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
作者: 陈小虎一
我是瘪着嘴、噙着泪走出教室的。我不想在一屋子人面前哭泣流泪。
下午的语文课,老师在黑板前举着我的作文本嘿嘿嘿地笑,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学生的作文写得这么好、这么优秀。他一边踱步,一边挥舞薄薄的本子。他很瘦,走路弓着腰,如果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虾。他还不时把本子拍在讲桌上,桌子就不时腾起一片粉笔灰。四只桌脚高低不平,好像随时就要倒下去。我坐在长板凳上望着他,把牙咬得紧紧的。不就一篇作文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当着全班人的面嘲笑我、批评我。
昨天晚上他还去我家,跟我父亲说了很久的话,摸我的头,夸我聪明会读书。这才不到一天,我在他的嘴里就成了全班最笨的人。我猜他肯定是和老婆吵架。他老婆很胖,很壮,力气很大,哐当一声,就能把一张犁扛在肩上。村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他们隔几天就吵,还会动手。我想从他的脸上、脖子上看清是否有指甲划过的伤痕,但,没有,除了拉碴的胡子,就只有一层黑乎乎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人的脸,干,脏,乱,像太阳晒裂的水塘底。我的喉咙一下子痒痒的。我用手卡在脖子上,往下咽口水。我从未想过,这一次的认真居然深深地影响了我。长大后的生活里,我再也没有了去端详一个人长相的行为。那种想呕吐的感觉总是在我的目光停留于对方脸庞十秒钟后涌出,像一片枯叶在风中从枝头落下,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他的动作、声音和神态,在教室里引起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声。笑得最大声的是阿狗。
是的,他就叫阿狗。这是他的本名。他有八个姐姐,离他最近的姐姐叫“来弟”,来弟的小姐姐叫“招弟”。再上面的姐姐叫什么,我没记住。她们都比我大,不跟我玩。不在一起玩又要记住别人的名字,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阿狗和我同一年出生。那年,村里多了十几个男孩。这些男孩的名字都跟动物有关。他爸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说,容易活容易养,天天都能见到。
他坐在我的左边,隔一条小小的过道。我们上学的桌椅都是自个儿从家里搬到学校的。一张桌子两个人,一个人负责桌,另一个人负责椅。只有他,一个人占一张桌子。不是因为霸道,他也想有人和他坐在一起,这样,椅子就不用自己家里的。他搬来的桌子是圆的,很小。如果和他同桌,别人上课就只能侧着身子,或者,写作业时手臂就总是碰到一起。那张小圆桌是一座碉堡,守卫的只有他自己。
他用力捶打桌子,双脚像打鼓一样敲打地板。我侧过脸看他,他伸出黄黄的舌头,舌尖一弹一弹的,眉头挤在一起,身子往我边上倾。我看到他的嘴角有黑色的黏物。我奇怪他是怎样做到把花生嚼出另一种颜色的。下午上课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黄色的纸。纸粗糙,上面可见黑色的颗粒。他撕开纸,圆桌上滚着几粒花生,花生上面缠着东西,是糖膏。他家里又不办喜事,怎么会有糖豆呢?村子里,娶新娘的人家,都要用花生炒红糖,分给亲戚和邻居。有人围着他,他用手护住桌上的花生,得意扬扬地大声吆喝,走开,走开。捡起一粒,放进嘴里,一会儿,吐在手心上,左看看,右看看,还说个不停,花生好吃,炒花生好吃。围观的人还没有走,就盯着他。他把手里的花生啪的一声拍进嘴里,伸出双手抓住桌子的另一边,整个人趴在桌面上。有人说,给一粒,给一粒。他仰起头,没说话,两只手掌盖子一样护着那团草纸。我以为他不会给别人,没想到,那些人每人分到了一颗。我转过脸,不再看他。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响亮的咀嚼声。
老师把我的作文本摔在黑板前面的那张桌子上,他们一个个哈哈哈、呵呵呵、咯咯咯地笑了。阿狗把两只大拇指压在两个鼻孔上,对着我晃脑袋。他举起双脚,黑乎乎的光脚丫高过椅子,就要超过桌子时,嘭的一声,从凳子上倒下去了。教室里安静下来,一会儿,哄哄哄,笑声像刚启动的手扶拖拉机,在屋子里左冲右突。这时候,我看到坐在前一排位置的一个人转过身,迅速地抓走了圆桌上的花生米,塞进嘴里,又坐得正正方方的。
