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柑一样的房子
作者: 刘梅花土 豆
父亲在沙漠里种植土豆。那条干河,一滴水都没有,曾经是汉朝的大河,穿过腾格里沙漠边缘。我们的一块土地在干河边,平整疏松。
本来种了葵花,然而被沙老鼠祸害得不剩几根苗。有些葵花苗只剩下秃桩,有些苗嫩嫩的茎叶被咬掉一大口,剩下的残骸摇摇晃晃。沿着地埂的那一垄全都倒伏,根被咬断。
沙老鼠大模大样地在葵花田里掘洞,到处是洞口和它霸道的爪印。大水漫灌过后,鼠洞全都泡塌,沙老鼠抱头鼠窜。
父亲决定补种土豆。他不能拯救已经枯萎掉的葵花苗,只能种新的庄稼,土地不可能闲着。切块的土豆拌了草木灰,一窝一窝种到沙地里,蒙上白色的地膜。土豆垄和地埂平行,断了脊椎骨的蛇一样,软晃晃地伸长。
土豆发芽很慢。父亲时不时刨开沙土,查看种子的情况。毕竟天气越来越热,土豆有可能会捂坏在沙子里。不过还好,土豆块慢慢萎缩,肉质的嫩芽伸出一点点,缓慢顶破土层。
芽体伸出来了,一小撮,顶在地膜上,撒开小小的叶子。一簇嫩叶,绿绿的,肥肥的,那么纤弱。父亲跪在沙地里,地膜撕开一个小洞,把一簇一簇的土豆芽儿掏出来,根部压紧湿土。
沙漠里的太阳毒,没多久,那些脆弱的绿芽就耷拉下来,蔫蔫的。没关系,早晚温差特别大,它会在夜里生长。黄昏,太阳落下,寒气弥漫。白色的地膜上吸附层层水珠子,一颗一颗渗到沙地里。土豆苗慢慢抬起头,一点儿一点儿伸直自己。
夜色里,父亲坐在地埂上,吃烟,观察土豆苗。烟是旱烟,自己卷的烟卷,笨拙,粗糙。苍穹很高,星星繁密,风吹得散淡,若有若无。胡杨叶子似乎在摆动,似乎又没有。
大地上全是庄稼生长的声音,小麦拔节,咯吱咯吱。荞麦开花,窸窸窣窣。西瓜扯着藤蔓,悄悄朝前爬,沙沙沙沙,抛出豆粒大小的瓜,顶着萎谢的小黄花。玉米枝叶茂盛,在夜色里黑黢黢的,飒飒响,有一种鼓荡的气势。
对于植物来说,沙漠在这个时期暗暗地释放出透明的生长因子,快长啊,快长。那些因子在空气里大喊大叫。
地头有沙枣树,花非常细小,米黄色,三朵一攒。沙枣花在一瓣一瓣凋谢,飘落在沙地上。花朵飘落的声音很轻微,不惊扰别的作物,几乎悄无声息。沙地上覆盖薄薄一层碎花屑,清香沉下又浮起。
后来,每次读到“簌簌衣巾落枣花”这句,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年少时枣花落了一地。
父亲吃完最后一根烟卷,吭吭干咳几声——有一天我在路上走着,不经意干咳了几声,声音和父亲的干咳声一模一样,吓我一跳。那时候十七八岁。而现在,这种干咳声已经根深蒂固,走几步路就得吭吭两声。这种遗传令人吃惊。明明我不想咳嗽,嗓子也好好的,但是忍不住。
土豆苗长势很好,不用担心。父亲站起身,扔掉烟蒂,避开脚底下的庄稼,走到紫花苜蓿地里。很快,传来咔嚓咔嚓收割苜蓿的声音。这种收割声显然过于粗糙,惊吓到了别的作物。庄稼生长的声音猛然间停顿了一下,片刻后继续沙沙沙生长。有些作物被割走,有些作物正在生长。
我在地头等父亲。庄稼生长的声波,锋利的镰刀割下苜蓿的声波,吭吭的干咳声,脚底踩在苜蓿茬的咔啦声,包裹着我。夜还不深,我已经困得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父亲从紫花苜蓿地里走出来,看不见我,高声喊——梅娃子——梅娃子——
他的肩上扛着一大捆整齐的苜蓿草,苜蓿茎秆被割断,茬口滴着浓绿的汁液,散发出青草独有的味道,新鲜而野蛮。我牵着他的衣角,高一脚低一脚踩在乡间沙路上,回家。
灰毛驴老远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闻到青草诱人的香味——对于灰毛驴,苜蓿草是清香无比的美味。它咴咴叫着,声音欢快,蹄子不停地刨地皮,急得不行。
院子里有葡萄架,我睡在葡萄架下,夏天太热了。葡萄也才豌豆大,一攒一攒,藏在叶片后面。庭院里的花朵都收拢花瓣睡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在灰毛驴咀嚼苜蓿草的声波里酣然入睡。
