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往事

作者: 卢瑞

一、张雁

龙山下雨时,楼燕织线般频飞,201室的绿纱门从不关严,满室兰花洗发水和泡水木头的味道。我半扶着张雁的手臂,惊觉她肉身松垮柔软,无数个恐惧地震的夜晚我也曾这样抱过我奶的手臂,那年轻的神妈妈就坐在另一侧,窄脸,面容凹陷而肃穆,眼皮多褶,头发微微起静电。女儿的信、账本、周记和草稿纸散在桌上。

女儿叫梁龙文。张雁说:“杨老板从广州回来,每次来都带着好多东西,送给文文一套书、三本字典,还送一个人头大小的地球仪,木质的,海也是淡黄色。他熟稔地转那个球体,指着上面的英文给文文念,Korea,America,South Africa。文文静静地瞧着他。我说,跟着念啊,梁龙文。快点。文文就挺不情愿地念了,他给文文比个大拇指,excellent,拿着玩去吧。他说,嫂子,龙文这个名字可真好,又大气又有女人味。我忙着给他倒水。老梁替我说,原来叫梁明月,借了龙山的‘龙’字,又翻了翻书,人说‘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带她妈名字的一个字。老板接过茶水,拿食指往水里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写这两个字,说,明月也好,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杨老板是全才,师范毕业,回来做生意,生意做一半去六中当地理老师,副科,轻松,带一盒烟跟别的老师聊,聊完和校长聊,投资理财,他做得早——比较早,投资理财,都这么叫的。你拿身份证和签字笔,他教你银行开户贷款,先贷出来,再把这个钱活用——捯饬。你们比我懂,泡沫经济,高利贷,这种词。都赚了,校长赚得格外多,后来他就不上班了,老师工资照领,实际上天天找人喝酒,喝酒在同一个地方,宝胜大酒店。”她往外望,“龙山没人不知道宝胜。”

“作为新城第一个小区,龙山小区起初卖得不好,四周是穷人和平房,建安公司亟须脱手,因城际高速公路招标,这是一条重要的国道,连接省会城市,正好从F市穿过,时不我待,准备半卖半送,给了参与盖楼的员工,可是半道出了个外乡道士,借乘驴车路过,遇山难爬,跳下推车,在龙山根处一着眼,便说此处有龙脉,细问,又正好叫龙山,道士长叹,仰头凝望这三层楼,过了会儿,驴拉车爬坡艰难,打响鼻罢工,他就不再多看,陪主人推驴上山。

“听者有心,或者在那个昏昏欲睡的下午,根本也没有这样一位蹩脚道士。在各路消息和各方人士的推动下,龙山很快成了新城的心脏,由它出发,建公园、小学和幼儿园,菜市场、游乐场和大型百货超市,广场、银行和诊所,甚至龙山另一边,凭空出现了一座有二十层高的大酒楼,起名宝胜大酒楼,它望着龙山,又谦卑地矮山一头,两边低,中间高,如双掌合拢,龙山河在它们之间流淌,形成奇异的参拜之态。宝胜大酒店配有那个年代F市人从未见过的透明外梯,从一楼自助餐厅到二十一楼总统套房,路过会议厅、桌牌馆、足浴馆,亲自看见自己从龙山脚下升到龙山顶上。

“他天天带人去,也叫上老梁。老梁下班,他就从车里探出头来说,还没吃饭呢,走吧,一块儿吃点儿。我不让老梁经常去,从来杨老板请客,我们不想老蹭,与座都是生人,又请不回来,人情的光咱不沾,推不掉去了两回,杨老板就说,试试呗,嫂子,我在这儿,肯定不能让你们亏。我们不信来钱快的,但吃了人家的,投了一千五,赚了一千,再让贷款往里投钱,我说我们不干。两年……三年?最后一次他请客,把能叫的所有人叫上,六张圆桌,说再筹一次钱,只要现金,这次保准兜满。散了之后他拆了桌布裹着钱,叫上一直跟他相好的女服务员跑了,开路虎,去东北。

“本来这些事我不该知道,杨老板自个儿不方便,当年就到处找人替他当公司法人和欠款担保人,老梁不愿意干。杨老板就住对面,经常过来喝茶,不多说什么,有时候接电话求人缓缓,给文文买东西,一段时间文文用的比他自己的儿子都好,唯独一次杨伟真过生日,又考得好,王艳硬让杨老板给儿子买了台单放机,也能听歌,也能学习。王艳在小区楼底下开打字复印社,杨老板就让儿子来我们家吃饭,给我交伙食费。杨伟真跟他爸不大对付,但为了不给他妈添麻烦,也来。好孩子,会叫人,会来事,走的时候留下一瓶鱼肝油、一瓶维生素A,说刚学的书,晚上看不清字,是夜盲,叫我吃点试试,维生素,不是药。”

