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记

作者: 丁小龙

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瞩望,

我让自己登基,做风的君王。

——阿多尼斯

第一天

是的,我又被这无名沙漠围困了,但我不能停止漫游的脚步。如果在此刻停下,我的身体会长出根须,扎进这无垠沙漠的深处,那么我将永远走不出这幽暗之地。在坠入幻象前,我听到了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如此悠远,又如此清朗。我从梦里跳回到了现实,又将目光移到了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如层峦,如雪地,又如鹤群,时间仿佛在此刻找到了具象的居所。透过层层白云,我看到了流动的田野以及散落其间的村落。半晌后,我重新收回了目光,闭上眼睛回味刚才的碎梦。等回过神后,我又翻开了手边书,进入阿巴斯的精神世界。在这本名为“樱桃的滋味”的书里,这位伊朗的电影大师,或者说我的精神导师,讲述电影与人生,讲述诗歌与生活,讲述存在与时间,讲述我想知道的一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我最喜爱的导演,依旧是我最想成为的人。越是了解他,距离他越发遥远。

半个小时后,广播播报了飞机即将降落的消息。我收起了书本和桌板,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在黑暗中即将到来的沉落——肉身的沉落会给魂灵带来飞升的幻觉。在接下来的黑暗时分,前半生的关键段落以蒙太奇的手法在我头脑一一闪现,而我依旧抓不住意义的吉光片羽。我又想到了《神曲》,想到了三十五岁的但丁在黑暗森林中迷路的场景。今天,我也三十五岁了。没有祝福,没有祈祷,更没有了希望。唯有那片走不出去又看不见的黑暗森林。

等飞机落地后,我重新睁开了眼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即将来临的日子。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家了,也差不多忘记家的感觉了。出了机场后,我坐上了返回西安的机场大巴。在钟楼下车后,又叫了一辆网约车,前往城东客运站。一路上,我无心阅览车外流动的城市景观,心里念想的是那部已经搁浅了三年多的电影。那部电影已成了我的心病,或者说,成了我摆脱不掉的影子。我多么渴望自己是没有影子的人。客运站没有想象中那么拥挤,我也很快就买到了开往清河县的车票。半个多小时后,我上了车,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又看了看微信,除了清歌之外,没有收到其他人的生日祝福。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释然。我没有回复清歌的信息,而是戴上了耳机,把此刻的自己献给了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

越是靠近清河县,关于过往的记忆也越发清晰,仿佛黑白电影一帧接一帧的画面:我是观看的人,又是被观看的人;我是镜子,又是镜像。

走出客运站后,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向她摆了摆手。母亲和上次送我时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看起来枯瘦了半圈。我拉着行李来到了母亲旁边,她的脸上挤出了笑,说,嘉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啊。我说,妈,咋可能呢,他还好吧?母亲说,好着呢,今天你爸亲自下厨,给你好好过个生。我说,都不是娃娃了,过啥生呢。母亲笑道,不管你多大,在我们这里都是娃啊,你的出生日,就是妈的受难日。我原本想拥抱一下母亲,而她却转过了身,留给我的是疲惫的暗影。坐上出租后,我们看着天上皱巴巴的乌云,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而我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过真正的雪了。我多么希望大雪可以淹没我心头的灰地。

到了小区门口,我有种微微的眩晕感,而关中县城的特有气味唤醒了我体内的记忆野兽。小区的门房也换了人,不再是那个温厚的铁大爷,而是个冷冰冰的猫头鹰般的中年男人。我问母亲铁大爷的去向,母亲叹气道,他走了,心梗走的,刚才那男的是他小儿子。见我一脸灰色,母亲又补充道,他走的前两天还有说有笑的,还关心你的电影啥时候上映呢,咋说走就走了呢。见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母亲便收起了哀叹,说了说即将到来的风雪,感叹着时间的无情。快到家时,母亲又叮嘱道,你爸也老了,不要再和他闹别扭了。我点了点头,头脑中还回荡着他上次呵斥我的声音。

进了家门后,父亲主动迎接了我,说,小树,你终于回来了啊,我最近老梦见你呢。我问他是什么梦,父亲说,好奇怪,老是梦见你小时候,梦见你坐在树上不愿意下来。我说,因为我长大后,你心里也没有我了。父亲提高了声音,又压了回去,说,你这娃胡说啥哩,这么大了还不明事理。母亲给我使了个眼色,笑道,你父子俩一见面就这么热络的,把我都晾在一边了,我可吃醋了啊。父亲似乎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苦笑了声,说,等会儿午饭后,咱爷儿俩去学校里散散步,好好聊聊。我点了点头,把行李放回了自己的房间。