咚咚咚。老师敲着桌子,空洞的声音充满力量,扫把一样荡尽了浮起来的嘈杂和喧闹。阿狗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捂着后脑勺,一只手放在屁股上。我忍住了就要喷出来的笑,目光坚定地望着老师,不时偷偷地瞥一下阿狗。我知道老师一直偏袒阿狗。村里人说他喜欢阿狗的二姐。那个二姐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出生前她就嫁到别的村子去了。我猜想她一定长得不胖。阿狗坐下去,捏了一粒花生,慢慢地放到伸出去的舌头上,卷回去。老师咳了一声,又拿起我的作文本。我在心里说,不要拍了,再拍那本子就散了、烂了。老师像是听到了我的心里话,把本子放在桌子上,翻着,突然抬起头,说,我把这篇作文读给你们听。
作文的题目叫“我的理想”。三年级开始学“看图写话”,四年级正式写作文。作文从《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家》扩大到《我的家乡》《我的祖国》,又回到《我的理想》。班里三十多个人,每个人的理想都不同,有想参军的,保卫祖国;有想种地的,为国家多生产粮食;有想当炼钢工人的,为人民大炼钢铁……我只想不挨饿,不受冻。我就想长大了当一个稻草人,不怕冷,不怕冻,昂首挺胸,为村里看护秧苗。
老师拖长着声调一字一字地读我的作文。教室里像挂着没绑好的长鞭炮,隔一会儿,响一声,然后,就炸开了,很快,把老师的声音淹没了。
我在座位上,挺直腰。我不认为我的那些字,那些词语,那些句子有什么不对的。理想,不就是想吗?谁又能保证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呢?我想成为稻草人,只是想不饿不冷地活着。这个中午,我就只吃了一个番薯。天冷了,北风在外面呼呼地刮,我没有鞋子,没有毛衣棉裤。我光着双脚,穿一条薄薄的裤子,一件哥哥穿小了的长衣。这样的冷从冬至之后要持续到第二年天热起来。一年中,也就只有过年时才能放开肚皮吃饱,但那样的日子仅仅三天呀。
我觉得委屈。我只是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却把这一切当成天大的笑话。那些拍桌子起哄的人,每年一到春天,肚子饿得都要挎个篮子到别的村子乞讨。他们凭什么这样嘲笑我呢?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啊。
我低下头,眼睛酸涩起来。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把桌上的课本和作业簿胡乱扔进袋子,拎着,从教室后边的空隙走出去。他们笑得更欢了。
二
天阴阴地沉着。北风一来,太阳就成了住在山里的亲戚,隔老久才晃悠悠地走一回。薄薄的阳光是他拎着上门的礼物,午饭后,他就嘟嘟囔囔想回家。
我抱着袋子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学校是村里的祠堂改建的,里面的神像不知去了哪里,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还在。北风落在我的身上,像泡水的竹条抽过。夏天在地里干活儿,人快被烤干,就想着冬天的好。这一刻,我宁愿攥着锄头让太阳晒。那时,我总是想,如果把夏天的太阳砍一半给冬天,那该多好呀。长大后,我还是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再是冷热的事情。人在困境中总会浮出许多幻想。这或许就是一种自我解脱的办法。
我看到了榕树下那个老人,他弯着腰收拾他的货担。老人是货郎,家在镇里。每天上午挑着担子到我们村子,下午回去。除了刮台风和过年,我记得一直都这样。春天和秋天,他卖腌制的各种水果:阳桃、番石榴、鸟梨、油柑、菠萝……我不知道他的那些水果从哪里来的,但我记得切成条、块、粒的那些水果的颜色:黄、绿、青、红、白……还有酸酸的、甜甜的、甘甘的味道。夏天卖草粿。草粿黑赤色,黏稠,澄澈。把草粿切成块,装进小碗,切,划,拌,撒上红糖。一碗两分钱,或者,一个拳头大的番薯。北风刮起来,他就只卖一种东西——虾头丸。
我不知道那脆脆的丸子怎么就叫“虾头丸”。那时,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咬了一口,仔细查看,想找出虾肉的红,但没有;也曾经把丸子捏碎,一点儿一点儿挑着找,也看不到虾的痕迹,甚至,虾壳的碎屑都没有。这样的叫法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今天,家乡人还是这样叫。
