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日持久的隔阂与谅解

作者: 李佩红

过去都是假的,

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百年孤独》

1

我相信两岁半前的我是幸福的,独享父母的宠爱。

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生在三年自然灾害初期,营养不良的母亲耗费全部力气生下我。

我长得多丑啊!拳头大的小脸上皱纹荡漾,突脑门儿、小眼睛、塌鼻子、薄嘴唇、国字脸,和那个愁眉苦脸的年代榫卯契合,似乎故意与母亲过不去,专挑父母的缺点安在自己脸上。看到我的第一眼,母亲失望地把头扭了过去,母亲怀疑她草种子吃多了。和失望透顶的母亲相反,父亲高兴。出院那天,父亲兴冲冲地用他那膻味儿浓重的羊皮大衣小心翼翼地裹着我,顶着风雪把我抱回家。母亲充沛的奶水,使仅三斤多的孱弱肉团逐渐充盈。一周岁时,父母特意带我去克拉玛依“东方红”照相馆拍照。照片里的我穿着小碎花裙,戴宽檐儿花帽、双手相交于前,小眼睛亮晶晶的,洋气、乖巧。两年后,大弟出生,在医院工作的母亲无力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借探亲之际,把我留在老家山东日照,成为新中国石油人第一代“留守儿童”——那时还没这儿时髦词儿。

记事后,有一次和同伴吵嘴,急了,她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我哇哇大哭地跑回家。

奶奶颠着一双小脚领我到堂屋,从墙上取下一镜框,里面横七竖八排列着照片,奶奶指着全家福里站在奶奶身后的青年男人说,喏,这是你大大(爸爸),又指着剪齐耳短发、卷曲刘海儿、眼睛明亮、怀抱小孩的年轻女子说,这是你娘。

从那之后,我变得敏感。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偎在爹娘怀里撒娇,我羡慕嫉妒又难过。爷爷重男轻女,平常干活儿忙没空搭理我,好在奶奶全心全意地呵护,所以我特别依恋她。奶奶的天空就是我的天空,奶奶的尘世就是我的尘世,奶奶的目光就是我的目光。爸妈的事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这只外来的鸟雀快乐地活着。快乐终止于八岁半那年盛夏的一个黄昏,知了不知疲倦一遍遍合唱,歌声盛大嘹亮,每片树叶簌簌发颤。

我正在院子里玩沙包。“娘!娘!”院外传进喊声,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身板笔直如梧桐似的男人右手提着大包,左手牵着一只胳膊打石膏的小男孩,披着一身金光进了院。奶奶的腿脚从未这么利索过,一双小脚如捣蒜样儿从屋里捣到院子。她见到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眼角明明是笑,眼泪却从清瘦的脸颊往下淌。奶奶也不擦,慌着把他们带进堂屋,我一人傻在院子里。不一会儿,奶奶喊我,我慢吞吞进屋。“莉莉,快叫爹。这是你爹,从新疆来接你的。”我斜乜了父亲一眼,剑眉管鼻、寸头,发硬而黑,根根直立。照片上的人来到眼前,这张英俊的脸陌生又熟悉。

“长这么大了。”男人笑着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读懂了父亲眼中的鼓励,羞怯地叫了声“大大”,转身跑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父亲带走我的那天,我抱着奶奶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如同六年前和父母分开时的哭。唯一不同的是,我有了记忆,一片有记忆的树叶,从大树上撕裂,那种凄惶和疼对孩子极其残忍。幼儿时期情感的伤害,一生也难以弥合。

回新疆的路遥远而漫长,牛车、汽车、火车,天地风景随旋转的车轮拉长变大,我的眼睛不够用了,暂时忘了奶奶、老家。路途愉快,我和三岁的小弟很快打成一片。父亲对我俩一视同仁,或者对我更偏爱些。我感受到来自这位走路生风的高大男人,这位我还不习惯叫爸的男人由衷的关爱。

下了火车,踏上新疆的土地,猛然觉察到与故乡完全不同的气息。

云那么高,天那么蓝,大喇叭叽里咕噜,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父亲说是维吾尔族语。一些擦肩而过的男人或女人,样貌和装扮迥异,陌生而新奇。父亲归心似箭,下火车坐汽车直奔克拉玛依,说母亲在家等呢。期盼让人心焦,以至于我完全不记得从乌鲁木齐到克拉玛依走了多久,沿途看见了什么。