午饭后,父亲和我步行了十分钟,便到了鹿鸣中学门口。父亲和保安打了声招呼,领着我进了校园。这里是父亲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打从我有记忆起,父亲就常常领着我来学校散步。他说自己把一生都献给了这所学校,可到头来却仿佛是一场空,特别是退休以后,这样的感受越发强烈。我说,至少你培养了那么多的学生啊。父亲说,唉,不顶用,以前过年时家里还热热闹闹的,一退休,就没人来看你了,连句问候都没有了,更可笑的是,有人在路上还避我呢。我说,这不就是现实啊。父亲说,我现在没用了,谁也不需要我了,这样也好,落了个清闲。我瞥见了父亲眼神中的缤纷大雪。我们绕过了图书馆,越过了食堂,穿过了教学楼,来到了学校的操场。我们绕着操场散步,时不时说上两三句闲话。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苏滢。上高二的时候,我们常常会绕着操场散步,吐露着各自的心事,谈论着各自的梦想。那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考电影学院,而苏滢则想考外语学院,学西班牙语或者意大利语,将来做一个外交官。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在黑暗中牵了她的手,随后交换了各自的吻。至今,我依旧记得她眼中的星辰与吻中的樱花。后来,她没有考上外语学院,而是上了本省一所二本院校的会计专业。而我呢,也没有考上电影学院,去了广州一所艺术院校读影视编导专业。上了大学后,刚开始我们还会电话联系,后来就消失在了各自的生活里,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曾经的誓言。过去,是我如今的暗影,拖着我无法走路。

离校前,我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上大学后,摄影成了我持久未变的热情。有时候用专业相机,有时候用普通手机。当这些器材都无法捕捉对象时,我的眼睛就是最精致的欲望器官。父亲依旧不理解我的工作,抱怨我把时间都浪费在了无用的事情了。我说,我最近想拍新电影了,摄影可以帮助我思考。父亲说,你上一个电影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最后还不是黄了。我说,每个电影都有自己的命,我不能因为上一个没出,就不做下一个了吧。父亲说,小树,听爸说,你还是过正常日子吧,不要再被电影搞得神经兮兮的。我问,那你说什么是正常日子啊。父亲说,你要买房买车,你要结婚生娃,这才是正道,电影就当是业余爱好吧。我原本想反驳他,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想让上次的争执重新上演,于是垂下了头,和他默默地走回了家。

晚饭,父母为我准备了生日蛋糕,为我唱起了生日歌。闭上眼睛后,我许下了自己的愿望,随后睁开了眼,吹灭了蜡烛。母亲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说,我只希望咱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吃了些蛋糕后,母亲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红本交给了我,说,小树,这是我和你爸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你,你攒着去买房吧。我摇了摇头说,你们的钱留给你们,我自己的钱够花呢。母亲叹气道,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吧,没有房咋娶媳妇呢,没有房咋在社会立足呢,没有房咋能过安心日子呢。我说,妈,我好着呢,等我电影出来了,就能买个大房子,到时候把你和我爸都接过去。母亲说,唉,好吧,我就等着这一天哩。随后,我陪父母坐在客厅前看电视,而户外传来的爆竹声提醒着我的失败。旧年快要结束了,我的心里丝毫没有喜庆,有的只是焦灼、浮躁,甚至是恐惧。这些年,我已经忘记快乐的滋味了。

十点半左右,我洗了热水澡,之后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想着关于这个县城的一切。尽管肉身疲惫,却没有丝毫睡意,于是穿好了睡衣,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建立了一个新文档。面对着眼前的空白,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起航。明明有创作的热情,却找不到那个可以带我去远航的方舟。自从上一部电影被搁浅后,我进入了旷日持久的迷惘,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剧本。虽然其间接了一些MV的活儿,但那些不是真正的作品,也不能从根本上治愈我的恐慌症。我关掉并删掉了这个空白文档,这或许是我删掉的第一百个文档了——故事还没有诞生,我便宣告了它的终结。也许,电影的窄门早已经向我关闭,只不过我的不甘心让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我又打开了那个名为《时间之间》的文档,写下了第三百四十五首诗歌。也许是受到了阿巴斯的《随风而逝》的启发,我也尝试写诗,而诗歌为我创造了另外一种影像空间。我从未让任何人读过我的诗歌,甚至连我也不愿意回看那些瞬间的产物。不得不说,诗歌短暂地疗愈了我,但伤疤从未真正消失,就像河流离不开河床。

今天是我三十五周岁的生日。除了空荡荡的风从体内吹过之外,什么滋味也没有,什么风景也没有,唯有一颗悬浮在空中却摇摇欲坠的心,等待着奇迹的降临。我站在了黑暗森林的面前,可以选择前进,也可以选择后退,但终究还是要进入那片密林,终究要与那三头野兽相遇,终究要进入那地狱和炼狱,如此才能看到来自黑暗深处的光。在我闭上眼睛的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彗星划过黑暗的灿烂瞬间,也看见了黑衣人给我带来了夏日水果与冬日葬礼。

