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如初

作者: 王宗坤

室内的热气给玻璃门加了层磨砂,那个身影模模糊糊贴上来的时候,她手上的吹风机正在那蓬白雪般的毛发上盘旋,滚烫的气流冲撞上来,她不自觉地抿紧嘴巴往上仰了仰头。从事这个行业已经多年,她仍然不太适应,反而变得越来越敏感,尤其是头发在热风蒸腾下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就如同嵌入肌理深处的弹片,大多数时候能与血肉相安无事,可稍有触动还是会感受到疼痛。他跟她的大多数顾客不同,先是把门推开一道缝,上半身挤进来上下看着,像是在寻找一个遗落已久的物件。起初她朝他只是瞥了一眼,带着浮皮潦草的散漫,接着她的目光就定格在了那张侧着的面孔上,心里猛然就有了触电般的悸动,怎么会是他?他的变化当然很大,但她还是认出了他,尤其是那尖尖的鼻子,侧面的形象更加突出了这个特征,让她一下子抓住了辨认要领。房间里除了她和那唯一的顾客之外再没第三人,吹风机发出的呼呼声也预示着她手上的工作已进入最后一道工序。这应该正跟他的要求相吻合,也强化了她对他的记忆,在过去的印象中,他就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从来不愿在“等待”上浪费时间。

正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在确定不用“等待”之后,他使劲往里推开了门,然后很放松地迈步进来,径直走向了后面空着的长椅。长椅是专门设立的候客区,旁边架子上还放着一些过时书刊,尽管现在的客人已很少翻弄,但她仍然固执地把这个传统保留了下来。

她从认出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愣怔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黏在他身上六神无主地流动,心里盘旋着诸多疑问,他是来找我的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又突然冒了出来?……手上正响着的吹风机也失去了方向,漫无目的地摇晃着。正坐在转椅上的那位老阿姨显然感受到了异样,拢在白色罩布里的身子歪着开始转着头往上捕捉,这才让她回过神儿来,赶紧掩饰般地调整了站姿,重新把吹风机口对准了眼前那蓬纷乱的头发。

老阿姨雪白的头发很快就规整了。她关掉吹风机,用沾着扑粉的海绵抹干净残留在老阿姨脖颈儿处的碎发,把白色罩布从老阿姨脖颈儿上解下来,开始用梳子对着镜子往后拢老阿姨的头发,一边还笑着说:“看看,是不是又年轻了十岁?”老阿姨似乎对她的服务很满意,也咧开嘴巴笑了笑,很爽朗地说:“年轻了!身上也轻快多了!”说着从转椅上摸索着走下来,顺便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十元钱放在工作台上。她把钱拿起来推让,老阿姨摆着手说:“这就很好了,也就是你还照顾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边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认真地打量,她也借机通过镜子偷偷观察他。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是三个人,她和老阿姨在镜子里形成了两个高峰,把正闷头坐着的他闭锁成了一棵长在山坳里的矮树,它漠然沉默着,有些委顿,没有在意她跟老阿姨的对话,也没意识到靠在自己身上的阴影,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她搀着老阿姨从转椅和工作台之间狭小的空间里走出来,然后把挂在旁边衣架上的外套拿过来,帮老阿姨穿上,又小心地把老阿姨送到门外。老阿姨是她的熟客,每隔两个月就来剪一次头发,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子骨还非常硬朗。她本来不需要这么周到,老阿姨也一再说不用,但她还是坚持这样,她要借机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出现得太突然了,这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已经有二十三年了,她刚才已在心里算好了他们分手的时间,这个时间对他们来说都太久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的生活起伏不定,经历过好几个男人,可她最终还是孤身一人,而他呢?是否也跟她一样有着如此驳杂的人生?

反身回到房间,他已经坐在转椅上了,她心里萌生了一丝失望,还掺杂着微弱的怨愤,难道他来这里仅仅是为了理发?她的目光重新盯视着他,这次她不再有所顾忌,她希望他能觉察到她的情绪,可他仍然漠视着,眼睛根本就没有朝向她,而是在认真打量镜子里那个看起来有些落魄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衣着有些陈旧,毛衣的领子已有些破损,牛仔裤也似乎多时没有洗过,膝盖处的浅蓝已经被一种黄锈般的油腻所覆盖。他看起来好像比过去更瘦了,原本就瘦削的双颊往里凹进去,形成一个倾斜的锋利的崖面,这让他显得更冷峻了一些,眼角和嘴角都有了明显的皱纹,但眼神却依然清澈,只是失却了当年的亮度,头发少了很多,乱哄哄地交织着,歪打正着地营造着虚假的繁荣。她的目光追随着他,和他在镜子里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她在他的上面,两张脸如同京剧脸谱一样叠加在一起,一上一下。看他的状态,现在应该过得不好,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想到了她,这个猜测让她一下子有了入戏的感觉,眼神带着挑逗的意味,甚至还显现出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妩媚。只是他依然木着,她热烈的情绪在他身上没有收获任何回应,就如同火花溅落到了水中。

