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饼记
作者: 郑骁锋长年行走在外,天南地北的吃食尝了不少,有时候遇到食材或者做法与家乡类似的,难免会比较一番。
可越是比较,越是沮丧。
老家永康,虽然现在颇有点钱,一个四五六线小城,房价也炒上了三万,但20世纪80年代之前,日子却苦得很。不是洋芋番薯,便是霉干菜萝卜丝。毕竟人多田少,又僻居山里,农耕时代果腹不易。
关于美食,永康先天不足。若要硬推一样代表,或许只有麦饼。
永康麦饼分肉麦饼与小麦饼两种。小麦饼无馅,其实就是一张摊面皮,与山东煎饼有点像,但绵软而筋道;吃法不讲究,豆芽、金针菇、萝卜、豆腐、千张、粉丝、煮蛋、白切肉,甚至还有冷饭团,想吃什么,更确切说,桌上有什么,通通卷起来啃咬便是。肉麦饼则顾名思义,以夹心肉切丁为馅,拌少许霉干菜抑或雪菜,上平底铁锅,炭火烘烤而成,一咬满口油,甚是解馋。
乡人日常吃的大多是小麦饼。肉麦饼每只至少有二两肉,不便宜——我记得自己读小学时,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卖五毛一个,当时我母亲在一个国营伞厂上班,每月工资是二十四元。所以若非必要,比如还情酬谢,抑或探病慰劳,很少有人舍得买。非年非节,又无客无病,平白无故吃肉麦饼,甚至会被视作破产败家:有一上辈乡邻,媳妇赶集,瞒下几毛卖猪崽的钱,偷偷吃了一个,被婆婆知道,硬是念叨了几十年。
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将吃肉麦饼视为一大盛事,若见有人买食,时常集体聚观。而此时食者往往越发得意,鼓腮掉舌吞咽有声,引得诸童涎水流了满地。
然而,中年之后,再回想起这幕场景,我却从那些食饼人看似享受的表情中,感受到了某种宣泄,他们不无夸张的咀嚼,甚至让我联想到了兽类的撕扯。
很多人给过我这种印象,二叔便是其一。
在我的家族,二叔是一个禁忌话题,所有人都会尽量避开。偶尔谁不小心提起,大家便会沉默许久,如果被我奶奶听到了,则会下意识地咒骂几句“那个畜生”。虽然这个时候,她经常会不自觉地去擦拭眼角。
我奶奶养育了四子一女。我父亲是老大,下面是一个姑姑和三个叔叔。其实我一直觉得,奶奶的这些子女,最有本事的,还是二叔。
即便是父亲,也比不过二叔。
我这么说,或许有私人感情在。上小学前,因为父母的工作三班倒,我经常被寄养在奶奶家。我是长子长孙,当时几位叔叔都还是单身,平生有了第一个侄子,既新鲜又好玩,对我都很疼爱,买零食买玩具,想尽办法哄我开心。但我觉得对我最好的,还是二叔。
因为二叔随便拿块木头,砍砍削削,不一会儿就能做出一把手枪或者大刀。我记得,他还照着某部电影,做过一只让我在小伙伴中大有面子的摇晃木马。
虽然只有二十来岁,但二叔已经是个熟练的木匠。他有一只比我还高出一头的箱子,里面藏着很多奇形怪状的工具——现在,我当然知道,不外乎刨锯、斧锛、锤尺、墨斗之类,但这对于五六岁的顽童,无异于一个阿里巴巴的宝库——不过,二叔总把这只箱子放在身边,看得牢牢的,我只要试图靠近,他就一改平日的宠溺,极其严厉地将我轰走。
这自然是为了安全起见,毕竟很多工具都有锋利的刃口。但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一幕,却隐隐感觉,二叔不准我触碰那只箱子,或许还有另外的深意在。
至少,我相信,他应该是不希望自己的侄子,以后也做一名工匠的。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其实有点反抗宿命的意味。
几年以后,三叔也做了木匠。事实上,我的父亲如果不是遇到长广煤矿招工,有机会吃公粮,很可能早就做了木匠。
如若不考虑时代变化,按照永康的传统,即便不是木匠,我长大后,大概率也免不了做个别的什么匠,敲敲打打度过一生。
