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万缕
作者: 朱旻鸢1
作战时间:71 : 30
这当然不是作战时间的正规或者正确记录格式。
就在半小时前,米格被指导员叫去谈心。谈的内容不提也罢,指导员不过是把这些日子在各种场合、大会小会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把米格听得头脑麻木、耳朵生茧的那些话又跟米格单独重复了一遍,不同的是最后一句中的“大家”变成了“你”:总之吧,不管组织上届时怎么安排,都希望你届时坚决服从、愉快接受。
米格听了什么也没说,抬起脸只问了一句:届时是啥时?
下周一下午四点左右吧,等通知。
米格舒了口气,这次谈心总算解决了他的一大疑问——知道了指导员无数次提到但又没人敢问的“届时”。于是抬头望了一眼指导员背后墙上的正方形石英钟,碰巧即将下午四点,于是轻易地算出离“届时”还有七十二小时。
谈完上了趟厕所再回到理发室,一眼看见长条沙发上方那块圆形的石英钟,发现又过去了半小时,已经是四点半了,便随手从那张摆满剪刀、推子和梳子的工作台上抓起唯一的一支圆球笔,从抽屉里掏出那本用白纸装订而成的《值班记录本》,翻到空白页,快速地写下了脑子里刚算计出的那串数字,顿了顿,又在前面加了四个方方正正的汉字:作战时间。
放下笔,米格听到身后的玻璃门响了一声,接着是一小股凉风涌进来,直打后背,便直起身,朝后退了几步,绕到那张仿真皮长条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仿佛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似的。他甚至没往门口方向看上一眼,因为没必要——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应该是有人进来了,而这个人应该不是来理发的。这个点临近下班,不用留营的机关干部们都忙着准备回家过周末,手头没活儿的已经走了,手头有活儿的正抓紧把活儿干完趁早走,以避开恐怖的周末“晚高峰”。谁还有闲工夫来理发呢?况且,有理发资格的老王和老黄都不在,即使有人想理也理不了。所以,这个下午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沙发上把剩下的半小时耗完——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再过半小时,他将打扫卫生关门谢客,然后提着自己那个小木桶去炊事班帮厨:主要是往烧火间的灶门里扔上几块劈柴,再到副食库的蔬菜架子上挑个品相好点的西红柿,边啃边提醒炊事班长马胖子要注意卫生,炒菜时把那顶白帽子戴上,免得头发老是掉进菜里。最后顺便把马胖子为他预留的那盆淘米水倒进桶里,拎回宿舍。
但那个人偏偏是上士老黄——米格看见他时,他已经像黄鼠狼一样猫着腰耷拉着脑袋走到了沙发前,脸上皱得像一团用过的卫生纸。看样子也是刚从指导员那儿出来。米格想。
指导员找过你了?老黄在沙发前来回走了两趟,终于歪过脑袋瞥了米格一眼。
嗯。米格从鼻孔哼出一个字。
那你怎么还没走?
米格眼皮往上挑了一下,我去哪儿?
老黄的腔调立即变得怪异起来,去告别啊。
跟谁告别?