到达克拉玛依第一个见到的是六岁半的大弟。他怀里抱着一捆大葱,大葱遮住了他半张脸。他老远看见我们,气喘吁吁跑来,弟弟的眼睛大而圆,亮若星辰。爸爸抚摸他的头、夸他能干,弟弟吃力地抱着大葱、得意地仰起脸。一个女人迎了出来,我一眼认出母亲。母亲和我在老家看过无数遍的照片一样没大变化。此时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孩,几分钟后,我便知道了这是我的小妹,我在家里排行老大。我忐忑地望着母亲,她梳着那个年代每位妇女统一标准的发型,皮肤薄而白,和大弟如出一辙的眼,我在她脸上迅速找到和我一样微塌的鼻子、棱角不甚分明的薄嘴唇,那是来自遗传的印证。

母亲上上下下打量我。这个头发蓬乱,穿着用白毛巾拼接染色手缝的上衣,蓝裤子,花布鞋,难看的农村土丫头引起她不适是肯定的。时间的悬崖将原本亲密的母女隔在两岸,我渴望母亲为我架起感情的桥,如父亲那般过来摸摸我的头。然而,我敏感地捕捉到母亲微蹙的眉头,没有拥抱、没有喜出望外,母亲挽起袖子生火做饭去了。

黑夜降临。

母亲说女儿大了,和父母挤在一张床不合适,让我一个人睡行军床。

这是我长到八岁半第一次单独睡觉。旅途中遗忘的情感被黑暗牵引回来,此时的我才意识到再也回不到奶奶温暖的怀抱。巨大的孤独感压过来,我面朝墙壁蜷在被窝里。两个弟弟的逗闹和父母轻声交谈加重了我的孤独感。我悄悄流着泪,思念老家,思念奶奶。不记得那晚我做梦了没有,以为一翻身就能摸到奶奶,第一下摸空后,习惯性地往奶奶身边移动。床太窄了,咚的一声,我掉在地上,吓醒了,怕被父母发现,顾不得脑门儿疼,赶紧爬回床上。

黑暗中,我朝大床望了望,只见小妹睡在父母中间,两个弟弟靠墙睡,他们睡得很香啊!此时,我多希望父亲或者母亲醒来安慰我,如夜夜睡前奶奶轻轻拍打我后背那样。整间屋子静悄悄的,月亮从窗外探进头来偷窥,和父母隔着短短一米距离,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泪水打湿了的枕巾又被我焐干。

早晨,父亲发现我脑门儿鼓起大紫包,问我咋回事。我撒谎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早饭时母亲瞅了我一眼,忙着洗碗收拾匆匆上班。临走时,撂下一句话,让我和大弟在家看好弟妹。

戈壁滩刮来的风干燥热烈,似乎要把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挤压出来。嗓子疼、流鼻血,强势的荒凉强化着我对新环境的不适和不安。

克拉玛依坐落在一片由北向南微微倾斜的戈壁滩上,北麓一道青色山脉海拔四五百米,有人习惯性地叫克拉玛依为后山,城市格局中人工切割的围棋盘,横平竖直的公路中间,摆放着一个个新村,村里的房屋列车似的排列整齐,每排间隔一定距离。工人新村、石油新村、朝阳新村、光明新村、胜利新村……按照石油工业生产需要划分区块,和老家错落零散的自然村不同,这里散发着强烈的时代气息,与老家农耕生活的温情脉脉彻底割裂。快速建设起来的克拉玛依,是一座荒凉的孤城,没有春暖花开,没有夏季的麦浪滚滚,没有午后的知了蝉鸣,更无老家的河水盈盈,有的是夏日的暴热、冬季的酷寒、春秋两季风吹沙跑的大风。

我家住的朝阳新村,距离母亲工作的职工医院中间隔着两条马路和工人新村,与父亲工作的运输处也隔着两条马路,中间是运输二队。父亲每天骑二八自行车上班,自行车是公家配的。母亲不会骑自行车,路远路近全靠两条腿。母亲年轻时走路一溜小碎步,脚下的路搅起一股股旋风。父母各忙各的工作,母亲希望我帮她承担家务活儿,回到克拉玛依不久,母亲就逼我学习熬糊糊(玉米粥)、和面、洗衣、扫地,挨骂成了家常便饭。那个年代的父母都缺少耐心,孩子几乎没有不挨打的。冬天,母亲担水不小心掉到废弃的防空洞伤了腰,从此,我又多了一项任务,和大弟抬水。克拉玛依一个新村只有一个水井房,水龙头在屋外。我和大弟还没扁担高,瘦弱的肩膀经不起重压。一桶水,我俩抬得走路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肩膀疼,两只手用力向上托扁担,以减轻压在肩上的力量。夏天还好,冬季水井房结冰、路上积雪压得滑如镜面,我和大弟小心翼翼地把一桶水抬回家,已经洒出一半。

