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波伏瓦

作者: 林渊液

1

金红色碎屑在远处的山岚间跌宕,暮色的紧与慢,于书薇来说,没多大意义。牛田洋的大塘水域辽阔,浩渺而绝望,她觉得自己会被吞没了。走向房间的黑暗深处,身子咚地栽在床上,被一团阴郁之气接住,包裹了去。妈妈叫用餐,看门是闭着的,无奈在微信上又嚷了几回,书薇索性把手机调成静音。

分手是不容易的,她觉得恋爱是在牛田洋的池塘边谈的,也应该在这里终止,而且,交流时间必须足够长,隔离空间必须足够大。专门等到寒假,等到陈建邦来牛田洋做完检测回去的前一天。为此,她已忍受了漫长的一个学期。

她与陈建邦现在是毫无关系了,这是她的愿望所在。可是,她竟还这般难受。她想把这个死乞白赖的难受清除出去,用竹帚扫,用铲子铲,用镐子刨,用凿子凿,可是,它生根了,凿断了一下子又长出来。妈妈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那张脸让她害怕,往常碰到事情她是可以整张脸乌云盖顶的,强大的张力自然透出威严,可是今天,她竟带着一腔幽怨,看起来荏弱无力。书薇在花城读完大学又读研,这个家倒更像是他陈建邦的,妈妈也是。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几乎没有背景,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像是在逃避后面的追赶。谁在追,为何追,那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能确定的是,那场追赶是夺命的,迟延不得的。在梦里,她依然柔弱,但意志力坚强,她不停地跑,双腿的摆动就像掀书一样,把时光一页一页地掀过,跑过了不止一天,她以为恐惧会在单调的逃跑中消解,却没有,一直紧随着,攫住她的后颈脊。不知为何,忽然地,竟然不是自己在跑,是坐在一辆简陋马车上,身边还有庞大的行李箱,这个她知道的,里面装着一具尸体。她与这具尸体是何干系,要带往何处,她好像并不清楚,或者不需要清楚。但她知道,自己是必得与它待在一起的,无论逃脱还是被抓获,都必得在一起。或者,也非得有一个结果,她只要带着它奔逃就够了,并且,在奔逃的颠簸中一直保持高强度的恐惧。突然,这种惯性被打破了。马疯了飙起来,她扑过去抱住跳起来的行李箱。

醒来书薇只觉全身热汗淋漓,梦已忘了大半,余悸还在。立春时节,天还寒冷着,热汗一下子消散,飕飕地凉。幸亏只是一个梦。

窗外全然暗了,池塘上静谧如谜,听到鱼虾转身的呼啦声。

书薇随手抓起了手机。朋友圈就是一个小社会,晒美食,晒跑步公里数,晒广场花草,晒旅游,晒网红店,盗了美艳失真的图写鸡汤,什么人都有。划拉下来,终于看到一条好玩的:巨偶剧开始了。点开那个带三角标的视频,表演开始。看来是一个书生模样,眉眼带了娇媚,竟是女子装扮的,果然,取出一块硕大的玉扇坠出来把玩,那,是祝英台。放大的镜头里,她的眼睛、口唇、手指全部牵连着数不尽的钢丝,颔首一笑、眼角放风,都是千百钢丝在牵动。这个英台偶,表情娇俏而动作迟滞,憨态可掬。镜头继续往远处推,操纵祝英台的那些小人儿终于出现在画面上,密密匝匝的小人儿,是真小,她腰间垂下的蓝丝绦,一个小人儿伸展双臂怕是不能抱得拢。书薇给点了一个赞。她已经好久不点赞了。不只点了赞,还留了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留言得到了秒回:你我皆为巨偶。发这条朋友圈的男生,他现在的微信名就叫“巨偶剧”,书薇与巨偶剧是同乡同届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他们有许多共同朋友,后来他们也成为朋友。书薇问他,这是在哪儿?他回答道:欢乐坪。然后私聊发过来另外几段小视频。有一段,梁山伯在读《诗经》,墨蓝的线装书被巨手缓缓打开,凝重的、傻气的美好。这时,陈建邦在微信上跳了出来,冷冷地说:分手也应该吃饭,不要伤害你妈。

就在这个夜晚,书薇向巨偶剧发出了求援信号,她说:我丧得很。

2

巨偶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欢乐坪的新项目。欢乐坪度假村规模宏大,有山有河,梁祝开演之时,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场面颇为火爆。书薇到来时,巨偶剧把她安顿好,便匆匆赶回去,准备演出。为这个项目,他已连续几个月不眠不休。第一眼看到书薇时,巨偶剧心内被狠狠抽了一鞭,未承想她的状态竟这么差,语音电话总也挠不到痛处。失恋的人,分手与被分手,原来是同等折磨。

