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邻居米什先生成为中国网红
作者: 央歌儿疫情给烈米列蜡烛店的生意带来了起色,令人悲伤的是,价格最贵的重生之烛变得一烛难求。在凡特西亚,几乎人生的所有重要仪式里都少不了塔瓦纳珀尔山泉水和烈米列牌蜡烛的参与。蜡烛的每一种颜色代表一个人生阶段,用于庆祝婴儿出生仪式的初生之烛为无色透明;用于18岁成年仪式上的新生之烛为淡绿色;用于结婚仪式的佑生之烛是太阳的颜色;而用于葬礼的重生之烛是通体雪白如玉,毫无杂质,里面的花叫云泽,只生长在塔瓦纳珀尔山脚下,花瓣呈香槟色,花期极短,只有五到七天。烈米列家的人要在每年初雪来临前到塔瓦纳珀尔山里去捡拾云泽花,雪后它们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经过烈米列家特制老油膏40~45日的浸渍,云泽花由香槟色变成象牙白色,花瓣由柔软变得有一定硬度,燃烧时,火焰优美,花朵绽放,如同灵魂起舞。蜡烛燃尽时,只剩下花的骨骼,立于尘世,无动于衷。在凡特西亚,不,在地球上,烈米列蜡烛都是蜡烛中的天花板。
我,亚历山大·烈米列,烈米列牌蜡烛第九十代传人。
下午1点多钟,太太罗妮走进位于塔瓦纳珀尔大街一号的烈米列蜡烛店。我大吃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此时正应该是洛果洛餐厅最忙的时候。罗妮告诉我,她刚刚辞去了洛果洛餐厅的洗碗工作。洛果洛餐厅一直是轮胎排行榜的三颗星,虽然是洗碗,但是如果你见识过洛果洛餐厅高大的穹顶、精美的壁画、闪亮的水晶吊灯、铜皮包边的餐桌和银掐丝柄勺子的话,你就不会觉得在这样的地方洗碗是个粗活儿了。即使在疫情期间,这家餐厅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自从疫情暴发,我们的家就靠两个罗妮来支撑,我太太罗妮和大女儿罗妮。你无法想象,为了得到洛果洛餐厅的洗碗工作,我动用了多少关系!今天上午,洛果洛餐厅经理找罗妮谈,让她把打扫厕所和走廊的工作也承担下来,但每月工资只涨3000凡币,要么接受,要么辞职。对罗妮来说,洗碗和养护银餐具的工作已经让她难以负荷,很多时候需要哈娜佳帮忙才能在8小时内完成工作,如果再加上清洁工作,她每天要工作10小时以上,所以她不想接受这么无理的要求。
罗妮说,脚步哥愿意向她提供35000凡币的工资,只要她晚上9点钟为他做一个不加洋葱的肉饼和一碗稀粥,以保证他剪辑视频时不饿着肚子。这个工资比她在洛果洛洗碗加扫厕所还要高些。我按当天的汇率算了一下,应该是650元人民币。自从脚步哥住到我家之后,我也被传染上一种毛病,会不自觉地将凡币换成美元或人民币来计价。真正令我伤心的是太太罗妮,来自凡特西亚体面家族、我深爱了30多年的女人,在说到脚步哥给她3万多凡币时,竟然像谈论天气一样从容,没有一点儿被人施恩的不安感。
哦,只要你觉得合适。
罗妮耸肩: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因为我为他做肉饼、奶茶和中国式米粥,帮助他拍视频。而且,我想,这段时间,你也需要一个帮手。你太累了,亚历山大。
这都是暂时的,疫情很快就会过去!可是……我没再说下去。
难道你希望我一直把洗碗工做下去?罗妮的声调里充满委屈。
如果他和蜜丫……
那我也不再洗碗了!罗妮粗暴地打断我。这是我的手!她将手举到我的眼前,那是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手,多皴干裂,骨节突出。当洗碗工以前,罗妮的手因为长期浸润在油膏里而细嫩如凝脂。
我将眼睛转到一边,他的职业太不靠谱儿了,到处拍呀拍呀。
难道中国人认为我们在塔瓦纳珀尔山做核试验还是藏着恐怖分子?
你以为间谍只打听军事和政治信息吗?错!
罗妮变得有些暴躁了:如果他是间谍,那么我和三个女儿,还有你,都为间谍提供过情报,比如,卡卡面包店哪样面包好吃,通往塔瓦纳珀尔山的路怎么走,如何腌制凡特西亚烤鸡和烈米列牌蜡烛……
不要向这个家伙提供任何烈米列蜡烛的信息!千万不要……
罗妮强行把我的话打断。他愿意帮着我们卖蜡烛,卖到中国去!