做手艺,自古以来便是永康人最大的生路。
永康地势崎岖,山地丘陵占了七成,且红壤广布,不利于农作,产粮难以自足。民生艰难,逼着邑人在种地之外从事各种匠作,以填补家用。
永康匠作,种类齐全,而以小五金为盛,打铁,打铜,打金,打银,打锡,钉秤,制锯,修锁……加之石、木、泥等传统大项,几乎村村都能凑出一套七十二行手艺人,人人都能掌握一两门手艺,因此也被称为“百工之乡”。而无论哪一个行当,都得正儿八经地摆酒拜师。
学徒学艺,也就是本地人说的“跟师爷”,从入门到出师,至少要三年。这三年相当辛苦,说是徒弟,事实上相当于师爷家的一个免费劳力。耕田插秧割稻晒谷,洗衣做饭挑水劈柴,甚至倒马桶抱小孩,出门挑重担,上工前打扫作场,收工后整理工具——这些都得做。吃饭先给师爷盛饭,盛饭要盛锅沿饭,夹菜只能夹自己面前的碗沿菜,未经师爷示意,绝不能夹荤菜,而且必须比师爷早吃完。
这只是正常的规矩,遇到脾气不好的师爷,张口就骂劈头就打,做他们的学徒,简直就是小媳妇伺候恶婆婆,每时每刻都得忍气吞声察言观色,天大的委屈也不能表现出半分——我听过不止一位老匠人,如此感慨自己的学徒生涯:连尿都得小心翼翼地沿着尿桶壁撒,因为那样才不会发出声音。
只有做了师爷,才有资格机枪一样突突突地浇在尿桶中央。
读完初中,二叔便去拜了师。虽然从来不谈自己的学徒经历,但我相信,这三年,二叔过得应该比一般人还要煎熬。大概是遗传了爷爷的孤僻,我父亲兄弟几个,大都偏于内向,沉默、保守,甚至有些拘谨,比较能够适应学徒的伏低做小。但二叔却是个例外。
我确信他的性格是相当张扬的。除了一些直接印象,比如喜欢热闹,喜欢吹牛,几位叔叔中,他的朋友最多,而人越多,他就越兴奋。还有他的棋风——
二叔酷爱下象棋。而他下棋,开局永远是当头炮,擅长以攻代守,兵行险着、逼宫肉搏更是强项,自诩“胆大吃虎肉”。
因为是二叔教的,我下棋继承了他的风格。在经历过无数失败之后,我终于承认,这种看似悍勇的下法,其实风险极大,就像程咬金的三斧头,如果第一轮冲锋击不溃对手,招数用老锐气泄尽,各种败象便都上来了。
但二叔毕竟很聪明,一般人要挡住他的三斧头,却也不容易。在我印象中,他赢多输少,于是,我便经常能够看到,他大兵压境,驱赶着对方的光杆老帅,在田字格中团团转,号称“磨麦”。
这个时候,他红光满面,大呼小叫,连头顶都隐隐冒出白雾般的汗气。
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人生如棋这句话的沉重。
学会下棋之后不久,我发现,虽然二叔对我很好,但父母却好像越来越不愿意我和他待太久。
现在想来,或许与我越来越喜欢顶嘴有关。
事实上,当时我七八岁,正是最人厌狗嫌的年纪,喜欢叛逆和表现本是正常,但我父母很可能将我那个时期的牙尖嘴利,归咎于来自二叔的耳濡目染。
有时候,连我姑姑也笑骂道,你那张嘴啊,学起野话一套一套,长大了也是像二叔那样跑江湖的。
姑姑的话,居然令我有点莫名兴奋。对于江湖,我并不陌生。那时香港的武侠片,已经在内地很流行,而我二叔,是一个狂热的功夫迷,《少林寺》上映时,一连看了八场,整整两天,吃住都在电影院,脸都看黑了,仍意犹未尽,一度还筹划过上嵩山。平时更是三天两头到街上的录像厅看录像,还经常带上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台词,我听也听得熟了。
我一直以为跑江湖就是去学武功,还因此缠着二叔给我做了把木剑,但后来才知道,姑姑说的江湖,其实是手艺人的“行担”。
加硬、起衡、加黄、加白、仰天、大糊涂、小糊涂。
这些词语,看似莫名其妙,其实每个都代表一种行当,如打铁、钉秤、打金、打银、铸锅、做泥水、做漆。
这些被我姑姑戏称为“野话”的隐语,是永康语言体系中的一股潜流,是行担的手艺人,在异地他乡彼此辨认的暗号。
在永康,“行担”,既是名词,也是动词。用作名词时,是指由两只篰篓组成的担子,一只装材料工具,另一只装衣被行李,用扁担挑着走;用作动词,便是一种到处游走的经营方式。
