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病房

作者: 杨不易

最后一班地铁,乘客很稀少。连晓莲独自坐在长椅的尽头,望着对面的美容广告。广告上三个女明星,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像是招徕顾客,倒像是无声的示威。

印象中,三个女明星应该跟自己年龄相仿,居然还长得这般光彩照人。连晓莲这样一想,想象中的示威也就更合理了。当然,也许只是因为自己的手机没有拍广告的相机美颜功能强大呗。

那个女人,终于还是把他夺走了,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呢。

她叫戚燕吧?对。她似乎刻意绷着脸,所以看不出什么表情:“大姐,今晚我来守着他吧。你,可以回家去休息,明早上再来。”连晓莲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回答了一声“好的”,生怕太慢就引起了她的怀疑。

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病床上余辉的表情,连晓莲就退出了7号病房。

地铁在夜色下的黑暗中隆隆前进,把她拉回现实之中,郊县地铁终点站之外五百米的安置小区,一个租住房的其中一间。丈夫老刘做好了晚饭,在等候她。

连晓莲盯着那三个女人,每一个都笑意盈盈,却又看不出欢愉来。她们和戚燕是一伙的,一路上都在挑衅,自己却无处还击。

冤有头,债有主,连晓莲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恨的人,是余辉,而不是另一个女人。但很多时候,人的情绪是难以控制的。就像现在,连晓莲很想把那块广告牌砸成碎片,再狠狠地踏上三脚。在每个女人嚣张的脸上都踏上一脚,谁都不能放过。

那种快感,一定不亚于她第一次尝试掐还在病床上昏睡中的余辉。

就那样,她把手伸进被子下面,掐着他大腿外侧的一块皮肤,手上使劲地拧,脸上却很平静,无聊地看着门口。她能想象他有多痛,可他还没醒过来,什么都不知道。他最好能感受到,只是喊不出声来,也不能挣扎。多好啊,一种报复的成就感,让她的内心激动而充实,好像十多年前的伤心和怨恨,找到了个去处。

掐了多久呢?连晓莲觉得短暂又漫长,直到有些无聊了才把手拿出来。看着这个曾经爱过,肌肤相亲的男人,特别是那肿起来的脸,四肢的夹板,接满的线,又有些心疼。

过了半年,他终于醒了,发现照顾自己的护工是连晓莲,第一反应就是想爬起来跑掉。可他一时半会儿还爬不起来。连晓莲冷笑着站在那里看他挣扎,说你咋混的啊,当了半年植物人,一个人都不来照顾你?

余辉不挣扎了,警惕地看着她,说我就一个人,谁让你来的?你穿这一身,是医院的护工吧?我没钱给你。

连晓莲不相信,说:“请我来的女人不是你老婆啊?人长得还行,就是没爱心啊……”

余辉好像明白过来,不说话了。半晌又说:“你走吧,让医院给我换个人。”

连晓莲不笑了,满脸的讥讽和无奈,说:“你要是把我炒了,公司得扣我奖金。你跟我多大仇?这么多年了,还要害我!”

“别多想了,我拿了你家的钱,肯定把你照顾好。你要是惭愧,就少麻烦我。一会儿我手一抖,把你四脚朝天摔床下了,万一又成植物人了呢。”连晓莲觉得眼下这事儿挺好玩儿的,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老婆。”走近了,在他耳边轻声说,“跟她讲讲我们当年在床上的事儿,还有你是如何抛弃我的……”

余辉就不吱声了,愣了一会儿,说:“你给我拿一下盆儿,我想小便……”

“憋着!”连晓莲掩上病房的门,坐下来拿出手机追剧。

出了地铁站,发现下雨了,但连晓莲还是找了一辆湿漉漉的共享单车。回到家里,衣服和头发全湿了。穿过杂乱的共用客厅,回到自家那间卧室,老刘已经在窗下的小饭桌旁等着了。

他从来不问连晓莲的工作。有时候,她天天回来,有时候一连半个月不回来。不回来,一定是照顾的病人很严重,白天黑夜都得守着。

两人的话很少,但今天,老刘提起了老家的儿子:“小军打电话,说这次模拟考试不大理想。”

连晓莲愣了一下,才发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给儿子打电话了。陷在跟余辉的斗争中,她甚至在某些短暂的时光里,忘了老刘和儿子的存在。儿子马上要中考了,要经历人生中的重要战争。

