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店一夜
作者: 安庆徐无走在小镇上,后来爬上一座醒目的拱桥,很多场景扑入他的眼帘,楼房、马路、灯塔、河边的老船……他的头发长长的,留着短胡,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徐无在小镇上徘徊,有人怀疑他是一个画家,他身上有一个很大的双肩包,包里可能装着他作画的工具。小镇已经是一个新型的小城了,正在吸引更多的人过来。
徐无再走在小镇,卸掉了身上的包,他像侦察好一样,跨过两个十字路口,一条镇河,一片园林,走进了一片别墅区。徐无站到一座小楼前,隐约可以看见楼上的阳台,窗帘上的图案。再一次确认后,徐无摁响了门铃,他听见了院子里返回的铃声,门开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问话声。他回答着,隔着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保姆,年龄看着比他还小。他弯腰搬起那个箱子,箱子好像很沉,说,你们的快递,好像是洋果什么的。
快递?洋果?我们买了吗?
他搬着箱子,腰往上挺,朝箱子上看一眼,说,地址就是这儿。他把箱子再往上提,快挪到了胸前。
你怎么没有先打电话?
哦,抱歉。我,我正好往这片送,就……地址是对的,错不了。他看着保姆。其实,箱子上根本没有电话,地址也是他贴上去的,如果保姆细心的话会看出来。保姆朝箱子上看,再抬头看他,有些狐疑,大门一侧的小门半开着,保姆就站在小门口,一只手还抓着门,他抱着箱子从一侧往里挤,保姆的手松开了,他挤了进去。徐无看到一个干净的小院,小楼后边还有半个小院,前后院子里都栽着树,除了石榴树,他还看到了海棠,桂花树,花树间的甬道,看清了楼墙的颜色,那种咖啡色的墙砖。哎哎,你怎么进来了?我,哦……对不起。哎哎,你怎么进来了?我签了字你就可以走了。他没有出去的意思,说,我就在院子里看看可以吗?既然进来了。说着,他朝房门的方向看着。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还要待下去?他仰着头,贪婪又无所适从地看着,房子、门、院里的花草……
保姆朝里边喊,阿姨,洋果,你买洋果了吗?两箱!他听见了答应的声音,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已经陌生。房门打开,他朝走出来的身影瞅过去,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披散着,在台阶上朝这边望,手里握着手机,说,是咱的,你收下就是,哪那么多事。女人走下了台阶,朝着他们继续走,好像从门口到院子里有很长的路,甬道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女人微胖,脸颊上出现了挡不住的皱纹。
徐无在等待着女主人走过来。
你怎么还不走?
徐无说,既然主人出来了,我等一等。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等主人有事吗?你怎么不走?你没有其他的快递要送吗?保姆不耐烦地在质问徐无。
我,我想在你们的院子里看看,我马上就走。徐无说着,看着站到了跟前的女人,女人撩开鼻翼上的一缕头发,看着他。徐无的目光随即躲开,他感到身体的深处在发出响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要撞出来。保姆愣了愣,像听到了什么,朝旁边、朝他这边寻找着,又朝天上看。他呼出一口长气,捂了捂胸口。女主人看着他,他头上的帽子,鼻子下短短的胡须,瘦高的身材。女主人看到了他的手,长长的手指,皮肤不算黑,相反有点儿白皙,不太像送快递的人。你,送快递时间不长吧?女主人审视着面前的男孩问。徐无点头,说,不算很长,不过也有一段时间了。然后,女主人问他的年龄。在他报自己的年龄时,徐无看见女人微微抖了一下,扭身回去,甬道上的身子有些晃动,细碎的脚步发出回声。徐无好像早有准备,在女人反身时,对女主人说,我可以进去看看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了鞋套,说,不好意思,看你们家小楼挺好,我有点儿好奇,想看看里边,装修肯定也挺好的,可以吗?他看着女主人,脸上充满诚恳和期待,在等着答复。
哎、哎、哎,保姆阻止着他,你这个人,怎么得寸进尺,快走吧。保姆挡住了他的去路,徐无求救似的看着女主人。女主人停下脚步,回过头,审视着,她从徐无目光里看出了一种祈求,稍顿了一下,声音很低地说,进来吧。加了一句,又不像个坏孩子。徐无的声音更低,我就是好奇,想进去看看,我,还没有进过这样的房子。在甬道上,徐无被女主人和保姆夹在中间,保姆疑惑地瞅着女主人,你答应了吗?女主人挥了挥手。门开了,徐无走了进去。