打镴壶、打铜壶、铸锅、补锅、箍桶、修锁、做篾、磨剪刀、磨菜刀……
永康手艺人,大部分都是出门做日常小五金修补生意的,而且走得很远,上至东北下至海南,即便新疆西藏,也无处不到,甚至还有人涉险偷往缅泰等邻国,号称“府府县县不离康,离康不是好地方”。
就像那副担子,挑起来才能知道究竟有多重,出门人的苦楚,也只有出门人自己才能真正体会。
永康的手艺人,通常都是孤身上路,最多带上个把徒弟,一副行担,两双脚板,跋山涉水讨生活。吃的是百家饭,住的是凉亭、破庙、祠堂、桥洞。每到一地,无不曲意迎合、百般奉承,见狗都得三分笑。
行担一趟,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
也有很多回不来的。三灾六病、刀兵匪患,异乡为客,不说如同唐僧取经那样步步有难,也是风云难测,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倒在哪片乱葬岗。
明清以来,永康流传着一种极为神秘的“省感戏”,内容都是阴曹地府、因果报应的故事,禁忌很多,而且需要配合佛教法会或者道教醮仪一起进行。
这其实是一部匠人版的《招魂》。因为此戏演出,主要目的并非乡民娱乐,而是超度那些殒命他乡的手艺人。
所有的省感戏,都以“殇”为名,比如《毛头殇》《草集殇》《溺水殇》等。
殇,意为未成年而死,一个极其伤感的词——行担上的江湖,丝毫也不浪漫。
不过,也有一些手艺人是因为没有赚到钱,自己不肯回来。
毕竟那副行担上肩之时,每个汉子都做过衣锦还乡的梦。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肉麦饼。高手烤饼有个绝招,面皮捏褶收口时,往往都会往上提一提,以灌入一团空气,让整个饼看起来更加饱满。
因为这个有些虚幻的饱满,我忽然对永康传统的两种麦饼有了新的理解:要么一张光皮,要么包上小半斤肉,这两种看似丰俭各走极端的麦饼,其实是彼此呼应的整体,分别具有不同的意义。
一苦,一甜;一廉,一贵;一低调,一高蹈;一积蓄,一爆发。
或者直接说:一出发,一回归。很大程度上,永康的小麦饼,是为了出门而被发明的。它的同类还有铜罐饭、炒米粉、霉干菜、豆腐干……严格来讲,这些食物并不能称为美食,但都有着不易变质、耐储存的特点。
背井离乡,冲州撞府。这些都是永康人谋生路上的干粮。
而肉麦饼,则是得胜还朝时,自己对自己的犒赏。
当然,同时也是一种对家乡父老的汇报,抑或说,炫耀。
我有口福,和二叔在一起的时候,时不时能够吃到肉麦饼。特别是边上人多的时候,他经常不用我开口,就会随手从兜里扯出一张钞票,拍给我,说大人说话,你自己玩去,饿了就买个饼吃。
当然,更多时候,他自己也吃,往往还要加上一瓶本地出的“五金”啤酒。像很多手艺人一样,二叔喝酒,不用杯子,也不用开瓶器,直接用牙齿咬开,也不坐,就那么站着仰脖灌。
看人吃饼时,我关于兽类的联想,便来自二叔:虽然在大口大口地撕咬,但我总觉得,这时候的二叔并不快乐,特别是酒喝得越多,表情反而越紧绷,到后来变得简直有些狰狞。
每当这时,我就感觉二叔很陌生。
当然,这个陌生也与二叔的胡子有关。
不知什么时候,二叔的上嘴唇留起了一抹小胡子。
事实上,蓄胡子并不适合二叔。我们家族的男人,脸型都偏宽,颧骨也偏高,现在再横着抹上一道,越发暴露了这个缺陷,显得五官更逼仄。加之二叔只有一米六出头,身材矮硕,说话梗着脖子,看起来很有些痞气。
记忆中,除了二叔,我父亲和三叔、小叔,都没有留过胡子。
父亲应该是劝他刮过胡子的,但没有成功。
毕竟没做过手艺,父亲不会明白,胡子对于行担者的意义。我有一位与二叔年龄相仿的老同事,在20世纪80年代做过很多种行当。据他说,当年,几乎所有的出门人都留过胡子,除了标榜手艺老到,还有很多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