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

作者: 王芸

1

那晚她出现在派出所是个意外。

每天出门她都得做出选择,向左或是向右,如同手指在交友网站左滑或是右滑,只不过前者决定眼前的线路,后者关乎一段时间生活的走向。

她工作的地方在公寓楼中轴线一直向东的方位,不远,但没有直达路,中学时她就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却不得不每天绕弯路上下班。

到了晚上,无论是哪一条路都显得荒寂,常常空无一人,偶尔路边停着一辆共享单车,仿佛在等她,她骑上车,在树叶筛落的斑驳光影中骑过,心里哼唱一首歌,比如孙燕姿的《绿光》。但大多数时间,她宁愿走路,于是她又一次面临选择,向左或是向右。通常她宁愿向左,这条路在晚上有密度更大的路灯光,带给她需要的安全感。有时,她也向右,幽暗的小路和散发湛蓝微光的天空,让她恍如置身世外,被无边的孤独也是巨大的安宁包裹,有远离人间一切烦忧的错觉。

在公寓和培训学校之间,是一片混沌不明地带。有围墙包围起来、却一直荒置的空地,任由野草生长。也有貌似厂房却不见人影的房屋,同样被围墙包围着,深邃又神秘。这样的建筑,在这一带颇有几处。这里处在经济开发区的边缘,听说集中进驻过不少品牌企业,但热潮过后就出现了停滞甚至逆生长状态,一些企业不明原因地迁走,有的厂房建好却不见企业入驻,留下这些体量庞大却无人光顾的建筑物。它们是这座城市曲折迅猛发展轨迹的遗存。好在她租住的公寓楼一带,呈现出越来越欣荣的景象。公寓楼和居民楼像春天的花草迎风生长,渐渐参差错落地填满了这一带的空地。绿植日渐丰富,且长势蓬勃。配套的生活设施像拼积木一样,看似无序,其实暗合生活逻辑与秩序地冒出来,形成自足便利的生活空间。

仅仅两个路口之外,仿佛还停滞在十年前,保留着荒寂的景象。全住宿制的培训学校从繁华地段搬迁到这儿,图的是校园扩容、成本低廉、便于管理,原本教师有集体宿舍,她不习惯与人混住,搬出来自行租房。生活半径骤然收缩,好在她早没了初来这座城市时,对热闹的商业中心那股蓬勃兴致。难怪有人说,无论生活在哪个地方,其实你的主要生活空间只在方圆一二公里之内,这从另一个角度讲,是否意味着无论生活在哪个城市哪个方位,其实都差不太多?她偶尔会想一想这个问题,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地铁、公交、共享单车、汽车、高铁、飞机,越来越畅达的交通让人随时可以去想去的地方,而不一定非要生活在那儿。曾经她对这种理论嗤之以鼻,觉得是那些无法在大城市安身立命的人,吃不到葡萄退而求其次的心理自慰,现在她却理解并认同了,在来到这座城市八个年头之后。

那天白天经历的一件事,让她很想将自己隐藏起来,于是她出门向右,走那条幽暗小路。

走过围墙外丛生的夹竹桃,她贴近树枝又谨慎地保持着安全距离,据说这种树的叶子有毒,却在城市街头随处可见。没几步是一排香樟树,它们比这一带的建筑更老,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发出蚕咬桑叶般的细响。她沉浸在这细响中,仿佛独自享受着夜晚这片巨大的桑叶。再走几步,她听见了蛙声,不是一只两只,是一片、一丛、一野的蛙声,规模浩大得让她惊诧。

她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的水洼,它像摊放在墨色盒子中发亮的一块玉石,蛙声来自那个方向。她想起了老家,鄱阳湖边那个小县城,她家屋后,每到夏夜也有密集的蛙鸣。她疑惑,清明节刚过,这蛙声怎么就铺天盖地了。

啊——啊——啊——忽然,她冲着荒野啸叫起来,用尽全力。一时四野俱寂,只剩她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很快,蛙鸣声轰轰烈烈响起。

青蛙呱呱叫,大雨将来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身后。她一惊,毛孔倏地张开,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这声音突兀、冰凉,仿佛暗夜里斜刺来一把寒光凛凛的剑。透过沸腾的蛙鸣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燥热迅速腾遍全身,她将拳头攥得更紧了,迅疾回头,一个黑魆魆的暗影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那人身后停着一辆自行车。

