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锈之刃

作者: 禹风

在孟买的立交桥上他低头观察桥下那家乞讨的游民:没有成年男人,只是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都穿着色彩鲜艳的纱丽和儿童短衫,虽然脏了,却并无鹑衣百结之状。

他见她们在路边乞讨,毫不犹豫地伸出黑肤色的手,朝外国人直逼过来,嘴里念念有词。

在这个国度,乞讨是被放纵的,哪怕大众已听到了很多乞讨背后的“鬼故事”,譬如著名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但现实仍舒缓展开,每一天人们在街头都能遇见表情可怜的乞讨者,外国游客须硬起心肠才能不掉入慈善陷阱。

倘若背后不露面的那些控制者能把孩子一个个打残以获得乞讨资格,换言之,以暴行勾引慈悲,那慈悲还剩什么体面?

回新德里搭机回国前他有一整个上午可资闲逛,他去了旧德里的街巷。

他迎着众多瞪视他的眼睛走进喧闹的、古旧的、仿佛离他两百年的时空,心里与其说恐惧,不如说充满悲悯:面前全是日常的印度人,是为几个小钱耗费整天精力的微不足道的人。他们看外国游客的眸子流泻出压抑住的羡慕、嫉妒和愤恨……贸然闯入他们日常生活的是自以为高高在上、来寻找奇观、对人间疾苦少有体验的远客,这些外国人总露出害怕、惊讶、感叹或又厌恶又怜悯的神情,像他们跑来观察一群抢夺泔水桶的野物……

有个高而瘦的当地男人朝他走来,吐出含混不清带口音的英语,飘来的眼神恍惚迷离,很可能刚吸食过毒品。

他躲开,朝前快走,摆脱掉令他反感的搭讪。不过他心里忽然悸动,那男子的英文回响在他耳边,他竟听懂了:那人说“我饿了”。

乞讨财物可能是假乞丐,乞讨食物常是真饥饿。

他背包里正有昨夜剩下的印度馕,已发硬干掉了。他掏出装馕的塑料食品袋,回头寻找那高瘦的家伙,可惜影子已一晃不见。他遗憾地掉转头,眼前已站着一个抱着小孩的瞎了一只眼的妇人,对他伸手。他赶紧把装馕的袋子递过去,拔腿往前跑开……

在新德里机场等待飞回浦东的D航客机,他走进候机厅茶馆,是印度茶馆,供应甜腻腻的奶茶。

不管怎么说吧,哪怕奶茶选用的乳品相当值得怀疑,却是当地人获取热量的惯常方式,他点了一杯,先付钱,坐下慢慢消磨时间,借机再看一眼这依旧陌生的世界。

他看到一位上海姑娘同男友撒娇,说喝不惯印度奶茶,只想喝点热水。

上海男人站了起来,拿他自带的杯子到柜台前要一点儿热水。

黝黑的神色忧郁的印度侍者絮絮叨叨,他说的是印度调子的英语,不过那上海男人听懂了。

上海男人走回小圆桌,从双肩包的斜袋里掏摸印度钱币。上海姑娘埋怨说:“我不要喝任何饮料,跟你说了我只喝一点点热水。”

她的男友无奈耸耸肩:“柜台人员说热水也得付钱。”

他看见那上海姑娘勃然大怒,一下子气得脸发白。她站起来走到柜台边,把杯子往印度侍者面前一放,以流利的美式英语说:“我只要一点点水服药,因为你们城市受污染的空气,我不舒服了。”

她瞪着印度侍者,那已届中年的黑肤色印度人尴尬、局促又悲哀地站在那里。

面对一个异族美女,他显得理屈词穷,他说:“女士,五个卢比。”

上海姑娘哈哈笑起来,那怪异的笑声吸引了所有国籍的旅客,他们回头朝柜台看。

上海姑娘以一种算总账的坚决态度说:“你的国家只知道钱钱钱!”