毫无疑问,土豆丰收。秋天,我们撕掉地膜,把土豆从地垄里刨出来,一窝一窝白白净净的漂亮土豆,新鲜得让人想立刻咬一口,脆脆的生吃。
土豆越刨越多,那么多的土豆,简直把我们惊呆了。父亲从未收获过如此多的土豆,有些措手不及。
“我们捣了土豆的老窝。”他嘿嘿笑着,有些得意。
整整两窖土豆。整个冬春,都在吃土豆。土豆炖白菜、土豆饼、土豆丝、土豆蔬菜羹。有时候也有土豆煨鸡汤。
长得歪瓜裂枣的,很小的,铲伤的,这些不完美的土豆都挑出来,煮熟了,喂给家里的鸡儿和黑猪。
冬天长夜里,窗外大雪。父亲把土豆烤熟,掰开,咬一口,哈出热气,笑着说,多好吃的土豆啊。
小青柑一样的房子
那房子是废弃掉的水磨坊。很小,只有两间。
里间曾经是磨坊,沉重的石头磨盘和巨大的木头水轮被人卸走,只留下一个大窟窿,一眼看到磨坊下的河水里去。河水还在兀自流淌,发出咆哮的声音,水花倒也没溅到屋子里来。屋角一只旧木斗,落满灰尘。这间屋没啥用,不小心一脚踏空会掉到河里去。所以里间门锁着。
空屋散发着孤单的气息——是一种潮湿和耗子出没的古怪味道,被光阴抛弃的霉味,还有依稀残留在空间里的粮食味道。
外间屋一盘土炕,铁皮火炉,挂着半截碎花布门帘,烟熏火燎。老头儿坐在门槛上,吃着煮熟的土豆,眼睛朝着河那边的山坡上瞟。他的胡子花白,沾着土豆屑,眼睛迎风流泪,不得不时时擦眼睛。
磨坊前的水槽已经腐朽,只剩下一些烂木头,长满黄绿的苔藓。然而,水磨坊土墙和屋顶的苔藓却是黑绿色,有点儿发霉的那种,厚厚一层,像墙皮的衣裳。苔藓从水槽边蔓延过来,淹没水磨坊,吃掉一些烂木头、石阶,锈在墙上、屋顶上。黑绿色的苔藓野蛮覆盖,简直要吞噬掉小小的屋子。
河那边,青布衣衫的老奶奶正从山坡上走下来。坡上有一小块土豆田,她薅草、施肥。现在土豆开花了,紫色的,很好看。老奶奶走几步,眯起眼睛瞅水磨坊。房屋烟囱正冒着炊烟,深灰色,袅袅盘旋一会儿,散了。干柴烧的炊烟是淡青色,湿柴烟雾重,颜色深。一群麻雀黑压压飞过水磨坊顶,朝着对面的山顶飞去。天空下,云朵下,水磨坊驮着一身黑绿色的苔藓,墙面斑驳,像一枚小青柑。
她慢腾腾走着,手里拎着根旱柳棍子,惊动草丛里的蛇。山路已经完全被野草攻陷,看不清路的样子,她的脚陷在草窠里摸索着走。打碗花开得如火如荼,差点儿把模糊的小路点着。
老奶奶走到河岸,灌木丛浓密,野气,比她都高。河上没有桥,跳坝石也没有。她卷起裤脚,钻进灌木丛,世界一下子幽暗起来,蛤蟆在呱呱大叫。她知道哪儿的水浅一些,慢慢摸索着走到河水里,蹚水而过。
她走到小青柑屋子前,裤脚全湿了。吃土豆的老头儿挪动身子,给她留出进门的空隙。她湿淋淋地进到屋子里,一股土豆的焦香扑鼻而来。
两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吃土豆,喝茶。低矮的小屋一点儿也不暗,亮堂堂的,小小的牛肋巴木头窗子糊着的白纸破了,风丝渗进来。山谷空旷寂静,河岸是浓密的树林,鸟儿在叫,小兽在逃窜,风扫着薄荷叶子,扫着鼠尾草,空气里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弥散。
他们像在世界深处,或者说与世界失去了联系,孤零零,有点儿可怜。但又那么自在,逍遥在红尘之外似的。
黄昏,老头儿过河,去赶牛羊回家。山谷里空荡荡的,没有贼会偷他的牲口。然而,土狼出没。不怕贼偷,就怕狼惦记。老头儿吧嗒吧嗒将不太灵光的打火机摁着,点燃一支烟卷,大声吆喝藏在草木里的牛羊。
老奶奶锁上水磨坊的木头破门,回头朝着渐渐幽暗的小村庄走去。村庄里只有他们家一户人家,其余全是些残垣断壁。全村都搬迁到山外,然而老两口儿不想走,打发儿子们搬走。他们留下来,放牧牲口,过简单的日子。
老头儿赶着牛羊,细碎脚步踩到青草上,簌簌的,也朝着村庄走。山头上,土狼大模大样地叫,声音尖厉刺耳,又惊悚,一种王者气象和孤独的哀嚎。牛羊夹紧尾巴,一路小跑,它们感知到了危险。毕竟它们的主人是个衰老的老头儿,打不过土狼。
带头嚎叫的,一定是那匹老狼,一身蓬乱的硬毛,眼神晦暗。老狼耳朵少了一口,被哪个野兽咬掉的。它的爪印常常出现在冬天的雪地里,有时候也在村庄里留下一大串。然而它从没咬死过羊。可能牙齿不行了。
