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人心碎的蓝

作者: 王曦

一禾来到了零公里。

一禾要上高原,去阿里,去她男朋友当兵的地方。两年前,一禾的男朋友休完假返回部队,翻界山达坂时,出了车祸,去世了。去世前三小时,一禾的男朋友最后一次给一禾发短信:甜水海的天,蓝得让人想哭,宝贝小丫头,真想带你来看看呢。这条短信在一禾手机里睡了两年,现在,这条短信醒了。

哥哥一木不同意一禾上高原。一木说,上山?上山干吗?那个破地方,什么也没有。一木说,工作怎么办?老赵说你这个月有好几个庭要开?一木说,那破地方又高又冷,氧气还少,高原反应了怎么办?你这小身板,怎么扛得住?一禾生气了,硬硬地回道,就你们当兵的能扛得住是吧?一木小心翼翼地说,向东他不在了。话一出口,一木就后悔了。一木不安地看着一禾,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在妹妹面前提起向东这个名字。一禾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一禾说,我只是想到山上看看。语气很平静,像冰冻的死水。

直到这时,一木才意识到,他自己,还有全家人,都被一禾骗了。向东死讯传来时,一禾把自己关起来,哭了三天,然后就不哭了。参加葬礼时也没掉眼泪。人们都说,这个小姑娘心肠真硬。此后,一禾上学,工作,一切如旧。一木,还有全家人,都以为一禾把向东忘了。毕竟他们谈恋爱的一年半时间里,一个在乌鲁木齐上学,一个在阿里当兵,南北相隔三千公里,高低落差四千多米,真正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超三个月。三个月,感情能深到哪儿去呢?一木松了一口气,为妹妹一禾;一木也感到愧疚,为兄弟向东。可现在,一木看着一禾的脸,知道她是装出来的。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装得越好越辛苦。一禾装得多好啊。一木心疼妹妹了。

一木说,那我陪你去吧。

一禾脸上泛起浅浅的笑,轻声又不容反驳地说,哥,我想一个人去,放心吧。

一禾很倔。一木犟不过她,也说服不了她。一禾是律师,最擅长的就是说话。她第一次开庭,就盛气凌人地把对方律师说得哑口无言。那是个胜算不大的案子,但一禾在气势上赢了。庭审一结束,委托人就对一禾说,楚律师,不管判决结果怎么样,从顾客的角度来说,我们的消费体验是很棒的。

两年来,一禾很忙。头一年,一禾通过了司法考试,研究生也顺利毕业。第二年,一禾在律所实习,律所高级合伙人赵主任亲自带她。赵主任是一木的朋友。赵主任对一木说,你这个妹妹,她哪是来给我当徒弟的,她是来抢我位置的吧。过了一段时间,赵主任又对一木说,快把你妹妹领回家吧,她不休息吗?她不玩吗?她不谈恋爱吗?一禾把自己埋在一摞摞卷宗里,不留一丝喘息的时间和空间。一禾一度以为自己把向东忘了。可当实习期满,拿到律师执业资格证的那一刻,一禾想他了。

一禾看着那本深褐色的证书,像看一道堤坝,两年里所有的思念,通通截流在堤坝后的湖里。向东喜欢水,他们仅有的两次出游,一次去了天山天池,一次去了喀纳斯,这些湖泊平静的蓝色水面上,倒映着他们短暂的、快乐的身影,一禾何曾想到,那水面之下,是无尽的思念和深不见底的悲伤。现在,堤坝溃了,思念和悲伤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一禾身体里泛滥。一禾哭了,哭得不可自抑。哭完,一禾的心空了。空空的心里依然全是他。

零公里在下土。天空昏黄,压得很低,细腻的尘土在空气里弥漫。太阳缩成一个白色的点,像一粒在浑水里化开的小药丸。一禾眯着眼睛,用衣袖掩住口鼻,心想,零,是开始还是结束呢?

卖核桃的维吾尔族大爷打着手势说,“棱”公里客运站嘛,从乔戈里“崩”馆拐过去,一“哈”子就到了。卖核桃维吾尔族大爷挑着花白的胡子说,叶城的核桃嘛,亚克西!他说话的神态让一禾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禾愣愣地看着维吾尔族大爷,看了一会儿,买了一袋核桃。

一禾沿着维吾尔族大爷枯枝般的手指的方向,在乔戈里宾馆拐个弯,走上一截破败的公路。路上人迹寥寥,路边胡乱栽着杨树和榆树,杨树高瘦,榆树矮胖,尘土遮住发黄的树叶,遮不住萧索的秋天。两旁的小饭馆、小旅馆挤挤挨挨,破烂不堪。美容美发厅艳丽又暧昧。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飞起,落下,像受伤的蝴蝶。一禾心里充满疑惑,因为向东曾不止一次告诉她,零公里是个很繁华很繁华的地方。不觉间,一禾走到公路尽头,走进一片戈壁,没有找到客运站。茫茫的灰黄色戈壁连着茫茫的灰黄色天空,连成一片混沌。一禾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心里涌起一种无力的凄孤。一禾把核桃从左手换到右手。向东说叶城的核桃是世界上最好的核桃,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仿佛真的去过全世界。一禾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苦苦地笑了。一禾心想,我这是干什么呢?这一大袋世界上最好的核桃,买来给谁吃呢?一禾反身往回走。柏油路面已经老化,布满大大小小的坑。一禾看到自己的运动鞋上沾满了土,裤腿上也是土。一禾找到了客运站,就在路边,门旁立着牌子。牌子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客运站”三个硕大的红字。一禾觉得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看到呢?