上海男人息事宁人地跑过去递上卢比,把女友拉回身边。不过,所有在场的西方游客都按捺不住低声笑起来。

他看出那些颇有年纪的游客和上海姑娘一样,满肚子的不高兴,只是他们不说;现在有人喊出来,他们,尤其是太太们,似乎找到了一个未曾预见的出气口。她们的笑久久挂在脸上,互相窃窃私语。

印度侍者竟然脸红了,他心事重重地低下头,忍受着猝不及防的“侮辱”;他从热水瓶里给上海姑娘倒了一杯水,用托盘端过去,同时把五个卢比还给了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说“拿着吧”,印度侍者诉苦说:“我们需要为水付费的,一切都有成本。”

是的,他暗自在一旁观察了一杯水引发的情绪战,他没笑,也没觉得解气,他到了印度从来没生气,他比那姑娘年长,更有阅历,他只是感到真相的沉重:假如你生活在很难挣钱的地方,你就不得不忍受钱的恶……

钱对富人很顺从,百分之百体贴,可钱到了穷人面前,就像到了仇人那儿,要作怪的。

其实,钱只是水,本身不含意义,你把它灌到怎样的容器里,它就随和地留在那里。但人的所想所为是作用到水上头的压力。如加以水枪的压力,水就滋出去喷人,驱离他们;若是热能的压力,水就变烫沸腾,成为伤人的蒸汽;而冷压力让水凝成冰,也能用作石头伤人……

他旁观:每个国度,水受的压力不同,那些各种各样、难以解说的压力,反映不同国度里不同状态的人的本性。究其根本,人的本性还是一样的。

D航的航班延误了,这是不同寻常的延误:机场通知说航班延误七小时!

中国乘客们脸上布满失望,纷纷找干净地方躺下,想逆来顺受挨过这“多余时光”。不过,印度乘客们兴奋地在候机厅里打转,虽互不相识,却热烈谈论。

他坐观将发生什么:果然,一百多个印度旅客排成了绕圈的蛇阵,后头的手搭前头的肩,轻声排练一会儿,就此开动。

印度男女齐声喊:“D航延误,漠视乘客。Z国服务,差差差!”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是他整个旅途看见印度人最团结的时刻。

整整两小时,这批印度游客越闹越欢畅。他们从机场朋友们那儿得到了内部消息:按航空惯例,机组不能在一定时段内连续飞行,通常航空公司会在国际航段的对方城市留一个机组对换。D航显然没这样做,算计好一个机组能飞去又飞回(抢在规定时段内)。可惜来时延误,此刻已超出了规定时段,机组只能就地休息。

印度人闻到了钱的浓烈气味,他们越来越高兴而不是沮丧:“Z国航空糟糟糟!退钱,退钱,退钱!”

终于,D航派来了沟通者,一位矮墩墩的常驻新德里代表,上海人。

代表神色尴尬,低调地同印度人周旋了一会儿,被印度人骂得没力气回嘴。

印度旅客只有一个声音:少废话,退钱!

他在一旁观看,从因到果,一切都是钱造成的困局,也得靠钱来摆平。

终于,D航代表去请示了,回来宣布:“别闹了,每个乘客退款两百美元!”

航站楼成了庆祝会现场。印度男女笑逐颜开。

中国乘客们冷冷地观察了几小时,没半点儿声音。听说每人退款两百美元,大多数人撇嘴:“哪抵得上七小时的延误!”

他依旧旁观,笑了。要说新德里和上海有什么区别,本质上是经济能力的差别,每小时人均收入数额的差别。

一九八四年秋天。庞琳日记:

我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人,你竟用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对我致命一剑,恐怕我一辈子难忘记了。

可是,我竟然怜悯你,我的嫉妒和仇恨化为乌有,我不但感到可怕和哀伤,而且我在为你暗暗流泪。

你比我还年轻,你的舞台刚搭起,幕布才撩开一角,你刚好奇地向台下张望……一切本可以遵守游戏规则,无论你得到多一点还是命运更偏爱我,反正我们和所有人一样,是在生活。

一念之间,我曾设想过你和我白发苍苍的未来,应是很久之后的时光,到那时我们相见,我们喝茶,如何回顾我俩今天全心全意争夺的人呢?我因为心里一惊,所以立刻结束了远望。

可,没料想,你这长得花儿般的人物,我的势均力敌的……情敌,会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你的粗暴如你带着绝大恶意预想的,毁掉了一切。所有同你紧密联系着的人物和情感,都已,或将无可挽回地如多米诺骨牌倒下,且迅速枯萎。你伐倒自己,从而扫平森林。

我实难从震惊中挣脱,我知道你已用自己化成的子弹打中我心口,我输了,在你的死亡面前。

粟芸,缘分是脆弱且无常的花朵。别了!我将努力忘记你,也努力忘记你在乎的他,我绝对不可能同一个亘古不变的灵魂争夺男人,我不会尝试的,哪怕你认定这是爱情,我不能把对森林的希望寄托在被雷击的焦木上,哪怕它曾是大树王。

其实,你太不会玩火,你对火一无所知,难道从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是火吗?你怎能让一朵优雅而妖艳的火花放肆燃烧,成为焚烧平安的野焰?