下午两点半,梁祝演出开始了,巨偶剧在微信上留言:亲爱的,可以过来。

巨偶剧说,走过风波楼,上电梯到六楼,穿行过长长的云渡天堑,那几乎是最好的观剧之处。书薇走过时,祝英台刚刚来到草桥,硕大的折扇刺啦一下打开了,洒落了漫空的粉色花瓣,空中顿时飘浮着花的香气。《梁祝》的潮剧版,书薇小时候被妈妈带去看过。起场是祝英台劈头一句:爹爹,女儿乔装男子,连爹爹也瞒过了,如今该准我出门读书了吧?清凌凌的,仿如人在空谷,书薇觉得,祝英台的这一声,是有灿白的聚光灯打在上面的。巨偶剧说了他会来接,书薇未做停留,出了天堑,便乘电梯下到地下层。身后是蚂蚁般的人群,发出脑残粉般的欢叫声。

电梯门打开时,巨偶剧扯过书薇大踏步走去,带上楼来到地板层,这狭小的房间看起来有神秘感。巨偶剧双手反撑在帘幕遮住的窗台上,说:

咱们,现在就在祝英台的裙裾里。

书薇望了他一眼,却被他用双臂套住,一把脸寻着她的脸蹭去,喃喃道:

真累。

书薇愣了一阵,把身子抖了抖,从他箍紧的怀里腾出来。巨偶剧歇了手,无辜地、讪讪地说:

想你。

书薇用左手去牵他右手,是安慰的意思。他却不能自已,又扑过来,孩子气地说:

想。

书薇在旖旎风光里,左右为难。巨偶剧不只蹭上她的脸,还继续蹭,蹭到了前胸,书薇门襟上的扣子被蹭开了,烘热的气息喷涂到她周身上下,在行将覆灭之时,她大声嚷了一句:

我不行的。

巨偶剧猛醒过来。把她牵往床边,自己直直地躺下。书薇的手还被他牵着,也便并排躺了下去。这时,倒是平静如水了。

巨偶剧转脸看书薇,书薇看天花板。两个人开始聊天:

还丧?

好些了。

见了我更好吧?

书薇不说,沉默着。

虫专家的项目还没结束?

他把陈建邦叫作虫专家。

项目组在你家定点,一住两三个月,连房租也省了,还真合算。

巨偶剧边说边自顾自大笑起来:

才女虫。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这个命名好好笑。哈哈哈哈。

书薇也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叫才女虫呢?这名字从爸爸妈妈口里叫出来,都是自然而然的。放蟹苗时他们就开始念叨,才女虫不来惹事才好。这听起来就像黄山黄河那么自然,有人怀疑过黄山黄河的命名吗?

书薇幽幽地说给天花板听:

当初,是我追他的。对他的兴趣,也是因为才女虫。

巨偶剧在手机里鼓捣一阵,用搞怪的卡通片变音念出一段:

才女虫属复合体,隶属环节动物门,多毛纲,游走目,海稚虫科,是污染生物种。1802年,BOSC在美国东海岸查理斯敦港的潮间带中发现首例才女虫,才开始引起研究者重视。才女虫能掘洞钻入养殖贝类、蟹类的壳内,影响宿主呼吸、摄食,严重者造成宿主死亡……哇,厉害了。

书薇跺脚踩了个空,转身掐了他拿手机的那只手,起手很重,结果掐得很轻。

巨偶剧正色说:

不要受道德绑架。你追他时,是因为爱;分手了,是因为不爱。

书薇的眼睛里小溪流动,坐起来,退至床尾。掀开窗帘一角,远处是观看梁祝巨偶的人群,一阵阵喝彩骚动。基台设在祝英台身后,各个楼层都有工作臂,工作人员统一穿着树叶绿的衣衫,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型调度台,操控着空中的钢丝。巨偶剧爬过来,趴在她膝盖上说:

祝英台收到催归家书了。

书薇回脸问:

你掐时间的?

巨偶剧说:

不是。看工作人员的手势和表情。

双眼瞪着书薇,眼神迷离:

跟你在一起,时间不复存在了。

书薇抱住他,吻起来。竟然是毫无异物感。与巨偶剧相爱相亲,奔赴的倒像是自己的肉身。皮肤质地是粗糙是细腻、纹路是粗犷是娟秀、毛孔是大是小、汗毛是密是疏、肌肉是紧绷是松弛,通通都没关系,那些张着欲望小口的细胞,与他的细胞,说的是同一族群的语言。她甚至不用小心试探,便水入海洋,自我好像消解了,又比往常更为汹涌。巨偶剧不是干柴,是炭,起火甚快,热情和技术很快地占据了双重主动,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女孩竟然有些小笨拙,她是第一次。他稍稍停了一下,却被她的情态裹挟着走,两人竟也秋色平分。

巨偶剧在书薇的怀里睡着了,样子美美的,似要把几个月缺下的觉补平。只留下书薇眼睁睁看天花板。这时,第一个想到她妈妈。妈妈的眼睛幽怨、清澈。书薇很爱她,从小,妈妈画了一个大大的花园半径,任她自由戏玩。但现在,她越过了这个花园的藩篱。陈建邦是花篱以内的,而巨偶剧在花篱以外。