脑子里混乱一片,被沸腾的蛙鸣和恐惧挤满。她看见那人抬头看了看天,慢悠悠地说,有乌云,夜里可能……

她转身拔腿快走,没几步就被那人追上了。车轮和脚步声紧紧咬住她。我不会伤害你。口气倒是绵软,仿佛在哀求。但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脚步迈得更急,但不敢奔跑,她怕惹恼对方。

今天的小路漫长得让人绝望。她提高声量,试图盖住蛙鸣。如果我太晚回去,我爸会出来找我,我有时在这条路上碰见他……

那人轻笑一声。我注意你很久了……

这话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她想不明白。她盼着男人再说点儿什么,让这句话的意思进一步明确,但男人沉默了,只有脚步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得让她惊心。也许,男人看见她总是一个人,知道她只是一个人……她的心往下坠落。蛙声密集。

她的眼睛瞥向路边,混沌中只看得见野草起伏的轮廓,找不到石头的踪影。

包和手机给我。男人终于开口,她松一口气,心又缩紧了,慢腾腾将背包取下递给他。

男人在包里翻找。那里面有一串钥匙,一管口红,一部手机,一个记录学生信息的小本子——她是班主任,否则不会经常这么晚下班,两张门禁卡,分别是公寓和学校的。没有钱包。

我看看口袋里有没有钱,你可能需要钱。她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将右手伸进裤兜口袋翻找,左手不动声色地将风衣纽扣扣上几粒。右手手指小心地滑动,按住,滑动……我身上没带现金,不过可以转给你,微信账户里有两千多元,我都可以转给你。她说得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旋转。

男人似乎在犹豫。她微微扭过头,瞥见他在翻看她的手机,一只胳臂撑住车把,这姿势有些别扭。微光照亮他脸的局部,加重了阴影的钝重感。她无法判断那人的年龄。你可以看着我转……她说得小心翼翼,脚步加快了。

男人没有应声,一只手在点动手机,十分专注的样子,落后了几步。她的心跳得像蛙声一般激越,悄悄埋下头,在风衣衣襟的掩护下,将定位发送出去。

半个小时后,她坐在了派出所的调解室,男人坐在她对面,现在她知道他二十六岁,叫彭湃,附近一家公司的员工。彭湃不知道她有两部手机,不知道她悄悄录音,发给同事,一同发送的还有定位。同事立刻报了警。

录音只有她的声音,和定位一样无法证明什么。彭湃说他只是看到她经常一个人走夜路,想与她结识,护送她回去。只是采用了错误的方式。

她松弛下来,大脑恢复了正常思维,转动得伶俐,不能相信他的解释。她仔细回想整个过程,他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跟随,还索要她的包和手机……凭什么?!彭湃说他只是想在她手机上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那似乎是一件挺浪漫的事。

浪漫?这两个字终于点燃了她的怒火。你知不知道夜晚被一个陌生人拦在路上,被人跟随是什么滋味,有多恐怖!你以为自己在拍电影,见你的鬼的浪漫!

她叫得声嘶力竭,眼泪迸出眼眶。原来微微笑着的彭湃似乎被她吓住了,在民警的示意下走出了调解室。

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他确实不像是想伤害你。民警语气轻松,仿佛这只是一场深夜闹剧。

她陷在委屈的旋涡里。只有既成事实,伤害才能确证吗?眼泪奔流成两道瀑布,她用两手使劲封堵,却堵不住……最终,她和彭湃在民警面前握手,表示这件事情就此结束。她一走出派出所就将手机里他的电话号码删除了。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彭湃跟在她身后,看她走进公寓大门,才转身离开。送她回家,是民警特地叮嘱他的。

2

她再走出学校大门,毫不犹豫地向左。

明亮的路灯下,不止一次碰见彭湃,半路杀将出来,也不知他此前潜伏在哪儿。

她故意远远地绕开他走,仿佛他身上带有病毒,但他不以为意。你要点儿脸可不可以?一次,她克制不住内心的厌烦冲他大叫。可是连这个都不能伤害到他,他依然自行其是。似乎真像他在派出所说的,只是想认识她,陪她回家。

基于以往的经验,她觉得他肯定不是新时代的活雷锋,难道他真的喜欢她?这是示爱的方式,追求的方式?却又不能相信。她曾经看过很多爱情至上浪漫得神神道道的韩剧,然后在最孤独的时候,将之一一否定。

那些彭湃不曾出现的夜晚,总有一辆共享单车出现在学校门边。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凑巧,但她没问过彭湃。时间长了,她暗暗疑心彭湃是脑子里少根弦的人。