我也是突然才被罗妮点醒了:或许这位将脚步伸进我家里的前中国流浪者正是冲着烈米列牌蜡烛的配方而来!记得,当蜜丫介绍我们国家只有烈米列牌这一种蜡烛时,那家伙笑嘻嘻地说:哇哦,那你们家是垄断生意哦!蜜丫还傻笑着附和。可能那时他已动了歪念头。
我的脑子都炸了,罗妮,罗妮,打住吧,烈米列牌蜡烛只属于凡特西亚!它哪里都不去!
不,亚历山大,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开放才是硬道理!中国有十四亿人口,那里的市场……罗妮激动地伸展开双臂比画出huge的样子,静电的火花从她墨绿色羊毛腈纶混纺的毛衣上迸溅出来。只有进入这样的市场,烈米列家才有希望!凡特西亚多少商家想进入中国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脚步哥可以帮我们实现跨越式发展!
这是跟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几年的罗妮吗?当她说这些自己都不懂的大话时像打了鸡血一般,使我受到十万点的暴击。她不会是中蛊了吧!我的羞涩寡言的罗妮,几十年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蜡烛店,无论是面对家人还是面对顾客,总是专注地听我说话,静静微笑,欣然服从。有时候,她太沉默了,我都怕她像一根蜡烛悄无声息地燃烧尽。
你们难道忘了半年多以前他潦倒得差点儿被饿死冻死在我家楼下?哈哈哈哈……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终于笑出了泪水。我用手将泪花抹去,甩到地上,但是又一波泪水涌了上来。其实我只是用笑来掩盖悲伤,因为较长时间的经济拮据,出自凡特西亚体面家族的罗妮竟把一个天天举着拍摄器游走的人当成了指望。
总之,亚历山大,我们都喜欢他!重要的是蜜丫跟他在一起觉得很幸福!罗妮说完便转身走了。
脚步哥是二女儿蜜丫的男朋友,这场恋情完全是由于我滥施仁慈而导致的事故。2020年2月初的一个下午,塔瓦纳珀尔大街二号的咕噜咕噜咖啡馆门前照例排起了长队。那天大女儿罗妮和小女儿哈娜佳都在店里做清洁,面对隔壁的门庭若市,她们一点儿不掩饰自己的艳羡,罗妮甚至长叹数声。几个月前,一个外国人通过她找到我,说想租用烈米列蜡烛店开咖啡馆,我当即就拒绝了,说没有烈米列蜡烛店就没有塔瓦纳珀尔大街,所以只要塔瓦纳珀尔大街存在,我就绝不会让它变成一个咖啡馆。我得承认,“一号”总让我有强烈的使命感,仿佛对塔瓦纳珀尔大街的形象负有责任。后来,位于塔瓦纳珀尔大街二号、也同样存在了160多年、专门制作传统服饰的莱赫成衣店变身为咕噜咕噜咖啡馆。这个半月之前开业的咖啡馆不知使用了什么魔力,把几乎整个凡特西亚人都召集到店里来了。咖啡味道马马虎虎,小贵。昨天报纸上一篇文章完全说出了我的担忧:这是外国资本对凡特西亚公民的掠夺!话扯远了,还是回到2月初的那一天,突然,一个东亚面孔背着行囊的大胡子年轻人来到我们的蜡烛店门前,放下行囊。我还以为是个流浪汉,便让罗妮准备些零钱。善良的凡特西亚历来是穷游者的天堂,他们习惯将人生最潦倒的时刻留在凡特西亚。太太罗妮就曾带着一对穷途末路的外国小情侣来我们家里吃晚餐并洗了他们近20天来第一个热水澡,之后,我们家闹了好一段时间跳蚤。言归正传,只见那个年轻人抱臂微笑,行囊前面立着一块写着英文的纸板,正对面的三脚架上是一个佳能相机。纸板上虽然是散装英语,但由于简单粗暴,我也明白了大概意思。这是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他认为中国人不应该受歧视,作为一个健康人,他希望得到一百个拥抱,给祖国加油!这个爱国小青年儿的举动简直让我热血沸腾了,若不是他脏了吧唧的外表让我犹豫了一下,我肯定就是第一个冲上去拥抱他的人。