徐无站在房间里,他看到了房子的内部,豪华的装修、家具(他认为那应该是豪华的),客厅宽大,干净明亮的步梯,宽敞,可以并排走几个人,步梯边放着几盆花,他认出有一盆花是杜鹃。他想再上一层看看,把自己劝住了。他站在沙发旁,等待着女主人发话,让他坐下。保姆在看着他,不太友好。坐呀,女主人温和地看着他,让座。徐无坐下了,沙发在屁股下轻轻弹起来,整个沙发像在身下起伏,听见隐隐约约的弹动声。他回忆着相仿的声音,搜索着,最后他想到了汽艇,那种景区的汽艇或橡皮艇,好像也有这样的弹性。他看着面前的茶几,实木的,茶几面上闪烁着光泽,靠一侧摆着一件布艺品,像一个青蛙或者金鱼。眼前看到的还有几盆花,花开着,花叶青翠,完全已经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个女主人完全变了,脱胎换骨,二十年,他的记忆里其实没有什么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如果在有限的记忆里搜寻,这些场景、物件,都是没有的。女主人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观察着他,他目光中的犹疑和胆怯或许她都看到了。徐无在抬头的瞬间和对面的目光几次碰撞,他在那双目光里隐约找到了记忆里的东西,那种看人时像在想事的余光、沉思状。水,倒水!女主人在吩咐保姆,徐无在女主人每一次说话里搜索着熟悉的可以唤醒的记忆。如果不是女主人发话,保姆可能始终不会为这个所谓的快递员,这个得寸进尺的年轻人倒水。水,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看了一眼,一个带色的玻璃杯,玻璃杯里的水在冒着热气,没有放茶叶,一个贸然闯入的快递员是不配喝茶的。徐无伸过手握住了杯,热气缭绕到他的脸部、眼部,扭动着,要把他的眼泪熏出来,他的手感受到了热度,从玻璃杯里散发出的水温。这时候他听见了女主人说,凉一凉再喝。凉一凉!他的眼前幻化出一张木头的小饭桌,饭碗里的热气,那种声音的脉络他就要摸到了,一根线一样,在幻觉里飘浮,曲线般摇曳,像风筝,朝他扭动。女主人的提醒是慢声细语的,他的心里漫上一种感动,手离开了杯子。他抬起头又看着房间的摆设、装饰,客厅的地面反光,在反光里可以看到一些东西的影子,落地的窗帘在轻轻拂动。水,还冒着热气,一股一股摇曳,客厅里一度是沉默沉闷的。他又用手摸摸水杯,水杯上的热度慢慢降了下来,隐隐约约的热气快看不见了。他抬起杯子,在端起杯子时他听见了一种鸟儿的叫声,从窗外传来,细细的,清亮的,脆脆的。他朝窗外扭了一下头,看见了窗帘上铺满了青草,还有草地旁的河流。他看见了玻璃外的树,海棠,木槿花,一棵小香樟树。
我可以用一下卫生间吗?徐无忽然说。他的一只手按在小腹上,仿佛内急,他看着女主人。保姆远远地看着他,他有些害怕这个保姆,目光里带着冷冽、拒绝、猜忌、抵触。他希望即刻得到女主人的答复,保姆还是抢在了前头,说,外边,你去外边吧!你出去了,前边的马路边就有一个公厕。女主人瞥了一眼保姆,没有顾及保姆的态度,朝一个方向指指,去吧。他朝卫生间走去,其实他进来后就在侦察,就找到了卫生间的位置,卫生间门口搁着两盆花草,大概是有说法的。他站起来,按照女主人的指引拐过了一道小弯,几步远,好像穿过了一个小廊道。他走进去了,看到卫生间是宽敞的,干湿分离的,他并不急于要用卫生间,他就是要来卫生间看看,这是预谋中的环节。他打量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卫生间比较阔大,他的心一震,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香皂的香味。在视线里找到了,他记得的那种香皂,香皂块不大,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他有些激动,身子往前倾着,仔细地看着那块近在眼前的香皂:橘黄,像一种面包的颜色,在灯光下反射出一股细光、一种光滑。对,就是他一直记得的那种香皂,他走到香皂最近的地方,抽抽鼻子,又使劲闻,童年的嗅觉仿佛复活。他伸出手,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小心触摸过去,摸到了,手指发生了回应,发回了感觉,他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香皂的光滑、香皂的细腻……徐无将那块香皂捏了起来。这时候他又伸出了另外的指头,整个手掌将香皂窝在了手里。然后,递到鼻子前,更近地嗅到了香皂的香味,是肺腑间、嗅觉深处被唤醒的味道。他伸出舌头,朝香皂舔过去,香皂的香气,伴着说不清的涩、甜,漫进他味觉的深处。他的眼角冒出一颗一颗的眼泪,穿成串儿漫过脸颊,形成细流,在嗓子里涌出一种细细的发音,接近哽咽……泪水中,他想起他在脸盆旁,吞吃那块柿饼一样的香皂,妈妈的一双手抓住他,挤他的嘴,让他吐出来……
他知道需要克制,需要冷静,要马上出去,不能再在卫生间……在出去前,他蘸湿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他继续握住了那杯水,已经没有了热度,保姆没有给他续水的意思,有些僵持。他想让保姆走开,他有话要说,是必须他和女主人才可以说的话。徐无抬头看一眼保姆,保姆有些敌视地看着他,他低下头,用很细的声音对女主人说,可以让保姆回避一下吗?放心,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女主人先是意外地看着他,他此时镇定自若地坐着,手里还握着茶杯。终于,女主人朝保姆挥挥手,保姆不情愿地离开了。客厅里响起碎步声,保姆上楼,听见楼上的关门声。
徐无丢开了握着的茶杯,突然低低地喊了一声,吴金枝!
