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灰与柔雅粉
作者: 夏榆1
“我们都是散落的星骸。”这是宇宙学家马丁·里斯接受访问时说过的话。陆离在北京三元桥凤凰汇的西西弗书店看到这本书。与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头脑对话,眺望宇宙的过去和未来,触摸人类认知的极限。印在书封的这些字句吸引他。在服务台前付钱,年轻女店员快速将书包好递给他,不忘说欢迎您再来。他带着书径直穿过门廊走到书店外间的咖啡馆,选择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当然这是消费区,他必须点一杯咖啡才能踏实坐在这个空间。
卡布奇诺,他对服务生说。服务台后的咖啡机喧响。少顷,一杯奶油画出心形的咖啡端到他的面前,现在可以安心翻阅他买的书。类星体是类似星系中心的巨大黑洞一类的东西,它们在落入黑洞前会比宇宙中其他物质吸入更强烈的气体——发出的光亮超过太阳的10亿倍。星星们看起来距离我们太遥远。然而宇宙学家的看法不同。马丁·里斯说:“其实星星离我们的距离远比想象的近。无论如何,宇宙也是我们的生活场所。我们与曾生活过的人类一起仰望星空,而最终我们都会变成星尘。”
此刻他的心里有光亮熄灭,如同彗星划过夜空。
陆离真切看见过银河系璀璨的星河,那是此生唯一的体验。
西北边境线。越野车在茫无边际的戈壁滩疾驰,黑色砂砾铸就的戈壁滩无限延伸,驾车的司机是做过特种兵的军人,他的眼睛直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身体前倾,力气都灌注到手臂。越野车像狂野的奔马剧烈颠簸,陆离坐在后排车座,车颠簸时会将他从座位上弹起撞到帆布篷顶。密闭的车窗有尘土进来,车里弥漫着沙尘,这是掀起过西北沙尘暴的沙尘。
边境线旅行团队有24个人,来自各地的作家或诗人,带队的是某陆军少将。随行者有的在颠簸的车上就呕吐,下车就瘫坐在地上。汽车不停歇地疾驰,穿越沙漠和戈壁,他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边防军的驻地。每到一地都有迎接仪式,身穿彩裙头戴花饰的边塞姑娘们捧着盛有美酒的瓷碗,穿着蒙古袍的小伙们捧着洁白的哈达在路边迎候。旅行团列队上前,接受哈达,按照当地风俗用手指蘸着酒弹向空中,敬天敬地再敬人,然后再饮尽美酒。
整个旅程都带着眩晕感——酒劲或者颠簸带来的昏沉。然而陆离会打起精神,保持饱满的状态。每到一处边境驻防地,当地主人都会举行欢迎仪式,蒙古族乐手演奏马头琴,高唱祝酒歌是标配。蒙古包里彻夜狂欢,烤全羊与美酒和歌舞渲染出炽热的气氛。
午夜之时他和同行者走出蒙古包,他们找地方方便。
“我靠!看这满天的星星!”有人喊。
他抬头看到令他震撼的璀璨银河,清凉的夜色,如水的微风吹过,满天晶莹的星星,不时可见流星从天际划过,这是罕有的景致。他生活的北京有雾霾,没有雾霾也有大气污染,很难看到边塞这样璀璨的星空。
就是此次边境线之旅,他们到达某部的航天城,卫星发射中心。火箭竖立在发射架上等待升空指令,宇宙飞船陈列在太空舱。他和随行者轮流进入太空舱,坐在驾驶的位置上体验宇宙飞船穿行宇宙的模拟情境,从太空望远镜可以看到无垠的宇宙星河。
星空灰和柔雅粉。苏霄瀚是这样形容他们。
这是对陆离充满梦幻情趣的揶揄。星星、星河、太阳系,这是他常说到的词语。他将他们比喻为两颗运行中的行星。这当然不是恰当的比喻。然而,就空阔或虚无而言是贴切的,这空阔和虚无源于现实的不可触碰。爱情是一场热昏的高烧,每个投身爱情的人都会被这烈焰焚烧。请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狄兰·托马斯的那首诗经常回旋在他的脑际。这诗句出现在一部名为《星际穿越》的美国电影中,他在电影院看过那部电影。飓风,遮天蔽日飞速运行的飓风摧毁一切。这是他深感震撼的情节。他内心席卷的飓风是无形的,却也吞噬他的意志。他的脑际如闪电划过狄兰·托马斯的诗句:请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现在诗句的语感还保留在舌尖,如同美味留下的余韵。然而当人成为星尘的时候,爱情就是一种幻觉。柏拉图式的爱情就是形而上的幻觉。是乌托邦的玄想。
