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过灵莓的河滩

作者: 易清华

只要你选择了出发,这个世界总会给你一条路。不管一路上的风景是熟悉还是陌生,是桃源仙境抑或荒山秃岭,你皆可历历在目,也可熟视无睹。这完全取决于你的心情。此刻的我,就这样走在去龙口镇的路上。开着从朋友袁大头那儿借来的越野车。一年前,这辆破越野车还是袁大头的一条命。他曾多次借着酒劲,给我们一搭朋友打预防针,借他堂客可以,借车不行,借他的车就是要他的命。但一年后,他突然意外地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好像成了九条命的猫,以前的那条命他不在乎了,谁想借,拿走就是。

自从与龙秀离婚后,我就没有去过龙口镇了,一晃就是五年。但这与龙秀并没关系,她一家早就不住龙口了。而我又时时有想去龙口的冲动,这种冲动,有时模糊,有时清晰,却总被我有意无意地扼杀在萌芽状态。其实真要去龙口,走高速也就一个多小时,可能比城里塞车时见个朋友喝杯咖啡还要快捷。

这次终于上路了,我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越狱成功的囚犯,有种侥幸,也有种隐隐的担忧。

到达龙口镇时,已是晌午。这个小镇上的店铺和民居,都是经过改造后的仿古建筑,一栋栋三层小楼整齐划一——青砖灰瓦、雪白的山墙、悬山式屋顶,连店铺的招牌也是统一规格的电脑字体,看上去就像省城洗脚妹脸上经过培训的微笑。什么“万家丽超市”“姜子牙渔具”之类,都是高大上的店名,只可惜店铺前门可罗雀,大街上也没有几个行人。不过狗倒是看到了好几条。几乎一眨眼间,我就看到了两条贵宾犬、两条京巴,一条博美、一条比熊、一条英格兰牧羊犬,都是名副其实的宠物,如今,它们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这个小镇的主角,那远近闻名的龙口土狗倒不见了踪影,难道是龙口狗肉火锅出名后,龙口土狗便因此遭了殃?

这个曾被称为闪耀在万子湖上的一颗明珠,别号小南京的湖滨小镇,想不到如此清静,没有人气了。在我的记忆中,二十多年前的龙口镇,可谓甚嚣尘上,热闹非凡。第一次随龙秀来到镇上,一进街口,就感觉被一股灼人的热浪挟持,置身在一个人流的旋涡中,就像是一片树叶,贴着那旋涡光滑的内壁不停地旋转,随着一团团闪烁的白光,沉入了深渊。那深渊是灰尘,是人的汗味与浊气,氤氲一团,让人透不过气来。

到处都是人。那些带着浑身泥浆的建筑工,挑着一担鲜鱼的渔民,数着零钱的水果摊贩,手提一串死老鼠卖老鼠药的人,守株待兔的江湖郎中,耍猴的,穿着喇叭裤在街边打台球的少年,兜售电子表的,穿制服的税务人员和警察,正在墙上贴商品海报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室内跳下的货车司机,在美发店烫发的中年妇女,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小姐,财大气粗喷着酒气的大老板,还钱的,讨债的,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小流氓……一股脑儿向我涌来。幸亏有龙秀拉着我的手,否则真是寸步难行。龙秀的伯伯是这个镇的副镇长,堂哥是派出所警察,父亲是龙须村老村支书,叔叔是建筑包工头,大哥是镇上第一个开宾馆的人,二哥是开赌场的,三哥是……总之,照龙秀当时的话说,改革开放以来,龙口镇的半壁江山,差不多被他们一家子给打了下来。为迎接我这个未来的女婿,从省城来的知识分子,龙家人在镇上摆了有名的龙口狗肉宴。刚走到酒店门口,我就看到一只龙口土狗当场被宰杀,剥皮,一道道血水像粗大的蚯蚓在厚厚的浮尘中拱动,成了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我将车停在路边,向一家叫富丽华的宾馆走去时,看到不远处一棵香樟树下有两条宠物犬在交配,一条是英格兰牧羊犬,一条是博美。英格兰牧羊犬体形巨大,而博美比一只拳头大不了多少。两相比较,就像茶壶与茶杯的区别。英格兰牧羊犬和博美的交配很是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看得我惊心动魄。在我眼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那么荒诞。看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变了,变得异常陌生了。