女主人一愣,接着一个哆嗦,惊诧地看着他,在他的身上搜索,你,你叫我什么?你,你从哪里来,你到底是谁?女主人有些慌张,在上下地打量他,目光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
徐无头低下去,又抬起来,他迎着女主人的目光,说话声带着颤音,有些慌乱,说,香……香皂,我……我看见了香皂,我……我吃过的香皂。
什么?你说什么?女主人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徐无,香皂?她朝着卫生间的方向看去,卫生间里的确是放着一种香皂,她一直在用的一种香皂。眼前的这个孩子在和她说着香皂,她在回忆,他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起香皂。
徐无低声地重复了一遍,直直地看着她,香皂,我,我一直记得的一种香皂,我,我看到了,我去卫生间,其实就是想找这种香皂,竟然,竟然有……竟然找到了……徐无的眼里有泪水打转,亮亮的,泪水奔出了眼眶,流过脸颊,一颗接着一颗地奔涌,徐无的身子在打战,有哽咽声从嗓子深处挤出来,冲出来。徐无的手还抵着额头,好像在卫生间的泪又顷刻间接上,他的手从额头朝下移,手上湿湿的、黏黏的,他伸出手指从脸上拭过,脸从双手间抬起来。
我一直都记得香皂,我吃过的香皂!
女人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泪水冲了出来,身在颤抖、在战栗,你、你是,你是徐无?是我儿吗?她身子歪趔了一下,徐无扶住了她,她一下子抓住了眼前的徐无,抓住他的肩膀,他的手,他的脖颈儿,他的头发,闪着满脸的泪在看着徐无,你是吗?是吗?是我儿子,是徐无?她脸上已经铺满了泪光。
徐无仰着头,让泪水滚过脸颊,迎着对面的人,不出声,让泪水说话。
儿子——她颤抖着,沙发在抖,女人低下头,又抬起来,她抚摸着徐无的脸,审视着眼前的徐无——儿子,一点一点地看着,泪花闪动着,泪花流过脸上的皱纹,深处的沧桑,十几年了,你怎么留着这么个小胡子?
不,二十年了。朝楼上看一眼,想起刚才上楼的保姆,声音压低,说,你不想验证一下吗?他撩起额前的头发,在头发掩盖处有一个明显的疤,他撩着头发让吴金枝——他的母亲看那里的疤。吴金枝看到了,在他掀起头发的瞬间就看到了,那个疤她非常清晰地记得。她摸过去,伸出了手,她摸着疤,泪水又一波一波地奔涌出来。徐无闻到了母亲的气息,现在,他的母亲竟然离自己这样近,母亲还在摸着他的头,他的脸,抱着他的脖子。徐无却朝后退,他擦掉了泪水,像忽然莫名地有了一种生疏、退缩、陌生、畏怯……他放下了手,二十年了,没有母亲的二十年,上学、流浪、孤独、发愤……有一天,他特别强烈地萌生了出来寻找母亲的欲望,也许是在父亲离开自己之后,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助。他一路找,有一天就找到了这个小镇。可已经二十年过去。
徐无盯着吴金枝——他的母亲,你,可以跟我出去一趟吗?我们找地方说话。母亲还在抓着他的手。
去哪儿?这里不能说吗?你,想说什么,对我说吧。她把头抬起来,看着眼前的徐无——蓦然而至的儿子。
徐无扫视着房间,禁不住又朝楼上看一眼,想起那个敌视的保姆,房间里很静,他感到强烈的陌生感,对眼前的环境拒绝。他低声说,去另一个地方吧,一个小酒店,我在酒店订过了房间。徐无再一次扫视了眼前的客厅、楼梯、前方的电视,说,我不想在这里,不合适。徐无说。
母亲紧紧地看着眼前的徐无,又伸手抓住了徐无,你不要走,仿佛怕儿子再走失了,说,你别急着走,我们不在客厅,去我的房间,我们关上门说,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