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簿
作者: 朱镛1. 乡村集体记忆
岁月沉默。人生是不是整整一条河,低,足够低,才能让水流向下,最后澄清。很多时候,我们误把生命从无止境当作生命的长度,事实上,它不过是在书上写的话。我一直在想,死亡的存在,才是显露生命的状态,没有死,可能才是真正的死。不是吗,不死就再没有生,那世界都会是死水一潭,因为死亡会让人思考生命活着的意义。喜悦与痛苦,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是人的场所,生命的场所。或者不说场所,把它叫家园,这样似乎显得更美些,更多时候,我们都习惯于用某种方式安慰自己。
我看见一个摄影家拍摄的一组照片,是关于丧葬的。图像定格了动作的瞬间,在平静地诉说和见证一个时代的生活。其间有四筒鼓、灵堂、祭大钱等的全过程。在今天,这已经是一组弥足珍贵的照片了,一些仪式将被替换。比如在乡村葬礼上的四筒鼓,在很多地方早已成为一种记忆。所谓四筒鼓,是因四人身挎筒鼓边击边舞的称谓,原本是丧葬祭祀的跳丧鼓,属男人的集体舞蹈。准确说,在跳鼓时还伴有镲、钹、锣、红布和小扁鼓。在葬礼上跳时,小扁鼓引头,持锣者指挥,可以演跳出各种模拟的动作,诸如鲤鱼跳龙门、喜鹊登枝、老牛擦痒、犀牛望月、公鸡打架、二龙抢宝等套路名称。形象逼真,也搞笑,带给人们在沉闷的丧事上见缝插针的欢乐。在乌蒙大地,四筒鼓的存在已经有几百年了,事实上,它一直是丧事上的礼乐。
据说在三百年前,那时村落稀疏,一个老人死去,难以找到帮手,死者击鼓痛悼,引来了很多的人帮忙料理丧事,最后把老人送上山。自那时起,鼓声代表了丧事的呼唤。也就是说,当一个人的肉身在时间面前停止,只要鼓声一响,就像一个信使,消息就散开了。鼓声在哪儿响起,听到鼓声的人,不用问谁就知道某村子里的人,又走掉了一个。因为死亡降临,穷和富,都是让鼓声吟诵,如果富有的人,就再让念经超度。无论是穷是富,只要在烟和雾弥漫成一个昏黄世界的一场葬礼上,不见经声,也有鼓声的回响,因为那是最后为死者敲出的一曲思乡的歌。应该说,在乌蒙大地上,以鼓击打出来的乐声是葬礼上的回响。这是乐声的伟大,它完全是乡村的舌头,吐出内心悲痛的动人旋律。
我们可以想见,在乡土的日常生活中,在死亡面前,仿佛哭声也成为另一个腔调,带着节奏的起伏。我经常注意村庄里的老夫老妻,如果男的先走了,每一个女老人的哭诉都会一样,绕不开“我的冤家啊,我的债主呀”。
这是常态。生活里有悲哀也有欢乐,有死亡也有新生。关于死亡,每个人都会看见。在故乡,我观察村子里最老的那一拨人,他们每过一年都会发现身边的人不是早已断气,就是正在断气。人老了,死亡不是偶然,是一生的必然。很多时候,人类幻想自己是时间的主人,然而恰恰相反,时间是人类的主人。它可以命令人们,可以从世界的另一边走下了,那就得走下。如同一年之中的二十四节气,是古人与自然顺从宇宙万物的规律,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剩下的都是交给时间。这是秩序,不可打破,也不能出错。其间的运行,自有规律,如同一个家,如果不敬和不孝,这个家要出错,村庄要出错,周围的环境也出错了,社会也跟着出错。只是,人们更多的时候是都不醒悟,不知错。
我看见的这一组明暗交错的图片,之所以认为弥足珍贵,是它记住了过去、现在,未来或许没有了这样的场景,但人们会把诞生的瞬间连通起来,衔接了时代与时代脉络。它记录和讲述过一段历史,让人在死亡面前,思考的还不仅是对错,是来处和去处。很多时候,我发现在村子里如果有老人坐在一堆,他们身上没点儿三病两痛,似乎都不好意思坐在人堆里一同说话,或者会找不到最亲近的话题。或许,一个人从小到大,再到老的年龄,日常生活的话题是跟随年龄转换的。这些老年人,只要往路边一坐,所聊的话题就少了张家长李家短的议论,更多的,是谁的眼睛和耳朵还在好使,谁用上了拐棍,谁三天两头跑医院,谁又还可以下一趟庄稼地。他们都奔波了一生,身体的病痛,没有凄凉,反倒是伤口的相互安慰。他们仿佛看见,此岸和彼岸,都是相同的一体。即便死亡即刻到来,他们也宠辱不惊,谁走了,也就从嘴里发出一声方言“哦豁!”了事,也或者会说“好了好了,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然而,真正一个人的死亡,无论贫富,是隆重也是丰饶的。