突然,书薇看到了天花板在晃动,地震来了。整个地板在移动、塌陷,书薇感觉到,祝英台和基台全部平移了一段路,然后,楼上的建筑一截一截地被扔下来。她抱着巨偶剧要冲出来,门却紧闭着,吓出一身热汗。这折腾闹大了,巨偶剧终于揉着眼睛醒过来,看书薇脸上一派兵荒马乱,他顿然明白:

亲爱的,莫怕,怪我怪我。是祝英台投坟化蝶了。

书薇掀开窗帘,外头漆黑漆黑的,祝英台偶原来是由若干楼层的小房间组成,投坟时,它们就自动拆卸,化为平房。屏息听了,坟墓外有飘摇的欢呼声。她突然很想哭,仿佛心头有千百年凝冰,被什么砸中了,刹那融化的液体非得溢出来,鼻子酸得整个人都打战,突然地,却觉得脑门里有什么东西上涌,她是生气了,扯过巨偶剧的肩膀猛捶起来,不解气,冲那厚实的胸膛咬下去,被巨偶剧一把抱住。

3

香樟树上,有灰黑鸟儿欢叫,从一枝丫跃到另一枝丫,声音悠扬如笛,是有好几只在一起的,也不喧闹。宁一抬头一望,这一种好识别,臀部那一小绺红羽太醒目了,就叫白喉红臀鹎。香樟树上缀满了白色花苞,小小的像散落一树的碎珠子。自从与鸟人在一起,她的世界往外延伸了一圈,鸟们全部成了亲友邻居。只是她记性不好,鸟人笑话过她,连乌鸫与八哥都分辨不清。

拐入巷口,刚走进青藤咖啡馆,一位陌生姑娘走过来把她迎住。她穿着浅紫的长袖单衫,深紫的长半裙。颀美,有书卷气,一定是书薇了。

待宁一落座时,书薇侧身做了一个僵硬的拥抱而不得的动作,像帕金森综合征病人那样。宁一便笑了,这是学的《火山口》。果然是喝过相同的药。这出现代舞剧是宁一编导和主演的,她把关于婚姻的思考放置在火山口。

书薇喜欢宁一那双会倾听和发问的眼睛,她第一时间便坦白了:

是《火山口》给我勇气,结束了与前任的那场恋爱。这对我很重要。

顿了顿接着说:

当然,也很伤。

宁一打趣说:

不是巨偶剧的缘故吗?

宁一与巨偶剧是在KING岛上认识的,那一年国际戏剧节,宁一带了陈氏剧场的一个剧目去参加竞演。进岛坐公交车时,巨偶剧排队在宁一后面,帮她搬了行李箱。他们成了忘年交。

书薇脸上腾地红了,身上燥热,心内有波澜泛起,热恋时,那个他即便只是听到别人提起,荷尔蒙也噌噌噌分泌上升,口上却分辩道:

当然不是啊,当时各自有朋友在谈。

宁一说:

我很喜欢巨偶剧。他虽是做美术设计出身,但剧场理念开放。做美术设计与做剧场,维度是不一样的。跨过了这个坎,就成全了自己。他做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造型有多么好,巨偶的基台技术虽是从法国学习借鉴来的,但他给古典人物赋予隐喻,是什么人就看得到什么东西。

宁一说这些的时候,书薇的脸越来越羞赧。她发现,寒假在欢乐坪待了将近一周,竟然一次也没有把梁祝看全。每次演出开始,也是巨偶剧最闲的时候,他们几乎走遍了祝英台的所有身体部位,在脚踝处、在膝盖处、在腰带处、在胸脯处、在宽袖筒处、在发髻处……他们不停地聊,聊完了做,做完了聊,似乎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而且,书薇觉得他们这是在恶搞,这种心态一开始是巨偶剧的,后来传染给她,成了共犯。有一回,他们爬到祝英台的左袖口。当时正在聊萨特和波伏瓦,巨偶剧说,萨特那样的人生才叫炫酷,既有波伏瓦又有风格奇异的女人,必然啦偶然啦全都有。站在萨特的立场,或许这话也没错,可是,书薇还是对他这种说法很生气,这本来就是萨特和波伏瓦之间的爱情契约,谈论这件事情时,如果两个主体不放在一起谈,会显得十分猥琐。巨偶剧一时想不起怎么对辩,只好草草收场,由萨特来背这个锅,便说:好吧猥琐的萨特。书薇哭笑不得,鼻子皱成一把老萝卜干。冷不防被他抱住强吻起来。热恋是具有覆盖力的,甜蜜的、冷酷的、温暖的、寒凉的、歃血为盟的、带兵戈气的,所有话题都没有是非观念、没有价值判断,他们随时会被多巴胺调动起来,卷入激情。这一次他们太过于冒险,忘情时,巨偶剧的脚踝几乎钩到了祝英台小手指的钢丝,如果他被钢丝绞缠上了,肯定会被拖出来,一个裸着身子的男人从祝英台的大袖筒里坠落下来,更甚,他把裸着身子的女人也同时拖下来,那,这出戏就更出名了。此后,书薇把这个哏称为猥琐的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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