还有谁,我看她都跟别人出去了。
谁,谁跟谁出去了?米格差点儿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但屁股即将抬起的一刹那还是控制住了。
你真不知道啊,那就当我没说。老黄说着已经转身出了门。
小样。老黄像说台词一样从嗓子里制造出两个音节,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米格的脑子一下就凌乱了,像地板上那一摊碎发。
2
作战时间:70 : 00
米格顺着自己的脚尖看到了时间。之前他一直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张仿真皮长条沙发上,双脚斜向上,顺着靠背一直搭到墙上,像一只倒挂的壁虎,或者是一幅写实风格的油画。直到窗外的路灯亮起,透过玻璃窗照到他的脸上,他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本来他打算一直这样躺下去,直到下一位理发的客人进来,但光亮照进来后,他的目光就顺着脚尖落到了沙发上方的石英钟上。于是跳下沙发,借着那片光亮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地上的头发茬子,拔掉了所有插头,走出了理发室。锁上那两扇推拉的玻璃门之后,他的手在冰凉的不锈钢门把手上又握了一分多钟,才撒开手转过身,往饭堂走去。
周末的机关饭堂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清。前来吃饭的人比炊事班做饭的还少,除了正常值班的和非正常加班的,就是几个还没结婚的和几个正跟家属闹离婚的。但米格还是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崭新的气象:地板、洗手池和窗台等凡是有瓷砖或大理石的地方都光可鉴人,上面积蓄多年的油污不知所终,空气中洗衣粉的味道远重于饭菜的香味,仿佛整个饭堂刚刚被一台巨大的洗衣机滚了一遍。就连那块贴着炊事员照片、供就餐者监督举报的公示栏周围也贴上了一圈红色的花边,搞得像光荣榜一样。
除此米格还惊讶地发现,那几个金刚一般手握铁勺伫立在菜盆子前负责打菜的炊事员,都齐刷刷地戴上了炊事帽。原来那些发质、疏密程度甚至颜色都不太一样的头顶都统统被白色笼罩了,整齐得耀眼。这使得因为人少不用排队的米格,端着不锈钢快餐盘闲庭信步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时,竟有了一种检阅三军仪仗队的感觉。
最后一个压阵的是马胖子。他那张红扑扑的圆脸像初升的太阳一样迎接着米格。“红太阳”之上竟然也扣上了一顶雪白的炊事帽,帽子明显跟脑袋不是一个型号,只能勉强罩住头顶那一小圈,周围的头发纷纷逃离帽墙的束缚向外奓开,像一丛打悬崖峭壁上顽强生长出来的杂草。
呀呀呀,怎么不多打点儿?马胖子盯着米格手里的快餐盘,显得十分震惊,好像不多打点儿就是在犯罪似的。米格垂下眼帘,发现盘子里已经堆了三道菜,每道菜都是平时的分量,连自己最不爱吃的洋葱也小山似的耸立着。
关你屁事。米格的眼睛又跳回马胖子的头顶,恨不能一巴掌把那帽子打飞。
韭菜炒鸡蛋,你的最爱。马胖子拿勺子敲着盆沿说,多来点儿吧,反正剩下也是喂猪。
米格往盆子里瞟了一眼,鸡蛋很少,韭菜很多,除了盆底,盆壁、盆沿上粘得都是,乱七八糟的,令他胸口发堵。
太乱,不要。米格直摇头。
是不是韭菜看着像头发,是不是你看什么都是头发?马胖子咧开大嘴傻笑,像好端端的南瓜被摔裂了一道缝。
放屁。米格转身要走,又忍不住扭过头来说道,能不能把你那帽子摘掉,影响老子食欲。
饭堂顿时安静下来,仅有的几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
这……不是你让戴的吗?说为了大家的健康和食欲。马胖子咧了咧嘴,满脸委屈和讶异地答道。
米格就语塞了,像吃饭时突然被一块骨头噎住。马胖子说得没错,他的确建议过炊事班戴帽子,而且不止一次。因为那时候他经常能从饭菜里吃出头发,尽管他每天都要见到、接触到无数的头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接受饭菜里有头发。恰恰相反,正因为岗位,他比任何人都更在意饭菜中的头发,因为他无法遏制自己顺着吃出的那根头发想到一大把头发,继而想到一片油腻的头皮或一个凄凉的头顶……所以他比别的吃到头发的人更糟心,建议也提得最多。但他们什么时候采纳过?他的建议只让马胖子感到很奇怪,后者用百思不得其解的语气质问屡屡“找碴儿”的他,别人提这事也就得了,你要提就没道理了,你每天经手成千上万的头发都没事,在我这儿发现一根就受不了了?
从此再没搭理过米格。直到米格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帮炊事班化解了一次“要出人命”的重大危机,马胖子才戒骄戒躁、谦虚谨慎起来,有事没事,就向他虚心讨教。但不是讨教帽子的事,而是咨询治理头顶的各种窍门秘诀。因为马胖子正搞对象。而那位正被他搞着的对象对他日益严重的掉发问题日益反感,让他觉得这已经成为他们进一步发展的主要障碍。这样一来,米格几乎每顿饭都不可避免地边吃边跟人探讨头发的问题,不仅要把视线从油水稀薄的饭菜里转移到对方油腻汪汪的头顶,还要把思维从“饮食”转移到“男女”。这比从饭菜里吃出头发还要糟心。
即便如此,米格也再没提过帽子的事。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全队和他一样建议过的至少有一半,那些从没建议过的,基本上通过摔盘子的方式委婉地表达过,既没建议过也没摔过盘子的,不是新兵就是干部。但炊事班从没动摇过不戴帽子的决心。
没想到大家都对这事彻底死心的时候,他们却把帽子戴上了,而且还很不要脸地说是米格让戴的。这让米格更感别扭,以至端着饭菜回到餐桌上,仍感觉眼前还飘动着那顶帽子时,猛地就抬起了头,才发现马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对面,正满脸谄笑地看他埋头苦吃。他嚼着满嘴的食物没好气地问,把饭堂搞得跟过年似的,也是我让搞的?