她的目光突然如弃妇般哀怨起来,急速转身,有些丧心病狂地开始往下扯搭在椅背上的白色罩衣,然后撒气般地使劲往外抻。他应该觉察到了她的怨怼,但还是没有反应,她失望到了极点,甚至想厉声把他从转椅上撵下来,让他那张麻木不仁的脸立刻从面前的镜子里消失,可最终她还是忍了下来。

把罩衣拿在手里准备往他身上披的时候她犹豫了,像个病人一样晃着身子踉跄了几步,然后把手上的罩布挂回了旁边的衣架上,又去位于屋角的橱子里取了一块新的罩布。她帮他武装好,程式化地说:“先洗一下吧。”说着就果断地转身往水池边走。此时她已下定决心,不再搭理这个虚伪的男人。他裹着罩布僵硬地跟随着她,水池是老式的,上面吊着一个铝制水桶,水桶的上口敞开着,下面连着一根带着花洒的橡胶管子。他在水池前的木凳子上坐下,然后使劲低下头,把长长的脖颈儿伸出来。他的样子有些滑稽,让她突然联想到了引颈受戮这个成语,这个联想又让她对他感到了痛惜。她伸手摸了一下水桶里的水温,感到有些凉,水量也不够,刚才给老阿姨洗头发的时候用掉了太多的水。她赶紧去拿旁边的暖瓶,暖瓶里的水缓缓地注入水桶,她又试了试,水有些烫,想再接些凉水兑上,又看了看低头认罪般的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手上同时打开了花洒。带着热气的水流喷洒下来,如箭镞般击打在他低着的头颅上,他猛一激灵,身子先是往里紧缩,接着就把头昂了起来,叫道:“太热了!”

这是他自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来自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在她不正常的操作之下。也许是掺杂了某种情绪的缘由,他的声音变得不再脆亮,有了时光的包浆和岁月的醇厚。她忽然为自己感到难堪,在他面前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失去自己,这跟二十多年前一样。相比于自己的原地踏步他似乎更加超脱了,这让她很快就产生了一种挫败感,她觉得无聊透顶,对自己也失望起来,这种感觉让她及时在悬崖边缘勒住了自己,她要让自己正常起来,要正常地对待这个潜藏在自己心底多年的特殊客人。

洗过之后的头发看起来更少了,从刚才她就注意到他的发型变了,过去是那时流行的郭富城头,而现在由于头发的数量在减少,就不得不救急般地往后梳理。他的脱发跟大多数男人不一样,不是发际线整体往后撤退,而是间苗般见缝插针地脱落,顶端的头皮已然完整地显现了出来。她还记得在他脑后的位置有一块心形疤痕,大小就像项链的宝石吊坠,过去给他理发的时候,她总是刻意把那个地方用头发遮住,现在顶上的头发本身已经余额不足,就更别说要外援了。但那疤痕也似乎不见了。她盯着那个记忆中的位置仔细搜寻,看到的还是裸露着的淡粉色头皮,头顶的荒漠已经洇染下来,与莫须有的疤痕连成了一片,疤痕有可能已被岁月销蚀得没有了踪影,但也可能这里根本就不曾有过疤痕。后来产生的这个念头立刻让她恍惚起来,她开始怀疑自己,也许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就不是她在心里认定的那个人,他们只是长得有些相仿而已。

她到底还是有些不甘,挥动剪刀开始剪头发的时候,单刀直入地说:“你跟我认识的一位姓周的老师长得很像。”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应道:“怎么会这么巧?我也姓周。”如果是相熟的朋友,这个应对应该是个玩笑,而他却说得一本正经。在确定他没有任何戏谑的意思之后,她在他身上彻底死了心,心里不住地冷笑:果然是你!你怎么这么能装?!不怕累,你就装吧!现在你就是想回头我也不认了,我怎么会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惦记了这么多年?这样暗自咬牙下着决心,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那飞逝的时光也在倏忽间闪现回来。

