,遗传不下去对于人类也没有什么损失。妻子艰难吃完几口米饭,躺回床上,呼呼地喘气。

我走出家门,走在阳村的道路上。傻大姐——阳村唯一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捡起石头,朝我扔来,嘴里说着,你个负心汉,用菌子毒死自己的老婆,就是为再娶一个,愿你一辈子不得儿子。很多话传到我耳里,他们说,那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人,居然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一时间成了阳村历史上最负心、最薄情、最邪恶的人。

我来到登楼山,采了山茶后,站在山顶看向阴山。今天没有雾,只能看见一片绿色,躲在登楼山的肚子里,像是一块翡翠。我的心像这样一块纯洁的翡翠,怎么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邪恶。我觉得正是由于这块翡翠的存在,保证了常年的流水,丰沛的雨水也是来自阴山的恩泽。假如这块翡翠不在了,阳村将失去水源,变得缺水,还谈什么富裕。也许祖先定下的规则,就是为了保护阴山,保护水源,所谓的魔力也许只是一种谎言。

“这水真好喝,阴山的水泡的茶是最独特的,特别是泡登楼山的山茶。”妻子说。

“阴山就像一位母亲,为阳村输出持续不断的乳汁。”我说,“你早点儿睡,明天一早,我们去省城看病。”

“你扶我去三楼,再看一眼这片土地,我怕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风,你记着,我死了就葬在阴山脚下,我不回兰州。”妻子说。

4

次日我和妻子坐上班车,从阳村到白诗镇,从白诗镇到偏安县,再从偏安到省城。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妻子一直看向窗外,我在一旁看着她。

“风,窗外的风景,我是看一次少一次了。这偏安县实在太美了,像是躲在地球角落里的一块翡翠。”妻子对我说。

“以后我们每年都来玩,你不会有事的。”我说。

“我们已经六年没有去过省城了吧。”妻子说。

“是的,六年了。六年前我带你来检查身体,你还记得吗?我们还看了话剧《雷雨》。你对我说,回去就给我生个女儿,让她以后当个话剧演员。”

她微笑,把眼从窗外拉了回来,转头静静地看着我。她虽然憔悴,但依旧很美。

“我们下车回去吧,好吗?”半晌,她突然说。

太阳已经落山了,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就到省城了。

我说:“不行,病看了才回去。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她躺在我的大腿上,呼吸急促:“我有预感,我活不了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钱了。我有短命的基因,到这个岁数,基因没有突变的可能,也无法完成细胞更新,生命到尽头了。我哥哥去世,医生就是这样和我说的。对不起!风,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自己活得不会太长,才来到阳村,我本以为我会一个人孤独地死在小地方,尸体腐烂也没人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可老天偏偏让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带给我那么多幸福,那么多爱,让我的生命延续了这么多年,我要谢谢你。可我却不能报答你什么,还要在你最需要照顾的年岁里离开。我简直就是一个坏女人……”

我摸着她的头,说:“你好好接受治疗就行,你说得像是骗小孩的,小孩都不信,我怎么信?你更不能信。”

不多会儿,她靠着我睡着了,我的心瞬间平静下来,不久却被一股沉重的伤感裹挟。妻子那么年轻,要是她走了,我独活的勇气都没有。妻子的美定格在年轻时的样子,留给我的只是美好的回忆。我将独自一人面对未来苍老的自己,想到无人问津的老年,就更加不能自已。

医院专家诊断,妻子得的是肺癌,处于早期,须按照流程治疗,切除肿瘤,接受化疗和后续的所有治疗,生命就可以得到延续。妻子不同意治疗,在她的意识里癌症无法治愈,花掉太多钱,会使得她一心经营的家庭变得贫困潦倒。还有她认为她的病不是早期癌症那么简单,一定是她的基因在作怪,她预感她活不过四十九岁。我坚决不同意她的观念,坚持要让她接受治疗。医生说如果治疗顺利,最少能活五年,五年内不出问题,一直活下去是有可能的。我签了字,陪伴她接受化疗,鼓励她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事实上情况没有我预料的那么好,三个月后,我和妻子坐上返回偏安县的大巴车。妻子在经过了一系列的治疗后,变得更为憔悴,脸色苍白,身体变小了很多。

我们花光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十几万元。妻子在奄奄一息中恳求我说:“风,放弃吧,带我回家,回阳村,见见那片土地,如果可能,带我回一次兰州,我活不了多久了。对不起,风。”

我说:“所有治疗的流程都做完了,你会好起来的。”我握着她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妻子模糊地说:“什么时候走?”

我说:“明天。”

为了妻子的意愿,我签了离开医院的协议书,带着她回到了阳村。一路上,她靠着我,看着窗外的一草一木。她说:“我第一次来偏安,沿路的夕阳晚霞,矮矮的屋子,迷人的天空,我感觉到重生,这里不像故乡那么厚重,而是像云那么轻盈。我本来只打算体验生活,两年后回兰州去,可居然遇到你,留下来和你一样爱上这片土地。”

我紧紧地搂着她,她面色苍白,眼神像安静的夕阳。这个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女人,温柔、善良、勤劳、乐观,还有着大海般的胸怀。

回到家一个星期后,妻子很难动弹,只能躺在病床上。阳村天天下雨,像是我的眼泪,一直不肯停下来。我看着妻子的脸色由苍白变成青黑,预感到她的病情在持续加重,估计无法去兰州了。晚上她睡着后,我走到家门前看着黑夜,吹一下风,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很害怕无法保护她了,怕她的温柔永远只停留在我肩膀上。她要是离开我,去另外一个世界,其他人欺负她,那该怎么办?她那么善良,连脏话都不会说,对一切都是忍让,被别人误解,也只是以微笑进行回应。要是她走了,我怎么还能苟且偷生?不行,我得去另外一个世界保护她。

阳村还在陆续死人,死因仍被判定为食用了阴山上的野生菌。妻子回村后的第十五天,夜里持续咯血,疼痛让她无法入睡,她整夜惨叫。那一夜雨特别大,雨声压过了妻子的叫声。凌晨四点半持续打了一个小时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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