客运站大门紧锁,售票窗口也一样,拍半天不见人影。一禾到旁边的商店问,看店的妇女揉着眼告诉她,上山的班车都停运十天了。一禾知道除了班车,还有私人的车也跑新藏线,一般开陆地巡洋舰、帕杰罗、切诺基这些硬派越野车。对面曼曼美发厅前就停着一辆。车身涂着一层细腻的黄土,后玻璃上贴着:叶城—狮泉河—普兰,留了电话。一禾拨过去,司机问去哪儿?一禾说阿里。司机问去阿里干吗?一禾说旅游。司机问什么时候?几个人?一禾说一个人,就现在,今天。司机笑了,现在?一个人?去高原旅游?一禾说,怎么?不行?司机停顿了一下说,山上下雪了,不跑了。一禾说,不跑你在这儿废话半天?司机愣了一下,笑着说,脾气倒不小,脾气大也没用,上不去就是上不去。一禾赌气说,多少钱?我包车。司机说,你这个姑娘咋这么倔,不是钱的事,这都十月了,边防证都停办了,你非要上山,就去留守处问问,看看有没有部队的车捎你上去。

一禾没去留守处,一禾去了向东生前所在的部队。部队机关在山下,下属的边防连、哨卡星星般撒在高原上,被国境线串成一个叫喀喇昆仑的星座。向东军校毕业后,先在山下当宣传干事,后在高原某边防连当指导员。

部队大院隐藏在绿洲边缘的村子里,整整齐齐地栽着一排排挺拔又呆板的杨树。同样挺拔又呆板的还有门口的哨兵。政治部李干事接待了一禾,她让一禾不要见外,管她叫李姐就行。李干事亲热地把一禾端详一番,说没想到楚一木那个大老粗,会有个这么清秀的妹妹。一禾问她是不是宣传股的李丽?李干事很是意外。一禾说,向东说他和您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了两年。李干事错愕不已,不说话了。一禾看着这个把军装穿得很好看的女军官,心里莫名嫉妒起来,两年,多漫长的一段时间啊,能匀给自己一些就好了。过一会儿,来了个领导,李干事如蒙大赦,介绍说是张主任。张主任很热情地对一禾表示了欢迎,又问老楚怎么样?一禾说一切都好。一禾瞟一眼张主任的姓名牌,脑子里飞速检索着向东说过的名字。张主任说,小楚,你哥以前经常提起你,那时你还上大学呢,现在都当律师了,真不简单。一禾试探着问,主任,向东以前常跟我说他刚毕业那会儿,有个领导对他特别照顾,也姓张,确切名字我记不太清了,不知道是不是您?李干事插嘴,就是就是,向东就是主任一手带出来的。张主任看李干事一眼,李干事闭了嘴。一禾笑着说,那我真是找到家了,主任,这次给您添麻烦了。张主任沉默片刻,别这么说,都是自己人,你的事我跟政委汇报过了,政委一再叮嘱,要把你安顿好。

一禾刚进招待所,手机就响了,是哥哥。一木问住几楼几号房,一禾说二楼666,一木满意地嗯了一声,又说那边的水硬,先不要喝,一会儿有人送纯净水过来。晚饭后,李干事告诉一禾,后天有车上山,可以跟上去。又给了一禾一张纸,说有了这个,就不用办边防证了,还可以在沿途的兵站吃饭住宿。

纸上写的是,证明:兹有驻阿里××部队向东同志的家属楚一禾……

向东?家属?白纸黑字,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印张。一禾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当她意识到自己在笑时,鼻子一下酸了。

出发时,天还黑着。张主任指着车灯里一个面相老成的战士对一禾说,小楚,这是吴班长,你坐他的车,别看他年轻,可是个老高原了,车开得很稳。吴班长一个立正,大声喊,嫂子好!傻里傻气,又无比认真。这两天,一禾被叫了很多次嫂子,已经懒得反驳了。

这趟上山,共两辆卡车,一禾坐后车,前车带车的是一个上山蹲点的年轻干部。

一禾歪着头,很快睡着。醒来时已在昆仑山里。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一禾脸上,似乎很温暖。吴班长目不斜视地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嫂子,喝水。一禾瞥他一眼,心说你都老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好意思开口管我叫嫂子?一禾说,吴班长,你们是不是都特别喜欢管别人叫嫂子?吴班长一怔,脸上的高原红更浓了,支吾着答,不叫嫂子,叫什么?一禾喝一口水,问,你今年多大?吴班长说二十二。一禾愕然,她着实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老实巴交的士兵,竟然比自己还小四岁!吴班长的脸很黑很粗糙,沧桑感十足,耳朵后皮肤还算白皙,留存着年轻的痕迹。吴班长又递过来一盒红景天口服液,说是李干事给的。一禾知道红景天可以缓解高原反应,但向东说,没什么用,也就给自己个心理安慰。