那个特殊年代,克拉玛依人包括我父母从不关心孩子的学习成绩,石油单位包分配,毕业就工作,学生不好好用功,无法无天。时间太多,多到无处存放,男孩子成群结队游荡在戈壁滩上肆意妄为,女孩子躲在家里学编织。母亲眼中的理想女孩是会干家务活儿、做针线,安安静静的,而我性格野,只对外部世界感兴趣。母亲讨厌我男孩子性格,不爱搭理我。偶然一次,我发现母亲床下一个纸箱子里放着十几本书,书里有许多插图,尽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心肝肺等器官,各种皮肤病人,恐怖的人体解剖图。看不懂里面的文字,我对这些插图有了兴趣。于是,拿着小剪刀把那些图片一张张剪下来,用缝棉被的针线装订成一本本小画书,耗时费力干了大半天,我整齐地把做好的“小人书”放在空纸箱里。

母亲下班,两个弟弟一人手捧着一本画书,向母亲炫耀。不用花钱便得到画书,成就感满满的我仰脸望向母亲,期待她表扬,谁知母亲翻着那些惨不忍睹的人体,春光明媚的脸瞬间阴沉。

谁干的!一声怒吼。

姐姐。两个弟弟异口同声指着我。

这是我的业务书,就你眼尖,藏床底你都能翻出来。叫你手贱,叫你手贱!铺天盖地的巴掌打在我身上。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次重话没对我说过。我吓傻了,竟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边骂边打,狂风暴雨般发泄着她蓄积已久的不满。从未挨过打的我本能地躲避,脸火辣辣地疼,潜意识里的恨破土而出,居然没有哭。我还太小,理解不了这些书对母亲的重要性。

2

现在,允许我回过头来说说父母。

父亲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母亲的。此前,两人只在集市上远远相互望过一眼。父亲英俊,母亲漂亮,双方很满意,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母亲从小失去双亲,在几位亲戚家轮流寄养,尝遍冷眼和人间苦难,内心的不安全感,使她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安静地生活,每隔一段时间就想漂到新的地方。无论是在生活艰苦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逐渐富裕的八九十年代,以及之后,腿脚利索的母亲跑遍所有亲戚家,甭管哪个犄角旮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她都能扒拉出来,母亲从不考虑是否打扰别人,也从不嫌路途遥远。从小没人教母亲世俗的人情往来,孤儿的苦难遭遇使母亲的自我保护意识极强,像一只刺猬。她从不换位思考,无论单位同事、家里亲戚、儿女,还是孙儿,无不与之发生冲突、关系紧张。

母亲在克拉玛依职工医院当了一辈子护士,直到退休前一直三班倒。小时的我不知道母亲工作有多辛苦。上班期间不分中午晚上,吃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母亲得快跑回家做饭。父亲是山东男人,骨子里渗着大男子主义思想,视干家务为男人的耻辱。父亲一辈子理所当然享受着母亲的关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母亲心疼父亲的腰受过伤,连担水劈柴的活儿也包揽。母亲因为母亲和妻子的双重角色,必须承担着繁重的家务,一家六口的衣食、一日三餐,全是母亲一人操持。母亲没有闲暇,母亲的闲暇都被没完没了的家务填塞得满满当当。为了节省时间,母亲干什么活儿都得快,快,快,像后面有人用鞭子撵。

一路小跑到家的母亲,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生炉子是件费时的事,得先把报纸揉成团放进炉里,再把薄柴担在纸上,木柴之上放小块的煤。生炉子需要时间,而母亲最缺时间和对时间的耐心。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跳跃着母亲被煤烟熏得气急败坏的脸,仿佛嗅到母亲身上难闻的来苏水味。经常是饭出锅了,上班时间也快到了,匆匆用饭盒装点儿饭菜,母亲饿着肚子又一溜小跑回医院。

父亲的不体贴和长年劳累滋长了母亲的脾气,和父亲吵架是家常便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上班没手表不方便,和父亲吵;没缝纫机做衣服慢、累,和父亲吵;为买时髦衣服和父亲吵……吵架的理由各种各样,其中钱是最主要的诱因。吵架吵成习惯,一旦停止反觉内心惶恐不安,每回吵完,母亲就哭着跑出去。在吵吵闹闹的家庭成长,我的性格渐趋偏执。

稍稍长大些,我的独立意识萌发,敢于直面母亲,她说我一句,我顶撞十句,像火焰喷射器,母亲受不了我的铁齿铜牙,每每气得面红耳赤挥手打我。每一次挨打我都用这种姿态对付母亲。倔强和强硬的态度一次次激怒母亲,原本就不牢固的情感在打骂中撕裂。

到一定的年龄爱美讲好是女孩子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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