张雁眼神飘远,我低头看表,又看窗外,雨很大,谁都走不掉。张雁像没看见,继续往远了说:“王艳,夏天穿轻薄的白大衫,一走路就看见左胸到后背,有一大块胎记,像条红龙攀在她身上,龙山出名之后,就管她叫龙女,叫着玩的,但确有其事,你明白的。杨老板走了,王艳留在这里,赚更多的钱,新门头贴告示先雇人后开业,旧门头仍然没有名字,铁皮上包一块薄布,上面粗糙印着:彩色打印、复印、证卡、标牌、刻绘、条幅、胶印、装订、PVC卡、不干胶印刷、丝网印刷等业务及耗材。

“她成天坐着帮人打字,偶尔动一动,抻一下背板,给人拍证件照,切名片。她手不快,干活也不利索,但从不皱眉,从不风风火火,周到,却使人觉得她更期待客少的日子,可惜事与愿违,她渐渐发现找她的多是小老板,他们显出一副慕名而来的样子,很急切地看她的手,好像她是一管万能胶,有他们要的答案。这时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了,王艳不知道为什么,却把外套穿上了,风扇开最大,对着她转。人就往回退两步,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虽然这么干,其实王艳没脾气,这样她心里都没有气,她老说,一切都是本来就应该的,但有一天晚上过来,跟我说,老杨在北边遭罪吗?前边说什么?哦,给文文买书,买地球仪,她喜欢极了。老梁看着她,就说,行!所以那路虎车,法律上说,是老梁的车。都明白了吧,这么点儿事。后来跟女服务员在抚顺撞车了,警车一响,老杨立刻跑了,女服务员被抓,说是路边顺风车,只好跨省找车主,给老梁打电话,老梁说,是我的车。老梁这个人,轻易不答应干事,凡是干了就有义气,担到底。警察说,来这边处理一下吧,老梁就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二、神妈妈

神妈妈可以去病消灾,也可以给人祈福,避免灾祸。在F市,多是给生病的小孩帮忙,也能找到丢掉的孩子。作为神婆,她善良的疯癫,甚至受人尊重。神妈妈继续按照她的想法,通过共情和想象,编撰一些半真半假的白话,尽力让往日的女儿在她口中重现:她会说妈妈,你不觉得钢琴是最像雨声的乐器吗?人只在被命名为“我”的火上烧,牙齿是最近处的宝石和刀,妈妈,放开我,让我吃掉,粉笔、泥土和香味橡皮,直到神的头颅垂悬,万物从我身体里煅出。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切牌样地归整纸页——她写诗,并在该项强调自我的活动中对自己持有怀疑态度,甚至明确表明,这些诗是她剽窃自龙山小区某个穿胶鞋游荡的潮巴,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她写给身在台湾的双胞胎姑妈的信里。这封信很短,幼稚,也有一些残忍的早慧,包含一些简单的F城方言,用字典的形式工整列举,看上去像低年级作业,还有一张水笔描的图。

“她从法院走来。身上有海洋水汽。”她用水笔从最外圈出发,法院在龙山最南边,有印刷纸和化学墨水的味道,其纹路干燥平整以致富含隐痛,再往前是龙山河,只要让笔走一个拐角,走错了,退回去。法院的对面是国税局和国土资源管理局,而湖正对着的是洗化店、教育局家属院、精品店、米店、熟食店、烧饼店、准备关门的早餐摊、药店、公园小路、龙山小区正门,拐进去,下象棋的老头儿正开第一局,红方摆了个当头炮,黑方对个屏风马,零星几个人围着。不管他们,拐一下往前走,有个电动车横着,得再拐一下,一个女人抬头看着二楼窗口那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钢琴声从缝隙里流出来。

潮巴:当人们笑话拿错盐糖的妻子或者出门忘关煤气的丈夫时会说,当它亲昵、拉长音的时候是好话,但当它属于以下三个意思时是坏话:①小时候发过高烧的人,②痴情的人,③亲人们静静地等他四十岁之后将其送入养老院的人。

一霎儿:形容雨声。暴雨。天罚般的暴雨之中忽然静默的一瞬间。

厮闹:形容馒头等面食暴露在空气中两天后的样子,难咬,但也不能丢掉。也用厮闹包子形容总是重复谈论一个话题,不肯放过,并且毫无建设性的人。

……

这封信辗转过海,交到了双胞胎姐姐手里。她吸烟,戴眼镜,嘴边刻着法令纹,妹妹则有一双总是生气的眼睛,牙齿整齐,讲话如咬铁。神妈妈说,双胞胎是世界上最邪恶的物种,她们有指定人选和下结论的权利,一件事情无论多么胡闹,如果两个人同时坚定地维护,它就将成为一项真理。她说,肯定是你杀了我弟弟。张雁往后看了看,然后把闸门猫眼关上了。她即将去工作,她绑好头发,带好清洁工的小红桶,抻直套袖,放了一台对讲机在女儿卧室前,朝屋里喊,梁龙文。我能听得见。然后才反锁上门,骑电动车去雇主家。

