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尚平的救赎

作者: 王佩飞

夜深了,白尚平给管工马强写了张条子,说家里有急事,他得坐火车赶回去,就不打搅他睡觉了。写毕,被褥也没拿,提了包,悄悄出了沙厂。

这是一处丘峦起伏的沙包,有个响亮的名字——金沙梁。白尚平听本地工友说,这里本来要绿化植树的,沙厂老板赵长发能耐大,将这片沙包承包采沙,三月初才开的工。

夜色黏稠,寂静如水。白尚平上了沙包下的公路,一阵急奔,来到岔路口,这时已是凌晨四点了,大约一刻钟,有趟开往银川的夜班车经过这里。

塞上三月,夜晚寒气还很逼人,天空一片朦胧的青灰色,青色很薄,灰色很厚;寒风幽幽地晃荡着,那冷犹如刀子般凛冽。星儿瑟缩地打着寒噤,那枚瘦骨嶙峋的月牙,也被冻成了青白色。有犬吠的声音从远处断断续续地响起,尾声涩涩的,像是嗓眼里也结了冰。

白尚平佝偻着身子,不停地跺着脚,紧张地四处张望,他怕有人会出现,更怕那个人是马强。

终于,一束灯光刺破夜空,客车来了,白尚平上车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沙厂离汽车站有一百多公里路,天刚亮时客车进了站,白尚平下车后没有去火车站,而是在汽车站里买了张六点半途经塬上的长途客车。一会儿,客车就发车了,白尚平拉下帽檐,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路上再没动过。

日头升上东天时,车子进入陕北的地面,连绵不尽的土山、沟壑,隐隐约约的羊群等一幕幕熟悉的景象,真切地展现在眼前,白尚平心里才踏实了些。

半晌时,客车上了土塬,先入眼的是黄石堡上的那个亭子,六角,黄色琉璃瓦,显得古色古香,在黄褐色的塬上甚是显眼。亭子下面是座古墓,叫黄石堡古墓。当年,白尚平和村里青壮年被招去发掘,墓里发现一方残缺的玉印,上面有一个商字,文管所的人推测墓主人是明代总兵商震。

晌时,客车在一处庙宇旁的站点停下。庙宇叫积善寺,有些年头了,据说当年李自成起兵前,到此寺求过签。寺里两年前来的道信和尚,是白尚平要好的朋友。道信自到了积善寺那天起,就成了塬上的传说。有说他是因了外遇,被婆姨扫地出门;有说他是生意破产,心灰意冷;还有说他是看破红尘,要学什么李叔同,做个世外之人。白尚平和道信结缘,是因了一场大水。

那是道信刚进寺不久,心性还没磨炼好,去响水沟里散步;响水沟虽是条干沟,却是个凶险之处。每当塬上下了大雨,满塬的雨水就经过数不清的沟壑,汇集到响水沟里,轰隆而来,又轰隆而去。其势之疾,如万马奔腾,伤了不少人。那天上游下了场暴雨,咆哮的洪水瞬间就没过了在沟里悠哉的道信腰身。慌忙之中,道信抓住沟沿上一根枯树根,才没被洪水卷走。正在那根树根摇摇欲坠时,白尚平路过这里,脱下衣裤结绳,把道信拉了上来。

白尚平望了望积善寺,想去和道信说说话,转念一想,说啥呢?把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让人家看轻了不说,走漏了风声就麻烦了。就叹了口气,从一旁的小路绕过积善寺,转到上塬的土路上。白尚平的家,就在塬畔里。

路上行人稀少,白尚平的前头,有个老汉牵着一头黄牛在默默地行走。土塬三月,天气比川区冷了许多,黄牛拉下的粪便,看得见徐徐上升的热气。翻过两个小山梁,就到了前塬沟坝,一侧卧着一个废弃的村子,一孔孔窑洞和零散的土房棋子般散落着,白尚平家原先就住在这里。有条小涧傍村绕过,很是丰富了乡亲们的生活。不知何时起,那涧里的细流没了,却常常窜来一股漫天盖地的洪水,不但卷了牛羊,还卷走了两个玩耍的小娃。前年,政府把村里人迁移到了后塬上。因前后塬相距不远,加之田地还在周边,有些人家把闲置的农具和草料还放在这里。

白尚平家的窑洞外面,用树枝圈着一个院子。这两年少人照管,窑洞的墙壁泥巴经过风雨冲刷,豁豁套着豁豁;倒是门前的那棵沙枣,枝丫已然蹿上了窑顶,一群麻雀在树上叽喳地跳跃着,像是在欢迎主人的到来。