那是同志们自发搞的,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呢。
离下周一下午四点可只剩下不到七十小时了。
说啥呢,告诉你,这可跟那个无关啊。至少帽子我们早就定做了,要不是前段时间我休假,早就戴上了。
那就是有事求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
要跟头发有关就免谈。
要跟头发无关也不找你呀。
啥意思,我就只配侍弄那几根鸟毛?
不不不,我是说你是我见过的专业水平最高的理发师,不对,洗头师,不服都不行。
放屁,这个世界上哪有洗头师这东西?
你就是啊,别人只是洗头工,你却达到了大师的水准。
无他,唯手熟耳。
可你这眼力却像是天生的,要不是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
说吧,什么屁事?米格比较正式地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顶自己并不喜欢的白帽子。
我这儿有两根头发,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一个人的……
打住。米格突然感到喉咙一痒,眼前下雪似的飘满了头发。他感到满嘴嚼的都是头发,肠胃禁不住一阵痉挛,连忙扔了筷子,端起米汤连喝了两大口,总算是压住了喉咙以下的翻滚。
米格再没有心思吃下去,扔了餐盘就往外走。马胖子从后面喊住他,淘米水不要了?
不要了。
那我就……倒了?
倒……先别倒。米格回过头去,先给我留着吧。
顶多留到明天早上,被司务长发现恐怕连桶都得给你扔了。
那我现在提走。米格抬头瞟了一眼饭堂门口那块滚动显示着日期、时间、菜谱的LED屏,发现这顿饭竟然吃了半小时。
3
作战时间:69 : 35
米格看着眼前白色纸包里躺着的两根丝状物,就像看着两块不知名的古生物化石,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一切都源于那次“鉴定”。那是半年前,也就是在他发誓再不向马胖子提建议之后不久,司机班一位老司机在菜里吃出一根头发,当场便拈着头发找炊事班要说法,因为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在菜里吃出头发。众目睽睽之下,身为炊事班长的马胖子也毫不示弱,不仅不认账,还一口咬定是对方故意找碴儿,从自己头上随便拔了一根扔进去,栽赃陷害——这一招在以往屡试不爽,只要死不认账,这事就不了了之。但这次司机班好像是有备而来,他们不依不饶,最后竟提到了做DNA鉴定。这就无法收场了,就连闻讯赶来的队长、指导员也拿不出让双方善罢甘休的方案。因为铁证如山,只须把头发拿去一验就能水落石出。僵持之际,他端着碗嚼着饭走过去,本来是看热闹的,却被马胖子一肥肘拱了出去。
看什么看,这儿有你什么事?马胖子没好气地朝他吼道。
他强压下胸中的怒火,赔着笑脸把马胖子拉到一边,说,我是来帮你的,你个二货,这头发不仅是你们炊事班的,还就是你马大班长本人的,我劝你尽早服软认错,否则赔了夫人还折兵。马胖子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你又不是神仙,凭什么相信你,万一是他们的呢,这岂不成了千古奇冤?
他就用下巴指着炊事班那片头顶说,我是干啥的?这个院里有谁比我见过的头发多?不信把你们全班集合起来,我给你现场表演一番。
马胖子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又扫了一眼司机班那七八张愤怒的脸,最终低下了那颗肥硕的脑袋,领着全体炊事员去给司机班赔了礼道了歉。那次之后,他声名大噪,不仅马胖子及炊事班全体对他刮目相看,敬为本班上宾,可随便出入操作间和库房,还可随意享用蔬菜架子上的西红柿和黄瓜,就连司机班那些平时招呼都很少和他打的首长司机也开始跟他称兄道弟——几乎一顿饭的工夫,他就由理发室打杂的洗头小哥变成了受人敬重的“洗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