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账簿

作者: 赵瑜

房间里还有她的气味。海洋气息的祖马龙香水的味道、皮革护理液的味道,以及亲吻时她的漱口水的味道。床头柜第二层抽屉里是她的记账本。不用看,张众泽也知道,扉页上有一句话,是这样的:“最可靠的,是记下来。”

那账簿再往下翻页,第一页往往不是蔬菜和鱼类的价格,而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有价格”。关于这句,他好像有不同的意见,和她探讨过几回。显然,他没有说服她。所以,这句话还清晰地写在每本账簿的第一页。每一本?是的,她差不多两个月就会换一个这种小开本的笔记本,编号,注明是2018年1—2月,每一年都会记下五六本。这些被她抚摸过的笔记本也有了她的香水味。她长年用一种男士香烟味道的香水,闻起来,中性,迷人。

账簿上有她贴的一些超市小票、电影票根、景区门票、登机牌、医院挂号单据等等。张众泽好像对她说过,要将张简简的生活痕迹留下来。

于是,账簿上,全是张简简的记录。自然,也有不少家庭生活的证据,张众泽看了很久,发现,这个家庭,他仿佛是缺席的。

和她遇到后不久,张众泽就发现,她喜欢随手记下一些事情:酒店的名字、菜肴的制作方法、第一次认识的友人的电话号码,以及一些物品的价格。张众泽便被她吸引了。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如此用心地活着,少见。

田谷筝比张众泽整整小了十六岁。张众泽四十岁,田谷筝二十四岁。张众泽刚从中原电视台卫视频道最火的节目《新闻直播间》退出,开始做一档文艺中心的新节目,他是制片人,也是主持人。而田谷筝是南方电视台文艺频道的花旦。张众泽刚和她共同主持了一台中原和广东两省的客家寻亲晚会。

张众泽那一阵子正潜心修道。和中州城外的香山观的老道士李好古成为忘年交。老道士那里常有好茶,头春的龙井、秋天的单丛,以及产地正宗的肉桂。不用说,是那些香客送来的。

老道士第一眼见张众泽就说,你的额头上有字。

张众泽便笑说,我是爱皱眉头。

老道士摆了摆手,说,不是皱纹,是停了一只喜鹊的脚印,远看着,像是六月的“六”字,看来六月有好事。

张众泽看了看窗外的桃花,说,难道说要走桃花运了?

老道士笑而不语。

三月张众泽的节目开播,节目名称叫作《城市审美》。一个摄制组在外场拍摄一些城市中或美或丑的建筑,自然也涵盖或美或丑的行为,以及或美或丑的事件。在演播室里,张众泽每期会请不同的嘉宾对话,补充一些信息或者观点,来饱满节目的外延。

怎么说呢,这档节目,极具人文思想。前期筹备时,几乎感觉是填补中原电视台人文类节目空白的大招,然而,让人遗憾的是,两期播出之后,收视很窘迫。

主要是选题的限制太多了,张众泽的团队突然发现,所谓城市审美,只能赞美一些美好的事物,而如果有一点点试图用审美的思维来批评城市中某种不和谐的现象或者建筑,都涉嫌抹黑这座城市。

这让张众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恼,因为,他的节目原来设定的内容就是,每一期都要找一正一反两种现象。他们不是新闻类的述评,而是人文审美方面的探讨、启蒙。然而,两期节目下来以后,他们几乎成为一档“城市好事”节目,这样的节目,只能触动那些没有反思能力的大妈,然而,大妈们显然没有时间看他们的学术探讨,她们更喜欢看《小莉帮忙》《香香美食》之类的节目,简单、直接。

四月张众泽还是遇到了一次转机。电视台有一个惯例,新节目初上线的时候,一般会组织几次节目的推广。一是获得上面的权威认定,再则是为了拉拢一些广告商。四月初张众泽跟着台总编室做节目推广的时候,遇到了主管广电的省领导,那是一个学城市规划的人,对这个节目的策划设想,以及两期的成片,都十分推崇,就差直接签字发奖了。

这一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电视台,都说张众泽走了狗屎运。

五月中州的一座桥塌了,是一座刚通车不久的桥,漂亮的桥墩,夜晚的彩色灯光带,通车时的爆竹声还没有散去,桥便塌了。桥的倒塌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节目组吵成了一锅粥。关于桥的事故、桥的建筑过程、桥以后的修补等,要不要做一期节目?这样的节目偏于现场新闻,缺少审美的厚度。但是不做呢,又觉得仿佛眼睁睁地放过了一个热点。最后张众泽放弃了。他的理由简单,所有即时的热点都略过。他希望自己的栏目成为一个更为厚重的、可以反复观看的内容。