白尚平见四周没人,从门头上方的小洞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进了窑洞,随手“咣”地把门关了。

唉!终于平安到达了。白尚平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

窑洞里,放着几件农具,炕头一侧,立着一个敞门的柜子,里面放着两床旧网套。白尚平放下包,急忙把手探向胸口那个贴身口袋里,那里面装着两个宝贝,这可是拿人品名声换来的呀。当白尚平的手伸进口袋里时,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像是掘井似的在巴掌大的口袋里探了又探,摸索又摸索,最终哆嗦着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佛来。怎会只有玉佛呢?玉佩咋没了?白尚平头上的汗水唰地冒了出来,心惊肉跳地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落在哪里了,这要是掉在沙厂就麻烦了。忐忑了一会儿,白尚平找了块塑料布,把玉佛藏到坑洞里,又觉着不妥,起身到了院里,将玉佛埋在院角老羊圈里。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日头西斜了,提心吊胆地走了大半天,白尚平累得浑身好似散了架,感到没有力气去新家了,决定在老窖里补补觉,从柜子里拿出一床网套,裹了呼呼睡了。

刚睡没多久,一伙凶神恶煞般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胖子叼着烟斗,手里攥着一根铁棍。此人,正是沙厂老板赵长发。

白尚平知道大祸临头了,绝望地大叫一声,睁眼一看,窗户外面,亮着灿灿阳光,原来是个噩梦。

白尚平心有余悸,没了睡意,想该回家了。

白尚平不想多见人,舍了大路,走了羊肠小路。家在小路斜对面,抬眼望去,似乎近在眼前,但中间隔着好几条沟沟壑壑,七拐八弯的却也耗时。白尚平新家就在村头,进村就到了家。进了院子,白尚平看到父亲蹴在向阳的墙根下打盹,焦黄的阳光散散地照着父亲,父亲的脸如漫上炭焰的黄铜老壶,不见了光泽;头发更是白多黑少,如稀疏的茅草,瑟瑟地沾在头顶上。

白尚平涩涩地叫了声:大。

父亲收了瞌睡,惊喜地问:咋回了?

白尚平说:打工的那个厂子遇事歇工,工友说城里人喜欢发菜,让我回来看看能不能弄一些。

父亲不信,疑惑地盯着白尚平说:弄发菜,政府管着呢。再说,这也不是季节,你这时回来能干啥?

白尚平不敢与父亲的目光对视,也不忍哄骗父亲,但理智又告诉他,那事不能说,说了父亲准得气死。当年,父亲是塬上的护林员,林场领导亲戚偷树,被父亲抓了,后来领导找个借口把父亲辞退了。白尚平抱怨父亲做事太死板,太认真。父亲瞪眼说你娃娃家知道个啥?那是公家的东西,我咋能不管!后来,那个领导因私自伐树偷卖,被开除公职。父亲常因此事教导白尚平,为人不能有孬心,做事要敞亮,做了亏心事心里会不安生呢。

白尚平傍着父亲蹴下来,掏出香烟,给父亲点上,又哄父亲说:这次出去看了一下,觉得在外打工也不易,现在城里人都稀罕农村的土特产,我打算回来边种地边寻摸点事情做。

父亲听了连连点头,说:这么打算好。咱庄稼人丢了田地,跑到城里去,没根没基的,连一块茅坑板板都是人家的,那日子能活得舒心?再说,国家说过几年全国都要脱贫呢,到时日子比眼下就更好过了。

父亲的话在白尚平意料之中。他知道,土塬是父亲的根,是父亲的血脉所在,老几辈都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辛勤劳作,这方水土已经渗透到父亲的血液中了。

说了会儿话,不见玉蓉出来,白尚平问:玉蓉呢?

父亲说:玉蓉带着小宝找你姨去了。

姨咋了?

别提了,你姨爹前天开农用车去城里拉化肥,半道搭了个背着一袋土豆的人,那人给你姨爹二百块钱,让把他送到城东一个什么养殖场,刚到就给公安逮住了。那人是毒贩子,他那个袋子里还装着毒品。你说你姨爹真不长个脑子,搭个车就给二百块钱,去城里车票才多少钱?为人莫贪心啊!老天可是有眼哩!

白尚平听了,心里大动了一下,可不是吗,贪心生祸呢。自己不就是见财起意,生了贪念,才落了个不得安生吗?糊涂啊!白尚平心里生了悔意。

说话间,玉蓉和小宝回来了,玉蓉也惊讶地问白尚平:咋回来了?

白尚平抱起小宝,亲了一口,把刚才给父亲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又问:姨爹的事咋弄了?