他对自己说。
远山胜过空对望。这是苏霄瀚对陆离说的话。现在他失去了她,在他们互为精神之爱的时候。是的,爱情是他的困厄,爱情使他丧魂失魄。他的柏拉图爱情,也是他的深渊。
或许每个人都生活在个人的困境里,只是他人无缘看见。当然这不是他陷入的第一次情爱。有生之年他无数次陷于情感的沼泽之中,每次都如在炼狱。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开始的时候已经预知可能的痛楚和哀伤,预知其中的煎熬和折磨,然而现实还是让他崩溃。
对他而言,她是未知的。他甚至从不知道她的职业,只知道她是从事风险投资的,毕业于北京大学,后来赴美国伯克利大学法学院读博士。学业结束开始在美国创业,中途又回国。投资各种项目需要做考察,她是满世界周游的人。他曾经想象他们离别的场景,她困于喜马拉雅山的雪崩,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峰是她向往的极地。她确实去了喜马拉雅山脉,然而完成考察任务就由同事作陪顺利返回北京的家。她曾经说起过她脸部受伤的情景,那是开车撞在马路铁栏上时碰的。还有一次她是对花粉过敏,提前从考察的地方返家。他们相识之后她有过多次险象环生的经历,他情愿被死亡阻断前路,情愿永诀成为他们的结局。
然而使他们分离的是世间的无常和平庸灰暗的生活。
“我们都是被囚禁的人,被爱和温柔囚禁。”苏霄瀚对他说。
他不能说什么,言语在这样的时刻无意义。他们都清楚彼此的境况。
天空湛蓝,从遮蔽着园林的树荫空隙可以看到天空透明如蓝宝石的颜色。
这是他所在的空间。春城的森林公园,他每日必去的地方。
那天正午的太阳悬在天穹,银毫的白光放射四围,与太阳的金色交融凝聚成光束照耀到大地,大地铺满斑驳的阳光,斑斓的阳光与落叶、枯草和松茸构成静物显示着园林的静寂。树丛里的鸟雀在鸣叫,这是被称为鹧鸪的鸟吗?鸟叫的声音充满空气中。一个园林工人在斜坡上挥锹翻土,另一个工人挥动䦆头刨土翻地,园林工人在翻开的泥土里种植新的花卉。他们身边是盛开的粉色桃花和成荫的绿树,石阶铺就的路呈扇形展开,人可以在石阶上自由而行。
他就是踩着这些石阶到达园林高处的,从园林篱笆编织成的门进来,踩着石阶,走过他每次到来都会踏上的木质栈道构成的曲线回环的木桥,在那里看过花朵,然后离开。少顷,他坐在一个木质的秋千上荡漾,裸露的粗壮树根搭起的桥下有拖着大尾巴的松鼠在奔跳着觅食,松鼠是他在森林里见得最多的动物。色彩各异的蝴蝶振翅飞动,在森林里他最惧怕的是蛇,好在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坐在木板制作的秋千上,木板被粗粝的麻绳悬吊在秋千架上。在那一刻他感觉心意安详,身边放着手机,大提琴协奏曲《指环王》在森林里回响。这是他意外得到的乐音。某天在午夜的时候他听到它,开始并不以为意,戴上耳机点开播放器,旷远而忧伤的旋律响起的时候他就被击中了。那是他喜欢的旋律和乐音,像刀锋切开他掩盖住的创伤。
而此刻随着乐音的回响,他回忆的河流被掘开。
2
情感的样貌,是灵魂的显影,也是精神的肖像。灵魂在很多人看来玄虚,对他来说是真切的存在。每当有痛楚感袭来,就是他与自己的灵魂亲密交融的时刻。痛楚容易凝聚在心,欢欣当然会有,然而更易消散。那么,悲欣交集,应该是人的精神守恒之法。
青瓷烛台放在窗台上,陆离点燃蜡烛移进烛台之间。烛火燃起的精油香气在房间里弥漫。
温热的咖啡在手边。他坐到沙发上倚靠着扶手,扶手上放着打开的音乐器,一个世纪的小提琴乐曲循环播放。音乐响起,那是令他迷醉的乐音。他就在这乐音的浸润中沉思。少有的安宁时刻,安宁而感伤。窗外的园林枯叶飘零,密集的枯叶落满翻耕的黑土的田园。阳光很好,冬日的阳光。太阳的银色毫光照耀天地,也透过玻璃窗照耀到他的身体,这是带给他暖意的毫光。然而太阳毫光也照亮他内心的废墟,照彻他精神的哀恸。这是精神的上升,同时也是坠落。他体验着迥异的两极——幸福与哀恸,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2017年的这个春天,他成为这样的硬币。
亲爱的陆离老师:
您好!