她开这间理发店的时候刚满二十岁,第二次高考失利彻底堵死了求学之路,家里凑钱给她盘下了这间门面。那时候,城市的触角还没伸展到墨镇,理发店所在的这条商业街是镇上最为繁华的所在,墨镇中学就在这条街的最里面。在他们还没见过面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了,那个年代分到乡下来的大学生还很少,他的到来自然就成了新闻。她已记不清楚他第一次出现在理发店时的情景,只记住了那张忧郁的脸还有他的沉默。当年他是如此年轻!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如瀑布般披散下来。他的眼睛不大,往里收敛着,发着明亮而执着的光泽。印象最深的还有那高挺的鼻子,由鼻翼处往上延伸成山峰,保持了一种更自然的状态,看起来让人感到更舒服一些。他的整个气场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开店一年多来,她已习惯于年轻男人对她的主动,他们进来总是无话找话,有时也不是为了理发,只是为了挑逗几句试探一下。她很快就猜度出了他的身份,他跟她想象中的形象基本吻合,瘦削,傲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给他第一次理发的时候有着莫名其妙的紧张,原本熟练的工序变得生疏了。她很没底气地完成了所有项目,明明已经很好了但还是不敢确定,手上拿着剪刀画蛇添足地盯着镜子里那个年轻男人问:“这样行吗?”男人翻了一下眼皮,对着镜子扫了一眼,然后说:“你是理发师,你说行就行了。”

这个回答尽管没多少温度,但还是让她高兴了半天,因为之前很少有人这么称呼她。理发师,多么郑重!之前她只是把这作为一种谋生的工具,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经他这么一界定,她突然自信起来,觉得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即使这样,她还是不敢对他有心思,他是天之骄子,是她努力攀登也达不到的高峰。但后来墨镇中学的校长主动站了出来,催发了那粒潜藏于她内心的种子。

校长曾经是她的老师,当年对她很是欣赏,看她后来成了理发师很是为她惋惜。校长来理发的时候带来了他的消息,她从校长那里得知,他此时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在师专里谈的女朋友通过分配留在了城里,城乡差距成了他们分手的主要原因。“不过他现在好多了,如果能在当地重新找个女朋友,他就会变得更加踏实起来。”校长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用眼睛看着她,她突然感到了害羞,脸颊有了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面对着的仿佛不是校长,而是那个沉默的、闷声不响的年轻男人。

当天晚上她第一次失眠了,在漫长的夜晚,她认真盘算着,她跟他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那时的工资也就一百多元钱,而她理发店的收入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目,她对自己的相貌一直很有自信,家庭条件也说得过去,唯一不相匹配的就是她还是农村户口,但在乡下,他真要找个吃国库粮的女孩子也并不容易,乡下吃国库粮的女孩子本来就少,仅有的那几个还都巴瞪着眼睛往城里找。这样一盘算,她的自信心就鼓胀起来。在这个夜晚,她比任何时候都盼着天明,似乎天明了,他就属于她了。

可第二天一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中,她又变回了自己,她还是那个在他面前有些自卑的女理发师,感到离他非常遥远,但他却已经进驻了她的内心。过了一阵子,他又来理发。这次他有些别出心裁,先让两个学生来探路,看有没有其他人在,在确知不用等待之后他很快就过来了。还是那么闷声不响,她却感到了甜蜜,刚刚的前奏让她感到他对她也有了心思,既然这样他应该主动说些什么,但他却仍然像第一次一样沉默着。那天她的期待最终化成了泡影,但她却没有怨尤,她在心里认定他是一个老成持重的男人,这种男人能带给女人安全感,她喜欢。

有一天,校长来理发的时候问她对周老师的印象如何。她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那个时刻,心里怦怦直跳,抿着嘴说不出话来,只任那一抹红霞在脸上跳跃。校长看她这个样子,呵呵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接下来就是等,她没想到这个等待会如此漫长,从冬天一直等到了春天。其间校长一次也没来过,他也没来,按说他的头发撑不了这么久,他那种发型一个来月就应该打理一次。他们倒也并不是无迹可寻,街上有好几家饭店,还有商店茶叶店,他们有时候总有些集体活动,身影有时会在理发店门口闪过,但都是急匆匆的,似蜻蜓点水一般。后来她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害怕校长的到来,害怕听到那个结果。她想校长这样有意识地回避也好,至少让自己还不至于太过难堪,内心还保留有某种期望。

过完春节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天上飘起了细雨,她难得住在了店里。入夜,她去外面插窗子和门上的箱板,恰巧看到有一群人纷纷攘攘地从东面的饭店走出来。她在其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很快落在那群人后面,站在饭店门口,挥着手向走在前面的客人们告别,他已有了明显的醉意,舌头大了起来,发出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挥舞着的手臂也有些过分夸张。她在暗处怔怔地看着,他目送那些客人在灯影里离开,然后才歪歪扭扭地回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车,使劲推了几下,见自行车没动才意识到车子还锁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子打开,刚往前推了两步就往上骑,不想一个趔趄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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