玉蓉说:听村长说,姨爹给关起来了,事大着呢!

父亲听了,愤愤地说:老话说逼良为娼,贩大烟,刨绝户坟,是三大恶事,要遭天谴,下十八层地狱的!

父亲的话,听得白尚平心里发紧,脸色都变了,赶忙抱着小宝进了屋。

晚上,白尚平绕着弯子,给玉蓉说了半夜知冷知热的话,让她注意身子,买身好衣服穿,买瓶好护肤油搽脸搽手;还让她孝敬父亲,一定把儿子带好,让他念书走正道。玉蓉感动得睁着一双泪眼说:你一人在外,也要好好的,现在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莫为了几个钱累坏了身子。平平安安地做工,比什么都好。清明那天寺上有庙会,我和小宝去寺里上炷香,求菩萨保佑我们一家人无病无灾,顺顺当当。

玉蓉的话,温柔体贴,却让白尚平品出了一层深意。白尚平一把将玉蓉搂到怀里,嘴张了一次又一次,却不知说什么好。

接下来的日子,白尚平整日忧心忡忡,提心吊胆。他唯一祈求的就是时间走得快一点,能一下子就过了三个月、三年最好。这样,那件事就过去了。可是,白尚平家里炕墙上挂的那只钟表,却不解人意,始终不急不躁,按部就班地走着,一秒一秒地煎熬着白尚平的神经。白尚平嘴上的火疱也就不知疲倦地此消彼长,亮得像镶了一串葡萄。而他的心里,拥挤着惊恐、担忧、焦虑、悔恨,已容不下半点儿宁静和欢喜了。

这天晚上,电视台播出一条犯罪团伙盗卖佛头,主犯和从犯分别被判了3~6年刑期的新闻,看得白尚平心惊胆战。夜里,他就看到几个似乎面熟的人,在他家旧宅寻找玉佛,吓得他从惊骇中醒来。早上,白尚平惦记玉佛,吃了早饭就奔了老宅。

惊蛰已过多时了,沿途的田地里,细细的沙眼随处可见。在乡下,真正的春天,应该从惊蛰算起。因为此时,地气已动,该忙农活了。

路上,手机响了,是后塬高中同学来的,说他刚打了一只野兔,肥得很。听说白尚平回来了,约白尚平去家里喝两杯。白尚平听了,心里暖暖的,连声谢了。挂了电话,白尚平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惆怅。以往,日子虽说不怎么富有,倒也过得无忧无虑,有滋有味。可现在,唉!白尚平忽然悟到,钱多钱少,吃好吃孬,都没有好心情舒坦。可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把好心情弄丢了,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到了前沟沟口了,白尚平住了脚,四处望望没见个人影,就拐了进去,到了自家院门前,白尚平果真看见了两行脚印,心不由得揪了起来,忙打开院门,落了一层黄土的地面上干干净净,蟋蟀爬过的痕迹都清晰可见,这才放下心来,掏出一根香烟,点了,蹲在门口,冲着院子前面的峁梁默默地吸了起来。

峁梁上,是母亲安息的地方。

母亲得的不是重病,只要到大医院里是能治好的。可那时家里日子过得艰难,没有钱去大医院。也正是从母亲去世那时起,钱在白尚平心里的分量就重了起来,他辛苦劳作,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多攒几个钱,以备急需。

玉佛安然无事,白尚平便起身回家。他怕遇到熟人问长问短的,没有上路,而是下到通向新村的小沟往家走。在一处锅台大小的凹坑里,白尚平看到一只被泥沙裹住的棕色靴子,靴筒里,探出一株纤弱的山榆苗,在风中不停地摆动着,像是在展示顽强的生存本能。白尚平受到了触动,山榆都能在靴筒里生长,世界这么大,还能没有我白尚平的活路吗?这种提心吊胆、躲躲藏藏的日子实在不是人受的!要是那事不出来,那就该自己发财;要是出来了,那就老老实实认罪,争取政府宽大处理。想到这里,白尚平的心里便有了几分轻松感。

可是,这种轻松感似乎在瞬间就消失了,就在这时,白尚平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一双暗红色皮鞋,这双鞋白尚平很熟悉。接着,白尚平心里电击似的颤抖了一下,惊骇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他最不愿看见的人。

白尚平惊惧得眼珠都鼓了出来,瞠目结舌地说:马……马管工,你……你咋来了?

来人正是沙厂管工马强。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壮汉。

马强似笑非笑,答非所问地说:老白,你连个电话都不留,要不是赵老板在汽车站有朋友,我到哪里找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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