刚到这座城市找工作时,她还保持着与初恋男友的关系,留在家乡的男友遵循父母意愿考取了公务员,让她意识到这段恋情前景渺茫。一年半的异地恋,沿着辛苦、疲惫、抱怨、绝望、麻木的路径发展,只是她没有料到,最终提出分手的是男友,在她犹豫着是坚持还是分开的时候。然后,她陷入痛苦失恋带来的巨大虚空中,又从高中同学那儿得知,相识八年、相爱六年的初恋男友迅速确定了新的恋爱对象,是父母撮合的相亲,双方家庭匹配度很高,各为子女准备了一套房,这意味着男友随时可以步入婚姻,生儿育女……男友的母亲不喜欢她,觉得她心大,心气高,不是安稳过日子的人,安稳是他们那一代人的至上准则。也许,男友母亲说得对,她一心想着离开小县城,奔向大城市,也不知道奔向什么,对前景的期许朦胧得很,但县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社会,总让她有呼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座城市盛放了她和男友四年大学时光、青春记忆和琐细往事。可他说放下就放下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有点儿自暴自弃,急着将自己托付给谁,可频繁更换的工作,身边走马灯似的出现又消失的人,让她无法建立起真正的亲密关系。她这才知道,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信任是珍贵的馈赠,等同奇迹。

一度,她流连于交友网站、相亲网站。那是一种直接对等的需要,无须曲折诉求,免去了诸多尴尬。网络牵连起的两个人,依靠直觉选择向左还是向右,手指轻轻一滑,向右是许可,向左是拒绝。如果对方也选择了向右,便可开始初步的试探,依靠语言的输出,加分或者减分……合则分,不合则散,有些根本无须落地,匆匆无疾而终。权当泥泞日子里垫在脚下的一块块木板,或极度饥饿时聊可填充肚子的方便面。

这飘浮于半空中的链接,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情感对接,有时让她感觉比现实中的更真切。她无心和同事交流,不参加聚会,不参加周末郊游,团建时伪装胃痛请假,工作之外与人打交道的一切,她都抗拒。下了班,她宁可蜷缩在租住的屋子,潦草地用外卖喂饱自己,边吃边开启网络巡游。靠着木板跋涉、方便面续命的她,越来越消瘦,沉默收缩为一道影子。可活跃在交友网站的她,百变多姿,生气勃勃,可以在伶俐、帅气、智慧满满、艳光四射间无缝转换,对话机锋频出,交手间进退自如。

手指右滑的频率越来越快,她的段位也层层攀升,渐渐百炼成钢,身披重甲,刀枪不入。她可以轻易识破对方的肤浅和虚荣,哪怕重重伪装。她的清醒在于,从不曾指望真的靠网络建立起一段亲密关系,四处流连不过是疗伤的需要。无欲无求,才能洒脱若此。当她重新强大到想退出这无聊的游戏循环时,却发现已经成瘾。一块块木板,成了水中浮木,她泅渡时间之河离不开的装备。然后,一直未能戒断的她遇到了杰,彻底沦陷。

现在她可以清晰望见自己的愚蠢,历历在目,枝枝叶叶脉络清晰,当时却令她满眼缭乱、心思摇曳。有时候她想,杰之所以能在女性群体警惕性普遍提高的当下,依然赢得那么多女人的青睐,包括她,不在于他自身有多大的魅力,不在于他多么善于伪装,也不在于他能熟练地运用多种套路,他是一个情感哲学家,深谙虚荣的巨大推动力和生活辩证法——有进必有退,有露必有藏,有全必有缺,有强必有弱,完美就是不完美。在众多骗子追求进、露、全、强、完美时,杰追求的恰恰是退、藏、缺、弱、不完美。

一个资产丰厚到足以财务自由却神经衰弱深受失眠困扰的男人,一个外可抵挡千军万马却会伏在你怀里莫名痛哭的男人,一个离开了妻儿却被前妻平静讲述优点和缺点的男人,一个酩酊大醉后被司机送来深醉中声声呼唤你名字的男人,一个遭逢经济危机而隐身不现独自疗伤直到你追问他的属下才知情由的男人,这就是杰,或者杰的人设。

一度,她以为双向的信任是上天的馈赠,无上的奇迹。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前妻、司机、员工,都是杰雇用的“演员”。

这段荒唐的经历,终结于初识彭湃的那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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