也许,我不该责怪一个夭折的水一样的女孩,若不是你我之间这种尴尬关系,你,几乎我见犹怜。可是,我琢磨着,哪怕你现在正于虚空中凝望我,我也要说那真相:他,不值得你这样子做。

我也不过二十岁,却同意长辈的意见:人生就是尽做傻事。等不想再做傻事,人生就到了晚年。

我这年纪,也看不清自己,但我眼看你做傻事,一件件连贯着停不下来,还特别全神贯注。我当然无法阻止你,这是你的命运。

你并非无辜者,对某些人,你也是小恶魔。

你母亲因难产去世,而你呱呱坠地。你一出生就令你父亲悲哀大于喜悦,然后,他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娘,不再婚,伺候你一个人,从你身上看见他失去的女人,他只能拉扯你把你养大,且知你一旦变成鲜花,便会投入一个对他而言无法接受的男人的怀抱。他必在无尽的空虚与失落中与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女人告别。

我一想到你父亲,我便觉得我同你的争夺不但事关荣誉,且带着某种合法性,我把这男人夺在自己手中,你便回你父亲身边去,也许带着受伤的情绪,但至少他还没有失去你。他失去你,是永恒的,不可避免的,你留在他身边,多一刻便是一刻。

可你竟然如此在意自己的占有欲,你是完美主义的超级信徒,你不能凭魅力得到他,竟用这种方式祭奠你的完美心!

我们,所有人,你、他、我、你父亲,对了,还有一个西服男生,都坐在被你凿穿了船底的船上,望不见陆地……

那天是你刻意安排,他求我一起去你家“谈判”。

你家在这城市安静而高尚的一条街上,我简直不敢想象你能幸运到在如此美好的街区长大。我的前十六年都在一个肮脏庸俗的小镇度过,高考才助我来这大城,就算大城里相对低端的街区也已美好得超越我的想象。

当然,你家只是普通住户,房子是你父亲单位分配给他使用的,实在狭小。你在狭小而安宁的地方长大,跟我不一样。

其实,他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我来你家“谈判”,他的那点儿小心思我看得清楚,但我从不说穿。这说明我同你另有一样不同:我们虽只相差一岁,你没见过什么男人,还没“爱”过;我,我是小镇女孩,我见的世面少,经历过的男人却比你多。同我见过的其他男人比,他并没太大区别。他,不可能成为我的王子,我从没想过什么白马王子。

我并不在乎你“谈判”得胜,我已差不多决定同他一刀两断,继续我自己的旅行。脚踩两条船的男人有个共同点:他们不会因为你有一点儿好就爱惜你,他们总因为你有一点儿不好就舍弃你。

我想告诉你,也许你还在路上,正低头回看这人间,那么,这些话还赶得上你:像你这种花朵般的小女生,你周围的庸人们把你当公主。你们这些公主在我眼里是什么样的呢?你们都用世上最好的肥皂吹个巨大的肥皂泡包裹自己,你们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可爱的睫毛扑腾着关不住了的幻想,冲到红粉大街上找王子。我不想告诉你出错了,我只想冷眼旁观你的演出。

这种演出永远是悲剧,大街上没有王子,只有男人。

这就再说说男人吧,男人就是男人,有力度、有温度,是我们女人喜欢的,就像,就像上帝给予知了它能抱住的树枝。但男人又不是随你怎样都不声响的树枝,有时候,有些男人弯下枝条成了猪笼草。小镇上长大的我,听过很多瘆人的男人故事,我是在一大群不善于伪装自己的丑男人里长大的,我没你那种完美的成长,我在陷阱间的缝隙里长大。

我比你先同他来往,你不至于假装不晓得这事实。如果我是你的闺密,同他又无瓜葛,我肯定会提醒你的。可惜你是来挑战我的那个女人,一位公主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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