在微弱的钢琴声里,双胞胎拿着侄女的信,敲开了六十六号每一户人家,询问弟弟的下落,除了302。302没有人住,几易买主,传闻风水相冲,过于煞人,后来归属各个短租客。这些人鱼龙混杂,仅我所知,就曾有地方卫视的女主持人住过,她不常来,只是等人,人走了之后,她会看一会儿电视,哭一会儿,然后洗头发,番石榴在楼顶飘香。302有个很大的阳台,但她从来不晾衣服。这个女主持人个子很高,很有名,“天取龙骨”案发生后,那个老板垮台,她从此不能登台,戴着黑色的口罩,去省会开夜班出租车赚钱。此处也曾有十几个年轻人灰头土脸地缩在一起,听一个拿着喇叭的西装男人在黑板上圈圈点点,后来因为声音太大,有人报警,男人和年轻人全部被带走。不久,楼梯间的这面墙上贴了“传销致富路不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打印纸标语。再后来的租客是个小伙子,爱穿黑衣服,身材短小,却有凶将眼神,是他绑架了哑凤。解救哑凤,从失踪后四十八小时受理开始,又经过足足十四天,才得以破获。我们走遍了F市每一寸土地,却没想到施害者和被害者就在眼皮底下。

神妈妈说,也许梁龙文一直想要提示你们,注意那些你们觉得与行动目的关系并不密切的事情。涣散的注意力告诉我,只有真正在动物皮毛之下、血肉之中的人才能明白原野的秘密。她转过来看我,说,叶脉,乳白色的血,花店的女儿,你明白吗?

我回过神来,却躲开张雁期望的目光,我应该明白什么呢?对于老梁的消失,好像每个人都有一种解决办法,张雁一直无视,我却想要寻找,邻里的办法是制造一些梦幻的谣言,成为双胞胎的收获。比如,老梁消失了很久,张雁都没有报警,好像她的生活里根本不曾出现过这个人。人人都记得张雁打男人,记得她在每一次钢琴声的停歇中疾风骤雨一样的耳光声——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他的注解在狭窄的楼梯间和宽阔的风口树荫下流传、膨胀、反复,并因此变得神秘而丰饶。甚至于老梁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假想。也许老梁每天上楼的盘旋并不是为了躲避张雁,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存在被周围证明呢?我的心脏缓慢地流进一股冰冷的水流。也许老梁从来不存在,不然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形容出他的长相,或声明他的来处。老梁是一个好人,充满功能性,而并不真实,他的消失在任何人的生活中都没有产生疼痛的巨响,但显然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比如孙老板。

老梁消失后,来了另一个人。他是老梁的同学,姓孙,有一点儿罗圈腿,不高,跟人说话时总是眼睛低低垂着,找钱一样。他好抽烟和发呆,人又矮小,每次长长吐出一口气,都好像被人从后脑打了,吐出一颗完整的灵魂来。老梁消失后,他悠悠转来,悠悠转去,我们家花店正是路口,他有时候就站在这里不动,站一下午。我替我妈看店,在货架和珍珠吊兰的阴影遮盖下,我看他,他好像大梦初醒,一低头,说,你就是梁龙文吧。我说,我不是,梁龙文在弹琴,你听。

他的办法是把自己伪装成老梁。他从龙山超市买了一大袋膨化食品,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天,他的眼神是草食动物的眼神,迷茫、无害、纯净,聊的也很简单。他问,这附近都有什么?我说,有个黄色的热气球,一节一节排在一起,像竹筏,从龙山顶上出发,上面用安全带绑着个人,这个人不尖叫,也不挣扎,从天上慢慢地就划过去了。他说,哦。我问,这是为什么呢?他有点愕然。我说,就是图什么。他望了望天,说,可能是做广告吧。他笨拙地伪装成一个天降的父亲,在花店门口的空地上教梁龙文骑自行车,载梁龙文去龙山脚下的彩票站买长长的、叠成电视里的神仙奏折一样的彩票,教她刮之前要念夸张的咒语,手舞足蹈,刮完了,大哭大笑。他几乎天天来,但瞒着张雁,只做父亲不做丈夫。但后来某一天就不来了,那天黄昏,他把梁龙文送回来,站在我家的十字路口前。我正替我妈给花浇水,同他们闲聊说,龙山顶上有个摆摊的被警察抓走了。老太太,稀疏的头发,以前有消夏晚会的时候摆摊,气筒枪打气球,人家说她是真枪,你相信吗?孙老板点一支烟,说一切都有可能。梁龙文说,你还找得到我爸那边的人吗?他犹豫地看着她。她把手里攥着的钱都给他,说,我给我姑写了封信。交出去,封皮上写着“梁龙文”三个字。他看着信没说话。梁龙文说,这封信你尽可以拆开看。我不怕看,任何人都可以打开、浸在水里或用火烤,它永远只有表层的意思,是无聊的青春期女孩的一厢情愿,奇迹、共鸣或者别的什么词。他把烟含在嘴里,伸手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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