六月便又遇到了田谷筝。说是来散心的,顺便也要出国一次。张众泽请田谷筝吃饭,问她,喜欢面食吗?田谷筝说,我父亲的老家是开封的。张众泽一惊,说,那是同城的老乡了。张众泽便带田谷筝去中州东区的合记烩面,吃完面,旁边的茶社也是好的,又喝了半下午茶。阳光透过玻璃照到茶杯里,格外好看。两个人借着茶水说了不少的话。但都是桃花流水的话,并不及物,甚至连身世感也没有说。

田谷筝包里装着一个小本子,羊皮的面,说话时,她会自然地掏出来,记下一个村庄的名字。是张众泽给她讲的笑话,说是开封北郊的一个村庄的名字,字是生造出来的,“黄河”两个字各取了一半,村民的土话就是“半截黄河”。读音呢,也是村民自己叫出来的,就叫“水”村。道理是说得通的,半截黄河,可不还是水吗?可是村庄的名字却写成了田可村。明清的方志上,“田”与“可”是手工刻在了一起,左边的部首是“田”字,右边是“可”字。现在的人,为了方便,直接就写成了田可村,叫的时间久了,水村就没有人叫了。半截黄河村呢,也没有人叫了,就成了田可村。

张众泽说,他的爷爷就是从这个村子里出来的。

田谷筝听得半信半疑的,笑着问张众泽,是不是因为我姓田,才编了这样一个故事骗我的?

张众泽说,骗你干什么,我搜一下地图让你看看,你就知道田可村在哪里了。

一搜,还真有。

田谷筝失踪后,张众泽倒是想到了田可村茂密的船上客栈。还有,田可村有他的老宅。在一片坡地上,宅院很大,上到平房的房顶,可以远眺黄河。但因为闲置着,院子里荒草丛生。邻居茂密有一把钥匙,偶尔会到家里清理一下杂草。老宅里种了几棵杮子树,秋天时满院子落的都是杮子,也是茂密过来收拾一下,晒成杮饼,装好了袋子,会往省城中州给张众泽送一些。

茂密早些年在开封城里开照相馆,拍漂亮女生颇有心得,然后拍着拍着,便把人拍到了床上,在开封的西城名声不好。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回到村子里,在黄河边开了一家水上客栈,几艘经过改造的船泊在河岸上,一艘大船是客房,三艘小船是别墅。茂密在岸边种菜、养鸡、做沙画。白天的时候,一些钓鱼爱好者喜欢在茂密这里吃黄河鲤鱼;晚上的时候,这是一个河上的小客栈。流水声,混杂着白鹭的叫声,夏天的黄河正是丰水期,一切都丰富而繁华。水上客栈经常会有省城中州的艺术家带着朋友过来,张众泽如果出现在这里,茂密便会带着张众泽到处逛逛,让所有的客人都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名人朋友。茂密的摄影作品获过省里的一个奖项,就挂在船舱里,是他在傍晚时分拍到了一组鹭鸟喂食的镜头,每每向张众泽说起,鸟类世界和人类并没有多少不同。

茂密在电话里告知张众泽,嫂夫人没有来过田可村。又说,嫂夫人倒是打过电话给我,让我寄宅子里的杮子给她。说是要摆在你们家的门堂里,取事事(杮杮)如意的意思。张众泽倒是知道的,有一天,他回到家里,发现好几个桌子上都摆了杮子,问田谷筝,田谷筝说,是你老宅子里的杮子,让茂密特地快递过来的。当时张众泽正忙着节目组的策划,没有过多问询。

老家的半截黄河村,张众泽带着田谷筝去过三次。田谷筝喜欢水,格外地喜欢听流水的声音。有一天晚上,他们住在船上,床铺飘摇,有小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杨柳弯腰伸进水中的声音,一群野鸭子深夜时在水中喝水或是划水的声音。还有星空,夜色倒映在河水里,成为非常大的沉默,一切都有着金基德电影的味道。田谷筝喜欢金基德。他们在船上讨论了未来,也讨论了现在,还说起男女的欲望。有意无意地,田谷筝说,等有时间,她带上她远在广州的闺密小双一起来感受一下这夜晚的黄河。

而小双,张众泽并没有晤过面,小双一直在广州,负责田谷筝在广州的友人的维护。田谷筝失踪以后,张众泽才发现,她在中州也好,在神都也好,都没有亲密的朋友。张众泽对田谷筝的了解,几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口述。