年轻的罗妮第一个上前拥抱了他,哈娜佳,然后是我。从不吝啬自己仁慈的凡特西亚人一个个地紧随其后跟他拥抱,整个塔瓦纳珀尔大街沸腾了,那一刻,我们都是中国人!在喧闹中,我们卖出了很多节庆蜡烛。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此言不虚。若是能在此处戛然而止的话,一切正好。但是,晚上,因为蜡烛卖得好,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罗妮做了好久没吃的牛肉馅儿饼。这时蜜丫回家了,说在楼下遇到个中国人在搭帐篷。我闻着牛肉馅儿饼的香气,想到一个外国人在夜晚零下19摄氏度的帐篷里饥寒交迫,对自己生活的满足感和对他人艰难困境的悲悯汇聚成慷慨的力量。我让蜜丫包了两个刚出锅的牛肉馅儿饼,倒了一杯热奶茶给那中国年轻人送去,顺便捎带去我们的祝福。15分钟后,蜜丫回来了,还拿着一个冻硬的馅儿饼,她说那个中国人不吃洋葱,所以勉强吃完一个馅儿饼就不肯再吃了,他赞美了奶茶。我们都很惊奇,因为平生第一次听说世界上还存在不喜欢吃洋葱的人。在凡特西亚,洋葱是食物的灵魂,而且,罗妮做的馅儿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半夜里,我和罗妮被窗外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了,我们趴到窗户前察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那个中国人在跑步,大概是太冷了,怕自己被冻死。哦,可怜的孩子,快点儿回家吧,要是他妈妈看见这一幕会难过的!罗妮嘟囔着。几个月后,这个年轻的中国人以蜜丫男朋友的身份进入我家,他的网名为“用脚步丈量星球”,江湖人称脚步哥。此时,他已刮去了胡子,安静的时候有几分雅痞范。为了爱情,他来到了疫情正盛的凡特西亚。
当我和大女儿谈家里靠脚步哥资助这事,一向高冷的大女儿理直气壮地说:爸爸,这不是资助,而是我们的劳动所得。他到我们家后拍的视频播放量非常高,如果没有我们全家人的配合,不会有这么高的流量。为了他的视频,我们全家牺牲了隐私和时间,算是相互成全。
我一想罗妮说得没错,他来到我们家之前混得挺惨的,没有凡特西亚的烈米列一家他什么都不是。顺便说一句,凡特西亚是美女之国,女孩子们都肤白貌美蜂腰大长腿,我的三个女儿是美女中的美女,小罗妮天生一张高级脸,冷艳优雅;弥雅端庄大方,因为爱笑,中国粉丝都叫她蜜丫;17岁的哈娜佳甜美俏丽。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我们家有四个女人。脚步哥的视频里只要有她们出现,播放量便噌噌地涨。尤其是哈娜佳,好多粉丝在评论里向她求婚,还直接叫我爸爸,叫罗妮妈妈。只是任他们千呼万唤,我始终不肯出现在脚步哥的镜头里。
就这样随便拍拍吃了什么饭、到哪里去玩、花了多少钱、谁买了件新衣服、邻居的院子里种了什么花……怎么会挣了那么多钱?我模仿脚步哥拍视频的样子问罗妮。
可能因为我的样子太滑稽,罗妮咯咯地笑了:当然会的!听王说,脚步哥现在是中国网红,他在“擞音”啊,“D站”啊,当下头条这些大的中国自媒体平台总共有大约60万粉丝,光是他在我们国家求拥抱的视频就达到了500多万的点击量……罗妮巴拉巴拉地说着,嘴里冒出一串比银河系还大的数字,这样的数字,在凡特西亚就是妇孺皆知的意思。罗妮提到的王是在凡特西亚大学教汉语的中国人,一个诚实可爱的小伙子,他的话我还是愿意相信的。
天哪!我因惊讶而张大的嘴能吞掉一条狗。心想,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钱花时间去观看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那得多无聊!