老头儿听出来,今年的老狼嚎叫时,声音里多了一种绝望和悲伤。也许,老狼是和他告别,毕竟也算是老熟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觉察到这些时,老狼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消失。他从没见过死掉的狼,不知道老狼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老狼一声接一声嚎叫,牛羊加快了蹄子,颠儿颠儿晃动着吃饱的肚子一路小跑。老人听出声音里的悲伤,但一声不吭,自己也走得快了些。人和兽没有必要隔着山头应答,人的尊严或者是威严,就是不要出声,沉默,不理睬。
老狼伸长脖子立在山顶的桦树下,是一匹细腿子老狼,在杂草里跋涉的孤独者。它从高处观察着牛羊和老人进了村庄,窗口透出灯光,庄门咣当一声闩住。
老奶奶端出一锅排骨汤,切碎的野菌菇在汤里晃荡。地皮菜煮得软塌塌的,薄饼也软塌塌的,适合牙齿不好的老人吃。火炉里干牛粪冒着青烟,火苗扑闪。老头儿枯瘦的手指捏着面饼,咕哝了句什么,老奶奶没听清。
大雨骤然而来,雨点敲打着院子里的青草。土狼的嚎叫声消失,被大雨撵走。而另外一种凄凉的叫声在雨中呜咽,有点儿瘆人。黑夜里会有各种小兽在叫,老人习惯了。人类走后,野兽试图接管山野。
可是如果他们搬到山外,就吃不到美味的草膘羊肉、牛排骨和野菌菇,那两间小青柑一样的房子也会因为没有人照顾而倒塌掉。水磨坊是老头儿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屋子,墙上还贴着他父亲糊的报纸。一个人越老,就越是思念自己的父母,没办法。
老奶奶披着一件旧棉衣,坐在炕头吃烟。她烟瘾重,但只在晚上吃。老头儿拧开收音机,随便听一听。有时候秦腔还在咚咚锵锵,他已经在轻轻打鼾。深山潮气重,一阵阵冷气从门缝里袭来,老奶奶裹紧身上的旧衣服,把几块干牛粪丢进火炉。
雨点一阵紧一阵疏,打在青草尖。有什么关系,随着意思下就是。夜深深,山谷里漆黑,野兽的叫声渐渐落下,万籁俱寂,牛粪火弱下去。
怪 兽
有一天我写了一篇童话。
说,沙漠深处,生活着一种古老的怪兽。这种怪兽蛰伏在沙子里,很少有人见到。它的外壳有点儿像穿山甲,土黄色,坚硬粗糙,糊着一层沙土。有四只脚,其实两只就足够了。爪甲锋利,稍微卷曲,走路颠着小碎步,相当快。
怪兽的肚子特别大,圆鼓鼓的。尖嘴巴又阔又深,能吃下整只兔子。然而它并不想吃兔子,连沙蜥蜴沙老鼠都不吃。怪兽的牙齿像磨盘一样,能磨碎石子、枯树桩。
它吃东西的时候,两腮颤抖,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舌头也很发达,舌头上布满尖刺,只要它伸出舌头舔一下乌龟,乌龟的那层壳就脱了,一下不剩。当然它也不舔乌龟。沙漠里没有乌龟。
怪兽只有在冬天才出洞,其余季节蛰伏。对于沙漠里的物种来说,大自然在这个季节已经结束,只剩下大雪和冷风。然而,怪兽才醒来——它应该是被冻醒的。你不知道沙漠的冬天有多冷呢,简直能把沙漠自己冻死。
怪兽昼伏夜出,踏着小碎步,走出沙漠。它的食物很复杂——田野里的枯枝败叶,废弃的地膜,扔掉的长筒胶鞋,塑料桶,旧衣服,废纸。总之,大地上一切废弃的东西,都被它吃掉。
这是因为它醒来的季节不对,沙漠已经结束生长,大地上没啥可吃的东西。而且它的嗅觉和视觉不发达,分辨不清食物和垃圾。它只管吃,只管吃,一直吃到天亮,才拖着笨重的肚子回到老巢里。
整个冬天,怪兽越来越笨拙、迟钝,越来越大腹便便,因为吃进去的垃圾很难消化掉。出于健康考虑,怪兽不得不提前休眠——它虽然很饿,但是一肚子垃圾又没地儿处理。
但是怪兽越来越少。就算常年在沙漠里乱窜的野骆驼,都难以见到怪兽的身影。沙狐狸到处找也没找到怪兽,估计是被那些吃进去的废物给胀死了。它们休眠之后,再没有醒来。
我写怪兽的时候,梦见了沙漠,还有我家的小院子。我在院子里捶打一些胡麻草秆,翻来覆去地捶,不知道捶绵软了要做什么。可能是想织铠甲,给我家灰毛驴穿上,免得它被野狗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