锣鼓是要请的,阴阳先生是要请的,还有纸糊的兵马,尽管最后在坟墓里烧为灰烬,却也要做得声势浩大。其间的鼓声和超度,还有孝歌,每天都会响起。我听到过拖声曳气的孝歌,出自年老的人之口。那种哀伤的曲调,是生命故事的另一番场景。藏着不舍,藏着人间的酸甜苦辣,藏着波澜壮阔的叹息,痛苦的哀诉。有时,他们唱着唱着,流出了眼泪,唱着唱着,声音喑哑,它们传递着,轮回着,也或者,是对自己残生的某种同情的悲悼,是替死者的呻吟,对最后生命的长叹。悲愁与歌声,在熏香的烟雾中上升。一场葬礼,直到十六个人抬棺上山,新鲜的湿土覆盖后,死者才能在墓穴中安眠,才算礼成。
重要的是出殡的日子,是村庄集体主义的悲欢。我曾经在长篇散文《依托之地》中这样写过:“我发现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人到得最多,最热闹的是在送葬的这一天,留在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出来了。这一天的人,不用谁喊,不用谁安排,自己都会主动走出来,是看热闹,也是为永远离开村庄的人送最后一程路。这种氛围是村子里一直留下来的,谁都会跟在十多个汉子抬着棺材的周围,缓缓移动。特别是抬棺材的人,步子是稳,是慢,走路的脚不是提起,是拖着,搓着地面,像与大地窃窃私语。这种步伐,在我们老家称为‘抬丧步’。看热闹的人,也会像抬棺材的人一样,走着缓慢的抬丧步,跟着缓慢移动。整个场景,唯一让人感到轻松的是,跟在棺材后面不停地欢跳着,(与以往不同的是,四筒鼓不见了)敲锣打鼓的是一帮又一帮妇人。她们浓妆艳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不时地唱着一些民间歌曲,有的根据死者身份,自编自唱,有的还会唱起流行歌。她们总是理直气壮,一帮赛着一帮,比歌喉,比扭屁股,比让周围围观的人多,使用各种技艺,把围观的人逗笑、逗乐,把送葬的过程变成一场生活的闹剧。”这是三年前我记录过的村庄葬礼,然而,那个时候,村庄的四筒鼓就已经被替换了。
但是,在乡村的集体记忆里,四筒鼓的回声,是乡村集体意识的一种健康的信仰。谁都明白,人死了,本是埋入土里,但为何人们都不说死,要说升天,进入了天堂。事实上,人都是大地的后代,向上生长,是为了想要摸到天空,这是人对于自我的一种解救方式。我认为确实是因为肉身埋下,灵魂向上、向着洁白的天空伸展,追随金色的太阳。每个死亡的肉身,在入棺前,都要把布疙瘩纽扣的长衫穿上,仰面朝天,朝空中,或许可以这样说,朝着未来,那里是无限。说到无限,泰戈尔“关于无限”曾经说过:当飞鸟在空中翱翔时,每拍动一下翅膀,它都感到天空的无限,它的双翼无力把它带到天外。天外又是什么,我把它理解为是时间的墙,也有时代的墙。在我看见的这一组照片里,有一张记录了这样的场景,我们可以看到是在一场葬礼上,有香蜡纸烛,灵堂的前面的遗像,活着的人的叩拜!亡者的肉身无生命,也无思想,剩下的就是长夜漫漫,另一边却是一种宽恕,神灵昭昭,让火光成为记忆,让烟成为记忆,让活着的人活着,让记忆活着,走过一个时代,又一个新的时代到来。
无论时光流逝,一场隆重的葬礼,没有谁会从记忆里抹去。看见这组照片的记录和讲述,我想刻意记录下来的,也是这种集体主义的悲欢,特别是葬礼上的鼓声,是造物主赐予人类神圣的声音。它是真实的人普及死亡的颂歌,是真正对人的尊重。反过来说,这样的颂歌,也是献给造物主的礼物,它是诚心诚意的。
2. 那么,继续
如果不是看见炊烟晃动,在山的斜坡上醒着,它仿佛就是一张照片而已。
这里有一座村庄。房屋不多,和土地一样的颜色。看上去一片祥和,仿佛与大地深广的自由魂魄,结合得十分亲密。这个地方叫勒力寨轿子沟,是一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苗族村。也不算遥远,我却第一次来到这里。关于它的存在究竟有多久远,我并不了解,只是从周边的环境,可以肯定的是,开荒拓土是他们的历史,牛羊是他们的故事。从他们的祖先开始,在此安顿下来,就是山,就是水,把他们养育至今。