丸子的原料就是面粉。老家的主食是番薯和大米。一年中,只有清明节那一天,才家家户户做炒面。我一度困惑于此,长大后才理清这当中的缘由。先祖从河南颍川迁徙,途经安徽黄山,入福建莆田,过潮汕地区,才在海边觅一生存之地。河南人喜面。清明节这一天的这一份炒面,想来定是缅怀、祭奠,还有口味顽强的坚守,只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渐渐地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而一日三餐,早已被南方的气候、土地和物种抹去了中原的特征。
老人出现的时间一般都是上午九点半,我们上完两节课在学校门口的空地上做第五套广播体操的时候。他高高瘦瘦的身影旗帜一样照亮我口中的涎水和心中的欲望。我的动作瞬间木偶似的跟随他的脚步牵引,一直到他走到村子中央的那棵榕树下才回到我的身上。
榕树低矮,我伸出双手就可以攀住它下面的枝丫。树身粗壮,像村里那些水牛的肚子。枝繁,一个个枝丫伸出去,从东到西,我要迈五十步;从南到北,我还是要迈五十步。叶密,贝壳形的叶子一片一片叠在一起,缝成一层一层的绿色衣裳,拦住了雨水,挡住了阳光,只有台风,才能撕开衣裳的缝隙。
榕树下飘出烟雾,我们的课间操结束了。淡淡的阳光下,叫喊声和奔跑的身影扬起一片薄薄的尘埃。我站在空地上没有动。他们的喜悦和热闹与我相隔一个番薯的距离。我早已从他们的口袋里看到掩藏的暗喜。他们可以随意地从家里偷出各种用来换虾头丸的东西,我在父亲严厉的责骂和折断的竹条中再也没有了偷的胆量。我只能用力地吸鼻,仿佛北风能够把香味吹过来。
一个番薯换三粒虾头丸。番薯不能太小,小拳头那般大才拿得出手。一天一天的交易中已经有了心知肚明的约定。虾头丸装在碗里,碗里有汤,汤热,热气袅袅,袅袅的热气中可见漂浮的芹菜粒,芹菜粒青翠,香。白色的汤,黄褐色的丸子,绿色的芹菜,还有红色的辣椒。
辣椒不辣,味道甜津、微酸。村里的孩子,没有谁会不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辣椒酱。老人的辣椒酱不多,装在一个宽口的塑料罐里,半罐。每次,他用勺子舀两次,放在一个黑色的浅盘上,等盘底又露出黑乎乎的颜色,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勺子伸进罐里。我忍不住猜想,那酱应该比虾头丸呀,芹菜粒呀贵。
把碗捧在手里,低下头,摇晃脑袋,那热气,那香味,涌向鼻孔,还覆盖了因为寒冷还挂着鼻涕的小脸庞。轻轻地啜一口,含在嘴里,让热气和香味灌满嘴巴,再慢慢地咽,一点点地咽。我不知道汤里是否还放了盐和味精这些作料,那种鲜甜热乎的味觉却牢牢记住了。写下这些文字,我还能回想起那种感觉。
用竹扦叉起一粒虾头丸,在装着辣椒酱的盘子里滚,让丸子的每一寸肌肤都沾上红红的色泽,放在嘴里,吮一口,满嘴酸酸甜甜。把虾头丸取出来,放在碗里搅一搅。白色的汤有了淡淡的红。那汤水,多了一种酸甜的滋味。
虾头丸是油炸的,在汤水里浸泡、翻腾,还是脆脆的。咬一口,“嘎嘎嘎”,像竹子在石头下裂开的响声。一群孩子,一串“嘎嘎”脆响,一张张写满惬意和快乐的笑脸。太阳光在榕树外薄薄地铺着,北风跑过来,从人群里穿过,裹挟着老人炭炉子里冒出来的烟雾,飞快地冲进阳光里。阳光像是不喜欢北风的冰冷和莽撞,满脸褶皱。风嗖的一声,跑远了。
而老人,在一群麻雀那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孩子中,屁股没有离开矮矮的靠背椅,像一个稻草人立在田头。他没有抬头,目光停驻在炭炉子上,炉里炭火正旺,炉上的铁锅汤水沸腾,布满水面的虾头丸起起伏伏。他一只手接过递上来的番薯或者一分两分的硬币,放进筐里,再从边上装满水的小红桶里摸出一个碗,碗口朝下,用力地甩了甩,靠近锅边,另一只手抓起锅里的长勺子,捞上三粒或者六粒虾头丸,装进碗里,倒进一勺汤水,用三根手指从边上的一个小盆里捏住一撮切好的芹菜,撒在碗里,侧过身子,双手捧着递给已经迫不及待的人,又转回身,端坐在椅子上。
一些年后,读到“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个老人,他坐在炉子前不慌不忙的神情。只是,那时候,在本子上写《我的理想》时,我还不知道坐在渭水边的姜太公。我能想起的是他——这个卖虾头丸的老人,我甚至希望长大以后能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一个挑着装满各种食品的担子穿村过巷的货郎。一个人,随时随地都能吃上食物,无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但,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他是镇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