比如小双,这个经常被田谷筝描述的闺密,竟然不存在。张众泽把电话打到了南方电视台——他熟悉的友人老陶那里。老陶说,文艺中心和都市频道里没有姑娘叫小双,连小霜或者小爽也没有。

张众泽想起田谷筝一次次在电话中说,晚上和小双在一起吃饭,或者深夜的时候留宿在小双家里。甚至有一次,张众泽给田谷筝寄一把古琴,收件人写的也是小双。

张众泽打了小双的电话,停机了。电话里那边嘀嘀嘀的声音,像田谷筝记账簿里的省略号。

田谷筝难道虚构了一个闺密出来?这一度让张众泽陷入怅惘。

张众泽开车到了神都,岳父岳母还在神都住着,临着洛河的一个新建小区——洛神官邸,高层,当年装修房子的时候,张众泽和田谷筝来看过。

岳父田伯光是个金庸迷,岳母谷文敏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到神都来支援工业建设的,岳母负责田谷筝的容貌,而岳父给了田谷筝文艺细胞。岳父年轻时是一个颇有文名的诗人,蓄须,爱喝酒。岳父喜欢与人讨论国际形势,岳母则喜欢跳广场舞。因为生了一个当主持人的女儿,两个人在小区里也是名人。

张众泽到岳父家里以后,便和岳父下棋。每一次到神都,张众泽都陪岳父杀几盘,兵来将挡中,也会说说人生的事。岳父呢,一贯地主张要将东三省给俄罗斯的土地收回。岳父是一个幻想爱好者,虽然曾经是一个诗人,但如今最鄙视的就是诗人,说,写诗的人大多数没有骨气。张众泽随口说了一句,也不尽然,文天祥、岳飞都写诗啊。岳父便会轻易地化解这种质疑,他的回答是有套路的,文天祥有几个啊,岳飞有几个啊。我说的是大多数人,大多数。

除了探讨国际大事,岳父也会和张众泽抱怨岳母管得太严格了。你说说现在我们都多大年纪了,该想明白了。还天天紧看着我。其实,我是一个非常有道德感的人,不会乱来的。可是,你岳母天天看着我,见不得我和其他几个女人说话,就让我不舒服。

岳母出来送水果时,插了一句,你专门打听谁是寡妇,那是和女人说话吗?

张众泽便笑。张众泽的象棋下得不坏,每一次他都会让着岳父几步,让他赢得不那么容易。岳父大概猜得出女婿在让他,但并不服气。岳父认为,张众泽在耍小聪明,即使这个女婿使出全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世界总是如此,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相互理解。至少,张众泽知道,他的岳父岳母并不相互理解。

然后等着吃岳母做的燕菜。神都有三张名片:一是神都牡丹,二是龙门石窟,三是神都的美食——水席。神都的汤汤水水养人,张众泽是喜欢的,最喜欢的便是岳母做的这道牡丹燕菜。饭店里的燕菜现在早已经是鸡鸭鱼肉全上了,而岳母的燕菜,只用两种食材——白萝卜和鸡蛋,便做出惊艳的味道来。

张众泽不提田谷筝失踪的事儿,自然而然地和岳父说着话,他是想找到一些生活的痕迹。然而,从头到尾,岳父和岳母都没有提田谷筝来过。

张众泽吃完晚饭,趁着夜色便回了中州。回到电视台,节目组的选题会已经开完了。是他提前布置的作业,关于城市灯光设计与扰民的话题。灯光是城市审美,而光的污染,是民生问题。两者之间的平衡属于城市管理范畴。所以,这样的主题既有民生热点,又有城市规划,是非常适合的选题。

而张众泽没有心情看细分的拍摄脚本,他急着回家看田谷筝留下的生活账簿。

春天的确让人生出更多烦恼,2019年2月19日,元宵节。中州的第一朵花开在张众泽的家里。田谷筝那天的生活手账上记着这样一句:“我记错了,应该买红色的花,没有想到是黄色的。不知接下来的事情会不会黄。不过,2019年春天的第一朵花应该开在了我这里,开花总是好的。”

这样的记录有很多,张众泽喜欢田谷筝如此文艺兮兮的腔调,怎么说呢,看到这样的记录,张众泽觉得,他娶的可能是一个作家。

而田谷筝那天的手账,字迹写得稍显潦草,这不是她的风格。田谷筝一向是得体的,哪怕是在家里上厕所,她也和别的女人不同。田谷筝的生活从来都是洁净的,洁净得有些病态,然而还好,她并不要求张众泽也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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