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隐者
作者: 林森一
愤怒常常是跟悲伤联系在一起的——愤怒是起跑线,悲伤来收拾残局。当我们为某些不平之事、虚伪之行、肆无忌惮的说谎、人为制造的灾难而愤怒,常常是失控的。我们不想被这失控所“控制”,只好在心里自我安慰:佛祖也有狮子吼。积累到极致的愤怒,像憋得太久不断受压的水管,在拧松开关的一瞬间,一下全都喷射出去,留下某种空荡荡的垂头丧气。当我们看到很多荒谬,取出纸笔,把能记得的粗话,不管是中文还是外文,哗啦啦涂抹一纸,这不节制的“爆粗”,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救——把怨气发出来,至少会对自己好一些。我们学会太多规则,学会在任何一个场所都要收敛个人的脾性,以使自己彬彬有礼,懂得中年人的“成熟”——这过分的“节制”,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伤、自毁、自灭——我们把该争取、该愤怒、该毫不留情的权利,全都让给了那些得寸进尺的人。
若想整个社会润滑地运行,每个部件都得把自己打磨得无比圆润,再加上一些润滑油,才能保证整台机器的流畅——可若是这机器正在驶向一条阴沟呢?这时,那些充满毛刺、凹凸不平的零件,以破坏机械运行的方式,阻止了整个社会扑向阴沟。“毛刺”就是功臣,愤怒如此重要。当我们被一个小区的门卫限制出行,你解释无效,愤而嘶吼,你会发现,当你愤怒后,他退缩了,你拿回了属于你的出入权。你会觉得:既然愤怒如此好用,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去浪费口舌讲道理?你甚至觉得应该把“愤怒”常态化。愤怒之后,最常出现的,却是空落落的悲伤,是看着潮水上涨淹没一切却无能为力的悲伤。你内心悲凉:本不该如此的,怎么貌似所有的、每个人的正确,却堆积出了荒腔走板、堆积出了荒谬绝伦,以至于逼出了你不该发出的失控的愤怒?
你会对导致这一切的运行规则产生怀疑,你会对自己的无能失望。失望的结果,就是你瞬间陷入悲伤,陷入愤怒后的自责、自疑、自叹。你发现自己忽然之间有了预言能力,发现某件事注定会走向某个不好的结局,可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任何一点儿改变的可能,你除了悲伤,还能如何?你还会领悟,上天不让我们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其实是对我们生活的保护——几乎没人能在注定的悲剧中不陷入抑郁和绝望。愤怒后的悲伤,和其他的悲伤不一样——其他的悲伤是主体,是某件事的聚焦点,事情得以化解,悲伤也随之而逝。愤怒后的悲伤,是愤怒的副产品,你在愤怒之后,不管是平息还是不甘,这悲伤都纠缠不散,至少在若干天之内,骚扰你的睡眠。在所有修行人眼中,愤怒都是一大戒,都应该摒除,可若一味地退缩,并没有给你带来你该有的“定”,你会不会以愤怒先逼迫那步步勒紧的外力,做狮子吼后,再退回个人的修行里?
一声震天的愤怒,让你夜里获得安眠。
二
越是过了多年的家庭生活,越是会怀念年轻时的独居生活。有一次,与一位诗人调侃:我们就不该结婚。这位每天下厨的超级奶爸,握紧我的手,眼泪就要洒出:“就是,就是,我太赞同你的话了。”他和我一样,都睡眠极浅,稍微一些风声吹过,便会醒来,而在家庭生活里,人多口杂,可以自己把握的时间、可以自己控制的安静并不存在。我们都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压低自己的需求,把自己变成家庭中的某个部分,不再是完整的自己。当家里所有人都入睡之后,一个人躺着,辗转如翻煎饼,总是忍不住想:若是此刻只有一个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是怎样的舒爽?这样的幻觉总是存在,但我们是否真的还可以拥有称心如意的独居?很多次,当孩子和家里人不在,本该热闹的屋内前所未有地安静,身处期待中的一个人的空间,心却混乱了,开始思念孩子,想起和他斗嘴、逗笑的时刻。也就是说,或许,我们并非真的在被家庭生活挤压自我的时候,向往独居生活,而只是纯粹地认为:生活在别处,生活应该是别样。