战争,总是会绑架一个人全部的身心。而连晓莲却投入了另一场战争。

其实,重新遇上余辉,连晓莲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一个摔伤的病人,手术做完昏睡不醒,成了植物人,需要一个护工。而连晓莲是这家医院的金牌护工,理所当然地走进了7号病房,看到一个人形物体,搁在病床上。然后,她看到了那张做完手术后有些变形,却记忆深刻的脸。

分开十五年之后,他以最惨的面目,出现在面前,落在了自己手里,这可能就是缘分,或者说命中注定。后来,对这次重逢的场景,连晓莲回想过很多次,发现彼时还是有一点儿心痛的。可是,站在他病床边的女人,年轻、漂亮,慌乱之中仍不失威仪,把连晓莲险些迸发出来的情感,给生生压了回去。

戚燕说:“大姐,病人就交给你了,请你把他照顾好。工钱,我们会按这家医院的最高标准结算,按月支付。”连晓莲猜,她应该是余辉的老婆,这安排还挺周到的。住独立的高档病房,预交了足够多的治疗费用。

“哦,好。”连晓莲干巴巴地回答,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的那个人。余辉闭着眼睛,似乎还在昏睡之中。

要是他醒着,见面的场景又会如何?也许会假装不认识,一脸不满意和嫌弃,直接让戚燕把自己赶出去。就像当年在街上偶遇,他混在同学中间,抬眼望着天,看都不看一眼她,就那样噔噔噔地走过去了。可过了半小时,又巴巴地打电话来要生活费。

“他就是这样一个自以为了不起,却又很贱的渣男。”连晓莲用十五年时间的回忆和怨憎,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天,戚燕和连晓莲交换了手机号,交完费就匆忙走了。7号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仍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连晓莲,还有像个木乃伊般安静的余辉。

在床边呆坐了很久,连晓莲把手伸进了被子下面。她本想触摸一下他的身体,找找十五年前的记忆。可是,在碰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刻,她果断地掐住了他的大腿,熟练而迅速地使劲一拧,热血立即冲上了脑子。好快乐,甚至有一种短暂的战栗感。

当年,她就喜欢这样拧他。只是,似乎没下这么大的狠劲。

坐在床边,连晓莲把那只手看了又看,有点儿迷恋那一瞬间的快感。她试着再次把手伸进去。但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她只好装着整理床铺,胡乱抓住被子边缘抖了抖,站起来让到了旁边。

这意外的中断,把念头积淀起来。她耐心地等待着,有一种偷情前的紧张。护士不紧不慢地摸摸他的颈部,翻了翻他的眼皮,叮嘱她注意观察多给他按摩,然后款款走了出去。

她慢慢转到床的另一边,接着整理床铺,用刚才的手从被子边缘探了进去,这一次,是腰间的位置,很容易就掐住了一块肉,慢慢旋转。想象中,那块皮肤已经拧成了麻绳的样子,马上会被撕破,流出血来……

他感觉到了痛吗?他脸上没有表情,可腰间似乎退缩了一下。他还是痛的,连晓莲想。这样,她又战栗了一下。

“他竟然没有穿衣服……大概,做手术时都扒光了。”连晓莲猛然间意识到这一点,脸红了。

对余辉身体的怀念,一度成为连晓莲生活中的障碍。

就像回到租住屋的这个夜晚,当老刘的手穿过被褥抚摸到连晓莲的腰间时,她本能地就想迅速地躲开。但在一瞬间,她抵抗住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对于分开半个月的夫妻,这样的躲避,可能引来猜忌和恶吵。她只好用一场假热情,来应付丈夫的真热情。

这样的状态,十五年来一直存在,只是后来被淡化了,淡化到几乎没有。连晓莲早就习惯了和老刘的生活,结婚,生养孩子,为一个似乎并没有美好未来的家而早出晚归,偶尔完成既定程序的夫妻生活。

连晓莲用了四年时间,节衣缩食,把打工挣来的钱用来接济余辉的大学生活。可是大学一毕业,余辉就跟她提出了分手,说了一堆感恩戴德的屁话,最后冲着连晓莲疑惑的小眼睛说:“你知道,我们现在,不一样了……”

但刚进大学时,他说的是:“我的大学就是你的大学,等到毕业,我就能挣大钱了,一定给你最最最幸福的生活。”他们是高中同学,高考给出了两种不同的命运。但连晓莲不信邪,坚决要把两人的命运绑在一起。自己去打工挣钱,供一个农村穷人家孩子上大学,然后一起在城市里创造幸福生活。