第二天

我梦见了自己的死亡,但我并不害怕死亡,而是常常看见黑衣人向我揭开命运的神谕。死亡,也是生活的一种奇迹。在梦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对我而言,这些梦是另一种形式的启示录。在这个梦里,我从白色轮船上跳了下去,跳进了海洋。无限透明的蓝包围了我,淹没了我,吞噬了我,而我的身体慢慢地变成水,慢慢地融进了海洋。在消失的前一刻,我从梦里游了出来,回到了现实的陆地。在床上空坐了半晌,随后起身倒了杯水,拉开了窗帘。想象中的大雪并没有降临于这座小城。相反,昨天的阴霾已被此刻的晨光所驱散。我打开蓝牙音响,开始播放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自从工作后,每天清晨我都会与音乐独处一段时间,这也是我放空自己的方式。

吃完早饭后,父亲递给了我些红包,说,你也好几年没回孟庄了,这次给屋里的小孩都发些压岁钱。又补充道,他们要是说起结婚的事情,你就说快了,没必要和他们较真。我点了点头,收下了红包。我的婚姻问题已成了父亲的心头病,甚至让他在亲戚面前抬不起了头。

记得研究生毕业那年,我把自己当时的女朋友春晓带回了家。母亲对春晓相当满意,会拉起她的手,说说闲话,甚至把准备的金戒指都交给了她。春晓开始并不接受这个礼物,但终究是拧不过母亲,接受了这份信物。与母亲相比,父亲就显得相当冷清严肃。吃完年夜饭后,父亲当着我们的面询问春晓的家事。春晓笑了笑说,伯父,我七岁的时候,父母就分开了,我就一直跟我妈过。父亲说,唉,这也没啥,以后你俩好好过,我们把你看作自己的亲女儿呢,我们老两口儿到时候帮你们带孩子。我们在家待了五六天,看起来相处得还算融洽。谁知刚回到广州的第二天,春晓便提出了分手。在我的追问下,她给出了一个让我愧疚至今的回答——她偶然间听到了我父母的对话,大意是父亲对她的原生家庭不满,抱怨以后可能会拖了我的后腿,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父亲说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精神问题。在她说完后,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离开我。她推开了我,最后撇下了我,只剩下我的影子陪着我。春晓从我的世界消失以后,我很久都没有从失恋的痛苦中缓过神,那种丧失感至今占据了我的心。自那之后,我与父亲的联系就变少了,但我从来没有给他道明其中的缘由。并不是因为我不想交流,而是因为我害怕父亲,即便到了现在,这种害怕都长在了心里,开出了从未枯萎的蔷薇。

在我小时候,父亲经常把两句话挂在嘴边:一句话是,你必须活出个人样儿,否则就对不起我们;另一句话是,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撵出去。直到现在,这两句话都刻在我的心底,从未消散。这些年来,我越是想靠近父亲,距离他却越发遥远。我和他之间,没有一座桥梁可以抵达彼此的心。

收拾好行李后,我们便返回孟庄。父亲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母亲则在后排落座。车出了县城后,父亲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歌。母亲跟着歌哼了起来,时不时还会飙高音,而父亲也时不时跟着唱上两三句。也许是看到了我眼神中的生疏,母亲停了下来,说,小树,这些歌你都忘了吗?你小时候最爱跟着我唱歌跳舞了。我苦笑了声,没有说话。其实,我从未忘记这些歌,但我已经不想回望过去的欢乐时分。或者说,我已经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即将到来的春节对我而言不是享受,而是煎熬,因为我害怕看见那些亲戚好友,害怕他们的嘘寒问暖,害怕他们提及我的过往与未来。眼前的这条通往孟庄的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我有些恍惚、有些恐惧。

上中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回孟庄过节假日。我的很多快乐记忆都与这座村庄息息相关。上了大学后,特别是工作以后,我就很少回村子了。奇怪的是,关于村庄的记忆却越发鲜活,时不时会在我的梦境中生长出新鲜的枝蔓。大学的毕业作品,我拍的就是我的童年生活,拍的是一个男孩与一座村庄的往事。当然是阿巴斯的电影启发了我,但我还是试图在电影中摸索自己的叙事风格。那部名为“风”的电影获得了学院的优秀毕业作品。在本科指导老师程年的推荐下,参加了花城的一个大学生电影节,并且拿下了当年的最佳短片奖。那段日子,我活在了光里,看不到即将到来的漫长黑暗。父亲把我获奖的消息告诉了每一个他认识的人,也把我获奖作品的视频链接发给了他们。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孟庄,很多人也陆陆续续地看了这部以孟庄为背景的电影。他们在其中辨识到了自己的面孔。父亲说他前前后后看了二十多遍,他记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句台词。那时候,他不止一次对别人说,我儿子以后要拍更多的电影,要拿更大的奖,要去法国戛纳电影节和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当然,这些也是我当年的心愿,如今看来自己是如此可悲又可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所谓的电影事业并没有什么起色,而父亲也不再提及那些往日的荣耀,仿佛那是当下耻辱的见证。有整整十年了,我再也没有看过那个短片了,但其中的每个画面都未曾蒙尘。我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的自己,也没有勇气面对镜中的自己。我害怕看见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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