我有个小小的房子,靠着城市的边缘,有时假期、周末,我会去那里待待——其处于荒野的环境是安静的、其没有过度摆放生活物资的空间是利于一个人静默的,可睡眠往往会捅破这“安静”的假象。也就是说,远离了人群,不跟人说话交往,少看手机,甚至还可以下楼跑一跑,把个人的作息调节得比较规律,可每到睡眠前,还是会被妄念袭扰,让人在这个略显陌生的空间里,没法安睡。在床上挣扎良久,听着外头偶尔驰过的车声和飞机起落声,睡意完全消失了。
在那里的两三天内,我会在傍晚时候,在一条江的水路上跑步、散步,两边都还是庄稼地,农人们有些简易的木房,就修建在地里。有一回,我碰到一个搭着塑料膜的果园里,有人在里头正架着设备做网络直播——是在售卖这田间的原生态农产品还是售卖这里的清风与落霞?当车声稀疏,眼前的田野变得越来越荒凉的时候,落下的夕阳,给大地带来一片金黄色的霞光。看不到人,很好,一步一步走入自然的深处,那里有流水、荒草、鸟虫、风;有人出现,也没关系,其稀疏的身影,在路的某个角落登场,并不会显得拥挤,彼此间互相保持距离,走近了,擦身过去,没有问候,不需打听。那样的傍晚特别迷人。有时我会拐进一个村子,在村巷中穿梭来去,变得有些恍惚,像走回了自己老家;村中有一座祠堂,在夕光中显得庄严肃穆。祠堂的门大多数时候是关着的,我在祠堂门前的庭院站一站,有一些焚烧过的香烛纸钱的味道飘来,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会肃穆而宁静,和某些看不到的人与物,产生联结。
最理想的独居,往往是出差时。一个人拎着行李,在一个又一个机场、一扇又一扇舷窗边,眼前皆是陌生人,人反而能卸下所有的压力。参加某个会、某场活动、某场讲课,仍免不了要和人接触,在饭桌上交谈、敬酒、闲聊,叹世事之多变,哀民生之多艰……可所有热闹之后,酒店房间里,还是一个人,面对那空荡荡。很难描述住酒店时的感觉,你什么都不用管,在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前,你可以睡得昏天暗地,那是一个完全属于你的空间——在退房前的那段时间内。但你同时也会有身处陌生地的慌张,又不知道这一次出行能否顺利——尤其到了2020年以后,每一次出行,都有可能会在某个地方被滞留,你不知道你的脚步会在哪里被截断,你回不到上一个地方,去不了下一个地方——你没前没后,成了一个空洞的存在,你得开始真正的独居了。
很多时候,我们应该羡慕古人,羡慕五年、十年前的自己,没有完全被移动互联网、被Wi-Fi、被数据流量给捆绑,仍旧算某种意义上完整的肉身,在行动上、在心理上,能更加自在。而眼下,我们被一个个号码所勒紧,成为大数据中的一个部分,被永远存储与观看,任何一个脚步,都被目光所注视——甚至,你随口讲出来的某个产品,已经借由手机,被商家听到,你再次打开屏幕,相关的推送、购买链接已经发来……你如何能从这千丝万缕的世界里抽身而出,做到真正意义上肉身与精神的“独居”?
古书里,那些悟道的高人,为什么都要经过面壁、闭关的修炼?那是要把由眼耳鼻舌身意所带来的外界杂念降到最低,让被遮蔽的自我浮现,重新寻回自己。在那些空荡荡的山洞里,面对一堵山壁,以最简单的食物、水维持身体的机能,以眼耳鼻舌身跟外界的隔绝,来降低“意”所带来的念头翻涌——这,或许才是最终极的独居,目标是在内心的安宁之中,找到自己的本心,找到自我。
三
奔跑是一场和自己的搏斗。
跑步鞋、袜子、运动服、智能手环、智能手表、运动耳机、护踝、护腕、水壶、运动APP……准备好了跑步所需要的一切,真正下楼,跑起来,仍是一场与自己艰苦卓绝的搏斗。对大部分人来讲,奔跑起来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知怎么的,准备好的一系列鼓动我们跑起来的东西,很快就荒废了。也曾见过熟识的人,跑一千米,然后两千米,最后五千米、十千米……有一天,他就报名参加马拉松了,名次倒是次要的,关键是真的跑完了,拿到了一枚完成全马的奖牌。我们多羡慕那些真能跑起来的人,一米又一米,一圈又一圈,全是跟个人的性格弱点的较劲,全是对自己的狠。我,基本上属于那个动一下休息一周的人,总是没能把跑步真正铭刻成生命里的习惯。野心勃勃赌誓发狠,准备咬着牙跑下去,然后鞋子坏了、连续数天的暴雨来了、加班了、出差了、感冒了……各种意外情况层出不穷,不断诱惑我们赶紧放弃。当我们松口,说“今天就算了吧”,此前所有的坚持顿时溃败。