余辉不想跟她绑在一起了,去跟他一个城里的女同学绑在了一起,因为她家里有钱,在这座城市有无尽的人脉,可以给他真正想要的未来。

而连晓莲只好回到村子里,在父母的责骂声中嫁给了邻村的小刘。从那时候起,余辉就若有若无地横亘在连晓莲的生活中,像一道会在阴雨天发痒的伤口,没预兆地就来一次阵痛。伤口不会痊愈,但总会越来越淡。然而有一天,他没有先兆地鼻青脸肿摔在她面前,十五年前的那道伤口,阵痛再次涌起。已经成了老刘的小刘,暂时还没有发现,在连晓莲迟疑的肉体深处,那爱恨交织的阴影,猛兽般慢慢直起身来。

这是连晓莲从事护工近十年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病人昏睡不醒,家属从不现身。但医院早就收到了足够的诊疗费,对有没有家属来毫不在意。只有连晓莲尽心尽责地守在病房,有气无力地按摩,哭笑交加地责骂,用上吃奶的劲掐,或者突然温柔无比地抚摸他。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可病房的气氛变得有些无法控制。或者说,连晓莲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照顾病人和报复仇人之间,界限在哪里呢?她到底是做一个合格的护工好,还是借机大仇得报再无遗恨呢?

在反复无常的细心照顾和恶意报复之间,在陈旧的温柔和不断翻涌的仇恨之间,连晓莲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躺在陪床上,看着黑暗中另一张床上的余辉。他们曾经有很多个夜晚同居一室,有满屋的笑语和无尽的缠绵。而现在,只有静默和黑暗。

如果他一直不醒,我是不是要这样陪他一辈子?连晓莲为这样荒唐的想法而自嘲:“我可以让公司换一个人来啊,甚至可以辞职,我有什么义务陪着这具尸体待一辈子?”

有一天夜里,连晓莲好不容易睡过去,睁开眼睛,借着朦胧的路灯光,看到对面的床单支起了一顶小帐篷,帐篷在那个植物人的腰间。

连晓莲很疑惑,起身慢慢走过去,脑子里白光一闪,明白过来。

那天晚上,连晓莲再也没有睡着。她甚至以为,这个植物人其实是有感觉的,他知道旁边床上躺着的,就是自己的旧情人,所以有了不要脸的想法。但是,连晓莲研究了半小时,直到小帐篷悄悄耷拉下去,才慢慢明白过来,他并不是旧情复燃,只是凌晨时分男人们都有的正常生理反应而已。

他只是一具铁石心肠的植物人。

不是植物人的时候,也未必就心软。在余辉提出分手后的第三天,快把眼睛哭瞎的连晓莲终于回过神,决定去找他讨一个说法。但是,他已经从学校宿舍搬走了,手机换号了,从此消失在这座城市的人海车流之中,再也没露过面。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屙尿淋……站在那所大学的门口,连晓莲把平生所学的成语和俗语都拿出来用了一遍,解不了恨,却只好认了命。

一大早,连晓莲就挤高峰地铁回到了医院。她有些担心,万一余辉跟戚燕提出换一个护工,或者戚燕发现了余辉身上那些瘀青和不易察觉的针孔。连晓莲还没想好怎么办。

戚燕已经走了,余辉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对连晓莲进入病房毫无反应。

连晓莲定了定神,开始嘲笑他:“老婆走了伤心了?你咋没让她把我换掉……”余辉把目光转向她,说:“你到底想怎样?还嫌我不够惨吗?”

“你惨不是活该的吗?!”连晓莲一秒钟都没耽误地回复,“我以为你昨晚上会死在她手里。”

这话听上去,像是诅咒,也像是怜爱。全因为连晓莲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

可能是当初从楼顶摔下来伤得太严重,在长达半年的昏睡中,关节不能活动,肌肉也有些萎缩,在醒来之后,余辉的身体机能一直没能很好地恢复,还是成天躺在床上,任由连晓莲摆布。

不能随时掐了,至少大白天不能随时掐,人毕竟醒了,万一喊一声救命,就麻烦了。但是连晓莲发现,余辉不喊,总是忍着。这样一来二去,连晓莲觉得,掐太多有了瘀青容易暴露,再说同一件事反复干,总是不过瘾,于是专门去搞了一根补衣服用的小钢针,时不时在他胳膊或者大腿上扎一下。快乐的感觉似乎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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