卡车拐拐绕绕上上下下,车外是光秃秃的大山和赤裸裸的石头,没有树,也没有草。一禾是土生土长的新疆姑娘,见惯了沙漠戈壁和荒山,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只是想到这是向东走过的路,才探着脖子往窗外看。一禾知道,沿着这条路,爬上青藏高原,可以到阿里,到神山圣湖,到拉萨。一禾知道,三十里有高原官兵的知心姐姐,红柳滩曾经有红柳,甜水海有个湖,湖边有个玛尼堆,玛尼堆上摆着一个白得耀眼的牦牛头骨。一禾还知道雪山、达坂、黄羊、黑颈鹤、针茅草、芨芨草、民工、背包客……说起这些时,向东沉静的眼睛里起了波澜,闪着明亮的光。一禾总是被这种光吸引,为发光的眼睛着迷,那时候她觉得,这条路,这片高原,是她的情敌。

一禾曾经抚着向东被高原阳光晒红的脸,试探着问,不回山上不行吗?向东说,身不由己呢。他把剥好的栗子喂进一禾嘴里,讲了一个故事。说他们连有个兵,家是湖北的,人很聪明,也机灵,就是不服管,天天发牢骚,说高原不是人待的地方,说他就想吃一口新鲜蔬菜怎么就那么难,说连长指导员班长副班长都是自虐狂和虐待狂。可退伍那天会餐时,这个兵却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哈喇子把高脚杯都流满了,他端着满满一杯的眼泪鼻涕哈喇子,跑过来给向东敬酒,说指导员,我爷爷在武当山上修过道,他说人都有三魂七魄,现在我要下山了,我觉得我把一半的魂魄都留在山上了。这个兵只在高原待了两年。一禾有点儿失落,酸酸地问,你在山上那么多年,你有几魂几魄留山上了?向东摸摸一禾的头,笑着说,我的魂魄都在你这里,我的身体在山上。一禾说,我不光要你的魂魄,我还要你的身体。向东说,从穿上军装那天起,我的身体就交给部队了。一禾说,要不你也转业吧。向东叹口气,转业了我干什么呢?除了当兵,我还能干什么呢?一禾说,那你等着,等我过了法考,当上律师,我养你。向东笑了,那你还不赶快刷题,到时候我什么也不干,天天陪着你。

进了一道沟,天空变暗了。原本安安静静的白云,转眼变成灰色,风一吹,满沟跑。乌云像落了草的秀才,喝足了墨水,又张牙舞爪,但总归野性不足,到山前就没气势了。一禾觉得这些云像极了向东。一禾喜欢逗他。她把奥利奥的夹心换成芥末,塞向东嘴里;她放屁时用手接住,丢向东脸上,笑嘻嘻地跑开,边跑边闻自己的手。她说,你生气啊,你怎么不生气啊,让我看看你生气是什么样子嘛!于是向东就做出生气的样子,气势汹汹地追一禾,追到了,却偃旗息鼓了。

卡车开进乌云,零星有冰雹打在车上。爬上一个山头,瞬间云开雾散,白茫茫一片。延绵到天际的山峦,凶巴巴的巨石,都穿上了厚厚的白棉袄,变得胖胖憨憨。一禾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天空高高在上,一片纯粹的湛蓝。

一禾扒着车窗,眯着眼看雪,看了一会儿,恍惚了,朦胧间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远处的雪地上,定睛看,又消失了。

一禾和向东的爱情,也是在这样的雪地上生长的。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走在新疆大学的红湖边,雪后的湖面平滑如镜。一禾小小的影子映在雪上,像高原上的云影一样灵动。向东心想,多奇怪啊,这个小丫头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可以看见她红红的耳朵和脖子上小小的痣,可以听到她的笑,可为什么,又感觉离她很远呢?向东觉得自己被裹在蚕茧里,与世界隔着一层。一禾的影子墨水般在雪上流动,流到向东脚下,顺着腿向上,流到向东心里。影子的胳膊轻轻甩动,一下一下敲击着向东的心,也一根根地抽剥着蚕丝。向东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伸向影子的手。向东的手触到了影子的手。向东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温暖,不由得浑身一颤。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在他身体里漾开,凉凉的,又暖暖的。向东勇敢地握住影子的手,两只手融为一体。向东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罪恶感,他觉得自己是贼,偷了一禾影子的贼。他慌忙收回行窃的手,可偷来的影子永远还不回去了。蚕茧越来越薄,终于裂开。向东听到一禾的声音,你冷吗?一禾的眼睛亮晶晶的。向东尴尬地笑笑,若无其事地把灼热的手插进衣兜,像在隐藏作案工具。一禾又问,你很冷吗?不冷?不冷你为什么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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