跑步,是某种时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跑,成了很多人与自己相处的方式,一个人,耳边响起歌声,在夜色中,让汗水一点儿一点儿溢出来——这样的画面,让很多人觉得青春、健康,充满了健朗的吸引力。当然,这里头,又有很多人,跑着跑着,停下,慢慢走,那种持续的、稳健的、满是节奏的奔跑,总是太难建立起来。炫耀步数、晒出奔跑路线、健身APP里的虚拟奖牌、达到多少米多少次后就奖励自己什么奖品的规划……所有“奖励措施”全用上,就是为了治疗自己的懈怠。想锻炼的人总是这样,明白“动”起来,就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可仍旧难以抵御身体舒适的诱惑,处于一种“内心愧疚”与“身体舒适”的左右为难之中。
很多年里,奔跑的习惯总是不能建立起来,为了逼迫自己,为了让自己在环境的催促下不懈怠,我去了健身房。在那个离我家很近的健身房里,周围的“动”让我即使想偷懒,也没法真正“静”下来。很多个夜里,我在跑步机和其他设备上挥汗五十分钟,下楼,到路边摊点一个冰椰子,享受着夏夜和某种貌似很健康的生活方式。可很快地,这个习惯就被摧毁了——疫情后,健身房先是停业了一个多月,后来又缩短了营业时间,再过一段关门了。我又回到户外,继续和身上的懈怠搏斗。
很多时候,我想象着,若是回到老家,沿着绕村的水泥路一路奔跑,看着夕阳给庄稼地洒满金黄,应该是很舒适的画面——真回去了,却又几乎一次也没有迈开脚,想象仍然只是想象。我们很少看到农村人跑步,跑步是城市人的运动和时尚——身处热闹却常常深感孤独的都市人,把跑步当作和“静坐”一样的“修行”方式,是和自己相处的生活方式。无论那些略显僻静的街巷里,奔跑着的人有几个,只要一动起来,你总是在和自己较劲,在和自己相处,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出一点儿力气帮上你。你步履沉重,总想:跑吧,跑着跑着,就健康起来了。越是这么想,跑得也越是艰苦。到了最后,干脆散散步算了,放弃了,认了……突如其来的泄气,又让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普通,意识到了,即使只是迈开腿这么一件人人都会的事,我们也远不如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青春瞬间消逝,中年迎面而来。
四
落雨和不落雨的世界,是不一样的——雨水是一种提醒,告诉天空下的人们,此时应该暂停。无论你在干什么,这时候,都该找到一个躲雨的地方,让本来的奔忙停歇下来,看雨落到地面上,如果手边有一杯咖啡或一杯热茶、如果和雨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就更好了。人的奇怪在于,你要想内心安静,在一个悄无声息的环境里反而不行,极端的安静让人变得愈加躁动;而一些声音在耳边响着,反而能让人平静下来——学生们听到老师开讲,成年人在会场听到领导的慷慨激昂,总是很容易犯困与入睡,躺到床上反而辗转难眠。这是老天造人故意留下的BUG,让你的心总是和身体南辕北辙,你刻意干啥啥就失败。
很多人的手机上,都安装了帮助静心的音乐APP,不外乎一些舒缓的曲子,或者海潮的起伏声,或者风吹树叶声,或者落雨掉下的滴答声……这些自然的声音,让人消融其中。我曾思考过,想让人安静下来,声音得没有规律、没有旋律——一旦固定的时间响起某个固定的声音,你便会被这种既定规则吸引,内心与其“共振”;一旦形成某种熟悉的旋律,你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哼唱。自然的参差、错落、无规律可循的声响,不会在人的内心形成“期待”,你便会在声音中遗忘掉声音,甚至遗忘掉某部分的自己——这便是听觉的宁静。
但现代人更愿意打开APP倾听模拟的雨声,而不是注视一场真正从高空落下的雨。大雨是很没意思的,忽然而来,瞬间而逝,积累的雨水也很快就被地面吸收。得是那种略显绵长的雨,没那么具有侵略性,让人舒缓安静。梅雨不行,那是让人腻烦的攻击,那是销魂蚀骨的腐败。我所居住的海口,每年冬季有那么个把月,断断续续有梅雨降落,满世界全是湿的,一出门,你会特别讨厌自己;一回家,你能感觉到任何一个角落都漫溢着水汽。到了回南天,寒气消退,墙壁、地板冒出水珠,你好像一直浸泡在泥潭里,你没法在家里待,只想着逃离。洗的衣服永远不干,挂了几天后,散出刺鼻的霉味,吹风机上场,一件一件对着吹。门窗全部关闭,空调上场,还得上抽湿机——抽湿机显示,空气中的湿度已近百分之百,没一会儿,就抽出一桶水,而湿度几乎纹丝不减,没有降低。想起北方干燥到静电四起,需要在房间里开加湿器,让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