才进入村庄,我抬眼就看见了两个鸟巢,在高大的树杈中间。这足以说明,这是一片祥和的土地。鸟儿喜欢这里,它们在这里护养着自己的孩子。鸟巢暴露和呈现了它们的繁殖期。如果裸露的枝丫上,是什么在欢腾?那一定是鸟。它们连同树木,透出这块土地的生机、自信。似乎也在冬天的暖阳里,带给这个村庄春节的祝福。所见的日常,让人感动。据说,这里的人们,不久后将会搬迁。为此,我只想忠实于一次记录。抬眼望去,这里裸露的土地,裸露的墙,都呈现着一样的橘色,仿佛是一个尚未打开的世界。一切都是初始的,天空、大地、房屋、树木、牲畜,甚至这里的人们。水一样的阳光,照在土墙上,照在日子里,照在茅草上。山上的茅草,像极了他们放牧落下的羊毛,稀薄和微小。村前的一条河流里,水在阳光下,在鹅卵石上,破碎地淌着,湿漉漉地颤抖,又哗哗地闪光。人们在普照富人也普照穷人的阳光下生活,他们所留下的轨迹,仿佛从初始就没有改变,像河里不大也不小的水,一如既往,缓缓地流淌。
昭通的冬天,冷。在这里,更加冷。无边的山风肆无忌惮,可以吹白树木和茅草。我们来这里的时候,阳光很新。但是,从年节的日子来看,新春的气象,没有新,倒是有着春的温暖与柔和。我看见一个汉子,蹲在墙根下,抚摸一只羔羊,两双温和的眼睛,在明媚的阳光中,相互对视。它仿佛在与汉子,用眼神交流或者诉说着什么。而那个汉子的眼神,带着严峻和忧伤。望见这个景象,我莫名就想起一首山歌:“看着看着要过年,身上没有半文钱。婆娘要点孩(鞋)面布,娃娃要点压岁钱。”当然,眼前的景象没有山歌里这般凄苦。但是,要过年了,似乎也只是孩子们的期盼与欢呼。
是的,年近了。如果数着日子,离真正意义上的年,不到一个星期。文联、摄协、书协和美协来到这里,以全家福、春联、绘画的方式,替代言语的祝福。按照乡土的传统,拜年是要用糕的。
有一个场景,使在场的每一个外来人,都将大受感动。在给他们送绿豆糕时,社长一家一家地叫上他们的名字。剩下四五家,社长一时激动,没有叫出他们的姓名,就问没得到的举个手。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把手举起,眼睛看着社长,也没主动站出来说自己还没得到。直到社长最终一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被叫到的人才站在前面,双手接过礼物。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真想哭,同时也很震撼,不由得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在此不败地生存,不会贪婪于眼前的小利。已由父辈传给孩子的灵魂、准则,使每个人都索求有度。他们不仅有着信仰,更有着底线。它让我想到泰戈尔讲的一句话:“每一个孩子生出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是的,阳光洒在这座村庄里。鸡在树脚下刨食。猪拴在一截树桩上躺着睡大觉。狗在自由自在走动。牛抬头看着天空。它们连同人间的亲切气息,驻足在这个叫轿子沟的地方。
村庄极小,却到处弥漫着生活气息。仿佛一个巨大的箩筐,装满了宁静,装满了烟火,离人类的根很近。一群摄影的人,在这里,把一些瞬间放进了镜头里。我看见,他们按下的快门,把生活的在场记录进了取景框,捕捉到阳光照在人们脸上的灿烂。每一个人的镜头,都试图在这日常里,用光的变化,找到一种与他们思想的和谐,并将此转化为一种神奇和令人回味的元素。
摄影家祝明多次跑到这里。这一次,他想着这里的人家,或许将来会成为他们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为此,摄影的几个人,亲自跑到各家各户,在每一家的房屋前面拍照。如果年轻人快要离开生活着和曾经生活过的家园,可以给他们留下一张在家门口的全家福,留下念想,留下记忆,留下家的模样。在现场,摄影家把拍好的照片打印出来,装好框奉送给村民。由于村庄随着斜坡而上,摄影家从上到下,挨家挨户顺着拍。快拍完了,一个女老人跑过来,站在摄影家祝明的前面,手指着下面说:“我们家就住在弯弯里,你们还没给我们拍过照。不是我们不照啊,是你们没去照,过了就别怪我们了啊!”我听了开始笑了起来。我笑着笑着,鼻子酸了。
请别误会!这不是愚昧。这是他们像山泉一样纯净的内心,他们胆小、朴实、羞怯,完全是自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