人若无师,恒如长夜。全景感谢有您的加入,期待我们的合作如繁星点亮夜空,共同开创中国人文度假的新方式。全景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筹备后,即将在今年下半年全面开业。为了加强和各位导师的了解和沟通,碰撞出更多的火花,同时也让导师间彼此结识成为朋友,我谨代表北京全景首席战略官甄建国先生诚挚地邀请您于本周五下午(24日)17:00相聚于金地中心二楼“荷庭”,与君畅叙,共商大计,万望出席。
他应邀参加全景公司的新春酒会。
发出邀请的是一个身材高挑、容颜清秀的姑娘,他见过一次,在由全景做东的饭局上,金地中心三楼一家日式料理餐馆。他并不适应这种陌生人邀约的聚会。参加聚会的六个人都是第一次见。与他相邻的是一位自称作家的文先生,他知道文先生是一位著名电影导演的文学策划,文先生在与导演合作期间拍出过一些有名的电影。然而他最初认识文先生是因为一场官司,有人状告一部电视剧主创侵权,陆离作为文化记者到法院旁听庭审。那是他第一次进入法院参加庭审,由此看见了法院内部的运行实况。时隔二十年后再见,必有寒暄。在整晚的聚会中,只听到文先生在高谈阔论。如同前朝遗老,总在怀念已经消失的荣耀。忆及往事,文先生激情四溢,过去的荣光或许是文先生最为辉煌的时刻。那次聚会他们谈论最多的是现实政治,做东的罗先生是律师,喜欢攀附名流。整个晚宴都在听他讲述名流轶事和政治八卦。接近午夜的时候,这个包厢里的男人开始聊性的话题,性、女人。两个单身老男人兴致盎然地谈论着这些话题。他的心里是倦怠的,面容要做出倾听的姿态,包厢里的听众是三个女子,全景公司的职员。她们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从各种角度切入参与谈话,活跃着酒局的气氛。
聚餐结束离开这家日式餐馆包厢前,他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皮衣穿在身上,在系第三粒扣子时放在桌上的酒盅被谁碰翻,酒盅落在地上碎裂,酒液泼在他的棕色皮靴上,一股辛辣的酒气从鞋面扑上来。这个意外是一个象征,泼洒的酒液代表一种虚空。整个晚间聚会好像就是一杯泼洒出来的酒。这样的聚会在他看来价值有限,回家的路上他深感沮丧。
三月初春的京城还是雪花飞舞,天空并非像往常的雪天那么阴沉,有阳光从玻璃窗照进室内,天光映亮窗外的楼体,乳白色的楼反映出亮色。雪总是突然而至又突然消失。乍暖还寒,是人们对初春气候的形容,然而在他的意识里,这是寒冬无限驻留的象征。
新春年会是他第二次出席全景的活动。这也是他见到苏霄瀚的时刻。
客人陆续到达名为荷庭的餐馆。出席晚宴的多为京城著名学者和艺术家,座位是提前安排好的。他的右侧是一位创意公司老板,再右侧为东道主——著名投资人甄建国先生。他的左侧依次是著名法学教授H,陪同H教授的正是苏霄瀚,主持人介绍说她是全景的合作伙伴。他注意到这位女士,身材高挑清瘦,面容俏丽,一身乳白色西服套裙,紫色高跟皮鞋,在席间举止优雅,谈吐得体。她的左侧是电影编剧兼作家文先生,她的右侧是一本音乐杂志的主编,批评家,主编的右侧是剧场经理人,也是牙科医生。人们落座之后彼此寒暄,开始闲聊。服务生开始展开折叠起来的屏风,雅间的客人与大厅隔开。屏风绘满花卉和古代仕女图,就在他的身后。服务生将三张餐桌隔开,也要将这个名叫竹园的雅间与外边的餐席隔开。穿着黑衣的年轻服务生搞得头上直冒汗。屏风布置妥当,这个酒宴就变得相对私密。
每桌的客人都在聊天,他所在的餐桌的主角是教授H,他的言说风格大胆,言论无忌,不时杂糅戏谑。教授显然是习惯这样的表达风格。儒雅,口若悬河,话语滔滔,词锋凌厉,不时还有表演。教授在这个国家的声名卓著,尤其在公共知识分子中间享有广泛影响力。在这样的场合,职场八卦、官场秘闻,都是主要的谈资。活跃的人物是餐桌的中心,周围的人附和或者逗趣,插科打诨,倒也其乐融融。教授站起来现场背诵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台词:
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凡事必须三思而行。对人要和气,可是不要过分狎昵。相知有素的朋友,应该用钢圈箍在你的灵魂上,可是不要对每一个泛泛的新知滥施你的交情。留心避免和人家争吵,可是万一争端已起,就应该让对方知道你不是可以轻侮的。倾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可是只对极少数人发表你的意见,接受每一个人的批评,可是保留你自己的判断。尽你的财力购置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炫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因为服装往往可以表现人格。法国的名流要人,就是在这点上显得最高尚,与众不同。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因为借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向人告贷的结果,容易养成因循懒惰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