就在我心里发出如此感慨时,不远处有一个女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我时,竟有些慌乱地跑了开去,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富丽华宾馆是龙口镇目前唯一开着的宾馆。在服务台前等了好久,才等来一个用毛巾擦着手的中年妇女。我敢肯定,她就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她身材高大,且一头金发,当然,那金发是染的,笑起来时,让我感到似曾相识,感觉在很多年前见过。但金发女似乎对我没有熟悉的感觉。难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人到中年后,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所以便不再纠结,将行李箱放进开好的房间后,我脖子上挂着一台单反相机,肩挎一个小型摄影包下了楼,大摇大摆地从服务台前经过——我想让金发女老板娘看见我这身装扮。要在这个宾馆里住上一段时间,且独来独往,在这个如此清静少人的小镇,势必会引起人的注意,甚至会怀疑你来小镇的目的,所以我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摄影家,以此来打消旁人不必要的好奇与猜疑——万子湖是摄影家的天堂,搞摄影的人一般都行踪诡秘,人们早已对他们的行为习以为常。这是我从一帮摄影朋友处得来的经验。

果然如我所料,金发女一见我这身装备,便朝我会心一笑,并邀请我与她共进午餐,以后用餐的次数她会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走时一并结算。我当然求之不得。想不到吃饭时就我和她两个人,也就是说目前只有她一个人在打理这家宾馆。我想到过宾馆生意清淡,但没有想到会如此清淡。金发女吃饭时一直低着头,不主动说话,没拿正眼瞧我一下,但当我吃完一碗饭时,她却能及时地接过我手中的碗,给我添上,这不禁让我有些感动。尽管这种感动准确地说应该是冲动,是有一种想和她说点儿什么的冲动。

请问,我说,你知道一个姓杨的老人吗?现在要是还活着,应该有八十多岁了。

是住在镇上吗?

不是,是在村里,他有些疯疯癫癫的,喜欢在前面那片河滩上活动,还养了一个傻子。

哦,好像还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金发女陷入了沉思,说,要是你不提起,我还真是想不起来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后来在外打工多年,这两三年才回到镇上,就没有听说他,也没见过他了。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事吗?

我不是他什么人,找他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和他喝一杯酒。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哦,这样啊,你去村里找找吧,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好的,谢谢。

我眼前一阵恍惚,一个身影在云山雾罩中隐现,渐渐地清晰。这么多年,我都记不起他的样子了,是因为我不想记起,内心中有种抗拒。我不知道是对他不屑,是同情,还是有些不敢招惹,怕麻烦,总之,我连自己都不清楚。我将他从记忆中屏蔽,却又时有碎片从记忆中漏出,防不胜防。

吃过饭,我继续开车上路,穿过小镇最后一栋仿古建筑。在一条乡村公路上,我加快车速,后视镜里闪烁出一片白光。我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个大湖擦肩而过。是万子湖。我将头伸出车窗,一边盯着前方的道路,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辽阔的湖面——因为车子在前行,其实涌入我眼帘的,只是一道道长长短短的白光。一阵微风吹过,从万子湖的方向传来一股氤氲的气息,黏糊糊的,淡甜、微腥。一种原始的体味,仿佛出自某个湿漉漉的母腹。

自从和龙秀离婚后,我的抑郁症就有些严重了。为了缓解抑郁,我曾开车来万子湖钓过几次鱼,是在另一个方位,离龙口镇至少二十公里。而且没有呼朋引伴,一个人独来独往。这是我对抗孤独的一种方式。我从没有从万子湖里钓到过一条鱼。好像钓的只是某种意境,但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上钩的只有我自己,赤裸裸的。最厉害的一次,我仿佛感觉到自己沉在了湖底,被一只锋利的鱼钩挂住,从胸膛穿过去,整个身体被洞穿,鲜血不停地往上冒,将宁静的湖面染得一片通红,就像一缕缕霞光——那是我,内心的孤独之光。

但这次,我不是来万子湖垂钓的。

现在能够确定了,我是来找他的,就是我跟金发女提起的那个老人。因为我还欠他一顿酒。这是我来见他的唯一理由。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个所谓的理由,不说别人,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是的,五年了,我没来龙口,与其说我是不想勾起与龙秀在一起的回忆,不如说是我一直无法面对他,不想、不敢,也不忍见他,甚至只要一想起他,就会有一种心理上的不适与不安。而矛盾的是,我却一直惦记着龙口,也是因为有他。

