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火山去

一、他

哼，又一个精神病，今天真倒霉！

他前脚才跨出售楼部经理的办公室，身后就传来了经理的嘀咕。那声音像压缩饼干，是刻意压制过的，进到他的耳朵里既重又沉，让耳膜有不适感。你可以抱怨你运气不好，遇上了我这个找碴儿的，但你不能骂我是精神病。我是你的客户，客户是上帝，你们的宣传册上是这么说的。一个连上帝都敢冒犯的人不是好人，一个连客户都敢骂的售楼部经理不是好经理。他现在明白了，那个经理今天接待他时一成不变的笑容都是挂上去的，是出于职业需要的伪装。这样一想他心中顿生愤怒，那条就要迈出门去的后脚僵硬在了空中。

一秒，是的，就一秒。他那条不争气的后脚在空中只僵硬地停留了一秒，接着就恢复自然状态迈出门去了。他不是不愤怒，他不是不生气，要不，他的脸也就不会抽搐，面容也就不会扭曲。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只要一回头，怒狮一样的面孔一定会把那个笑面虎样的经理吓个魂飞魄散。但他没有回头，在先前与这经理的理论中，他也耗完了他的心力，他也没有能力为此再愤怒一回。这挥之不去的无力感，妖魔一样缠绕着他，就像眼前这些火山的灰烬，深沉而忧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太阳穴就像钻进了箭镞一样疼痛难耐，他觉得自己哪是来到了什么天高地远的火山康养中心，而是进到了地狱。

他入住这火山康养中心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里，他失眠了十四个夜晚。在来这里之前，他虽然也时有失眠，但在安眠药的帮助下，还是勉强可以睡上个好觉的。但到这里之后，自从第一天夜里梦见火山喷发，从一个炽烈而辉煌的噩梦中惊醒，安眠药似乎对他的脑神经失去了作用。每天夜里，他只要往床上一躺，闭上眼，脑袋里就会有一股绚丽的岩浆冲破他的天灵盖，让他惊恐莫名。那场面太壮丽、太炫目，瞬间就吞噬了他，连青烟和灰烬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不该接受物业中心对初入住的业主免费游览火山群的盛情。那天他一大早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火山康养中心时正值正午，他其实有些累，完全可以随便吃点儿地方小吃睡个午觉，然后泡一下温泉SPA，消除旅途的劳顿。

但他没有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有些小激动，这火山康养中心青山绿水，样子清秀得像邻家女孩，有着赏心悦目的可爱，开发商选择这个地方做康养，他那时认为是慧眼独具的。还有就是免费观光，谁都有占小便宜的心理，这是人性，他也不例外。他痛快地坐上了观光车，开始了从一个火山坑到另一个火山坑的观光。这是南中国最大的火山群，火山坑星罗棋布，他看到的不是壮观，是千疮百孔，看着那些一个个硕大无朋的火山坑，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片高深莫测、险象环生的陷阱边，稍不留神就会掉进去。他心中滋生出了越来越重的担忧，他固执地认为会有炽热的岩浆将再次从那些火山坑里喷涌出来。他的心一阵紧缩，一种不安全感油然而生，对这初来乍到的地方刚建立的一点点良好印象，便脆弱地坍塌了。

那天游览完，他的心情就从沸腾的一百摄氏度跌落到了沉闷压抑的零摄氏度。但那天夜里，也许是因为坐飞机和参观游览的劳顿，拎包入住的他，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但仅是睡着了几个小时，他就梦到了火山喷发。残存在脑中炫目的辉煌与如铁的黑夜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巨大的反差在他脑中反复切换，让他越发不安，再也无法入睡。从那以后的两周，他只要躺到床上，一闭眼，脑海中就是火山喷发的幻觉，睡眠成为他生活的奢望。他打电话给那个外号叫影子的朋友，也就是向他推销康养公寓的男人。他责备影子，说影子是骗子。你明知道我神经脆弱，还把我往火山口引，还是朋友吗？影子在电话里说，你发啥神经呀？火山是卖点，正因为有火山才有地热，有地热才有温泉，泡温泉能安神，安了神你才不发神经，我这是在帮你，还说我不够朋友？再说了，这可是死火山，是不会喷发的。他就问，谁说是死火山的？