这么说他比米什先生还红?我问。
在凡特西亚,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流水的总统,铁打的米什先生和(真)烈(不)米(是)列(我)蜡(编)烛(的)。在每一年的国庆晚会上,有一首名为《塔瓦纳珀尔雄鹰》的歌是保留曲目。这首被称为第二国歌、回荡在凡特西亚上空近40年的歌曲就是米什先生作词、作曲并演唱的。这位家喻户晓的米什先生和我做了30多年的好邻居。
我有一个预感:我的一个预感将要成真了。
这天晚上,米什先生怯生生地敲开了我家的门,表情奇怪,我还以为是米什太太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他是来向蜜丫和脚步哥道谢的。原来,在米什先生不知情的情况下,蜜丫和脚步哥带着达豪尔去商场买了一双运动鞋。米什先生是个讲究的人,每次我们分享食物给他们,米什先生在送还盘子时,盘子里总会放着几块饼干、巧克力或者是刚煮熟的甜玉米。所以,你就会明白一向气定神闲的米什先生为什么会窘态毕现。他一定很慌乱,不知用什么来回报这双以他们家目前的经济状况根本无法消费的运动鞋了。整个谈话的过程,米什先生都是语无伦次地道谢和尴尬地微笑。
容我在这里稍微赘述一下米什先生的现状。在凡特西亚,他曾像国王一样受欢迎,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烈围观,被称为国宝级的艺术家,也赚了许多钱,我们经常看到米什先生挽着米什太太光顾洛果洛餐厅,两个人都喜欢这里的小蛋糕和黑松露。在10年前的一次台庆上,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代替米什先生唱《塔瓦纳珀尔雄鹰》,哎呀,真的别提有多糟糕了,本来雄壮激昂的一首,被注入了太多的雌性激素,为了炫技,把整个曲子改了个稀碎,那一声长长的嘶鸣——听蜜丫说叫海豚音,哈哈,我生长在一个内陆国家,没见过海豚,所以我都听成了鹰断气之前的叫声。还有几个穿紧身裤的男人伴舞,啧啧!令人心痛的是我的三个女儿每次电视里播放海豚小子的节目,她们就兴奋地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叫,和紧身裤们同步热舞,这导致了最尴尬的事情发生:7岁的哈娜佳见到米什先生,竟然模仿海豚小子唱起了《塔瓦纳珀尔雄鹰》。我正要上前去捂住她的嘴,米什先生却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夸她唱得很好,还奖赏了一块巧克力。仁慈的米什先生!后来,米什先生被剥夺了上台的机会,因为他强硬地要求电视台删掉这个节目,或者把歌曲改成其他的名字,填上其他的歌词,反正曲调根本听不出啥是啥了。但是米什先生的合理要求被拒绝了,因为这首歌的版权已被电视台买断。从此后,一家人只能靠米什太太在国家出版局的薪水来支撑生活。好在他们有些家底,生活水平一直小康。达豪尔是米什先生和太太唯一的孩子,38岁了,智商停留在7岁。这孩子是在父母无尽的爱中长大,总是面带阳光,周身整洁。可是几年前,米什太太做了乳腺癌手术,后续的各种治疗耗尽了家里的积蓄,一家人精力上的和经济上的窘困通过达豪尔的鞋就可以知道有多么严重。
第二天,我看到了脚步哥发布的视频。镜头很讲究地用特写从那双饱经沧桑的旧皮鞋扫到新鞋上的Made in China,然后拉成中景到手舞足蹈的达豪尔。这个可怜的、连母语都磕磕绊绊的孩子说的是中文“我爱中国、中国最棒”。因为大罗妮、蜜丫、哈娜佳常说,所以我懂这句汉语。一双鞋把达豪尔的智商活活拉升到8周岁。除了买鞋之外,蜜丫和脚步哥还带达豪尔到一个外资快餐店去吃牛肉汉堡,喝大瓶可乐。
不清楚米什先生和太太是否知道这个视频的存在,但是那双千疮百孔的旧皮鞋的特写足以摧毁他们的骄傲。
我向蜜丫下命令道:米什先生和太太是非常体面和注重隐私的人,如果你们胆敢去打扰他们,我就不再允许脚步哥住在家里!
蜜丫满口答应。似乎话音刚落,米什先生就出现在了脚步哥的视频里,甚至久未露面的米什太太也妆容精致地出现在镜头里,她前些日子刚做完化疗,头发短短的,优雅而憔悴。
我的预感完全应验了。脚步哥的脚步果然迈进了米什先生的家。
我们住的这个思瑞绰尔公寓离塔瓦纳珀尔大街只有100米的距离,离旧宫也不到300米,离缤纷购物中心350米。公寓建于100年前,由当时凡特西亚最有钱的思瑞绰尔家族所建,20世纪50年代,酒店因经营不善破产,一个地产开发商接盘把酒店改造成了高档公寓。米什先生的家由原来酒店的总统套房而来,只此一套。在270度的大阳台上可以看到旧宫和塔瓦纳珀尔雪山顶,卧室的窗外有两棵百年老树,一棵是樱花,另外一棵还是樱花。在脚步哥的视频里,如果不是蜜丫一口一个米什先生地叫着,我差点儿没认出这个面容白净丝滑的老年男性是我30多年的邻居米什先生。一向注重隐私的他还为脚步哥打开了家里的一扇扇门,镜头可以随意地扫过卧室、练音室、书房、洗手间……我作为他30多年的邻居竟然是通过一个外国人的视频才看到了他家的全貌!米什先生究竟是放飞自我了还是放弃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