这次之所以来龙口,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就是——我预感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毕竟年纪那么大了,还有一身的病痛。如果他真的不在了,那我就只须面对他的亡灵,反而不会有那种不适和不安了。尽管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真实。

一个身穿黑色衣裤、背着鱼篓的人出现在前方。下意识地还以为是他,不禁吓了一跳。等车子靠近,才知道是个背着电瓶非法打鱼的中年人,他东张西望,也不看车,我连忙踩了一脚刹车,让他从挡风玻璃前一晃而过。他朝万子湖的方向走去。一刻钟后,我将车子开上了一条高高的河堤。

眼前就是那条叫寻龙的大河了。堤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农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绿树掩映的屋顶上升起一缕炊烟,像一个蹲在屋顶上的哑巴,朝天空打出一串串哑语。在大堤上行驶了大约十分钟,感觉河面突然下降了不少,好像一面不断往下掉落的镜子。我很快意识到这只是视觉带来的幻象,不是河水或河床下降了,而是整个河道在不断变宽,出现了河滩。透过车窗玻璃,那河滩就像一把在电影镜头中渐渐打开的折扇扇面。

我的心猛地一紧,杨姓老人的那片河滩终于到了。

我第一次见到杨姓老人时,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当时有六十岁了吧。那天,我在龙口镇吃了著名的龙口土狗肉,喝得酩酊大醉后,被龙家人前呼后拥着上了一辆警车。当然是龙秀堂哥的警车。他同样喝得大醉,一上车就拉响警笛,就像一束强烈的阳光穿过云层,本来被东风货车、南方摩托车、水果摊子以及人流堵塞得水泄不通的大街,突然腾出一条路来,让耀武扬威的警车毫无障碍地呼啸而过。

来到龙须村后,我在龙秀家里排山倒海地呕吐起来,而后失去了知觉和记忆。醒来时已下午五点多。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一个身材高挑、肌肤黝黑的老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门外的斜阳将他浓重的黑影直接打在我的脚下。我礼节性地站起身,请他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他身材瘦削,穿着一件直挺平整、雪白耀眼的衬衫,就像刚从货架上取下来试穿的,忘了放回去。我忍住笑,也太滑稽了。他打着赤脚,破旧的裤子上缀着一块鲜艳的补丁,沾着泥巴的裤脚高高挽起,看得见小腿肚上凸起的青筋,宛若一条条青蛇缠绕在疤痕累累的老木桩上。他似乎没有领会我让座的意思,或者说,干脆就不领情,待我坐下后,径直走到我的身后,用双手支撑着椅背,像只老猿般趴在我的背后,朝我吐出一股股难闻的胃气。老人的这一举动让我如坐针毡。我试图从椅子上站起,却被他一把按住。

你坐你坐,我站习惯了。

见他这么说,我只好不动了,挺直身子,绷紧脸。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这段时间虽说只有几分钟,但我觉得特别漫长。不知道他是龙秀家的邻居,还是亲戚,要是亲戚的话,就是我的长亲了——看来这种可能性较大,否则他不会特地穿上一件新衫来见我。面对这样的长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说错了话,就可能是冒犯。老人终于打破沉默,他一开口,就说个不停,他的口音极重,语速又快,让我感觉仿佛迷失在一片原始的丛莽中,左冲右突,找不到方向。他一直说个不停,我基本上没听明白,但隐隐感觉他在讲自己当兵和打仗的经历。而且,他多次提到“朝鲜”这个词。我猜测他应该是参加了20世纪50年代的那场战争。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对于那场战争,我基本上一无所知。我时刻担心他向我提问题。过了一会儿,他从我的身后走到身前,我以为他要走,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起身送客。结果他并没有走。他显得很激动,撩起那件雪白的衬衫,给我展示他的伤疤。是那场战争留给他的纪念。他的肚脐上方有一道长长的刀伤,子弹在心脏边留下了一个洞。我张口结舌,忐忑不安,不知道应该是去赞叹还是安慰他。老人继续用他那光怪陆离的语言之林将我覆盖。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随时要号叫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需要倾诉。我完全听不明白了,只好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龙秀和她妈终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龙秀妈问他什么事,老人这才停止诉说,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原来,他并不是龙家亲戚,而是邻居,来借一盒火柴。我知道原委后,连忙掏出一只塑料打火机递过去,他不接,明确地表示只要火柴。我有些尴尬,摇摇头,无话可说。老人走后,龙秀说他的精神可能有点问题,要我别在意,甭理他。我当然不会去理他,这样的一个人,我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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