影子说，专家嘛。他听了冷冷说了一句，这年头专家的话你也听？我想好了，我要退房，开发商涉嫌欺诈营销。

他今天就是这样去的售楼部，接待他的就是那个在他生气离开时在背后小声骂他精神病的满脸堆笑的经理。他看见经理脸上浮起的职业笑容，脸依旧像一块坚冰，言语也就带着一股寒意——

我要退房。

经理的笑容一下就沉进面孔里了，有些意外，说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们是签了购房合同的。

没错，是签过合同，我还付了全款，而且我在两周前办理了入住。

听他这么一说，经理刚绷紧的脸又松弛下来，笑容再次浮起，只是笑容中多了内容，他看出来了，这个笑里不仅有满满的自信，还有嘲讽。

这位先生，经理这样称呼他，连他的姓都懒得提，说，你找错地方了，你该去找房屋中介。

我为何找房屋中介？他明显感到了这个经理对他的轻视，他盯着这个冷血且目中无人的经理说，我也许真的找错地方了，但不是你说的房屋中介，而应该是律师事务所。

律师事务所，经理脸上又多了份表情，你想打官司呀？

他重重点了点头，嘴里吐出铿锵之声——

我要告你们涉嫌欺诈。

欺诈？经理的表情替换成不可思议，先生，你搞错没有，我们是光明正大的交易。

光明正大？他冷笑了一声说，你们隐瞒了火山的信息。

隐瞒？经理摊摊手说，火山是我们的卖点，昭告天下都不为过，凭啥要隐瞒？

你们说它是死火山，事实是，这里的火山都是活火山。

经理转身，从身后的办公柜子里拿出了一本印刷精美的宣传册放在办公桌上说，先生，我们从未宣传说这是死火山呀？

那你们就该告诉消费者，说它是活火山。

我们凭什么要说它是活火山？

凭它不是死火山。

但它也不是活火山。

他觉得这经理是个无赖，这让他怒火中烧。他义正词严冲经理吼叫道，你不承认它是活火山，又不否认它是死火山，那你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火山？

他的愤怒不仅没吓到经理，反而让经理更加从容不迫。经理把打开的宣传册推向他说，先生，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休眠火山。

休眠火山？他一脸讥讽地对经理说，这不证明它就是活火山吗？

经理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他问经理，一个睡着的人是活人还是死人？一个做到一家大型房企售楼部经理的人，且是轻易就会被人绕进言语陷阱的？经理用手指轻叩着自己的办公桌台面说，这不好判断。先生，我只能断定他是个睡着的人。

你，他手指经理说，你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你连承认一个睡着的人是活人的勇气都没有，你好可怜！

先生，你可以同情我，经理不再轻叩桌面，而是边说边改变了一下姿势，双手抱胸前说，但你不能指责我的人品，正因为诚实，我不能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答案，如果这个睡着的人醒了，他当然是活人，但他要是不醒呢？先生，这年头谁都活得不容易，相信你也是。别轻易动肝火，一冲动就想打官司。来这里的人，初衷都是修身养性的，你说是不是？说真的，看你现在这样子，我也好心疼。情绪，先生，你得管理它，平复它。我们的露天温泉对业主是免费的，你去泡一泡，不骗你，它能静心。

他就这样被人礼貌地“请”出了经理室。失败是必然的结局，这点他早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会被人背地里骂成精神病。如果不是那心灵和肉体上的双重无力感，他今天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小小售楼部经理的。当然，他知道，经理骂他精神病，是说他是个疯子，但他自己，心里是知道自己精神确实是有了病的，至少，抑郁症是逃不掉的。他没有转回头去教训这个冒犯他的经理，与此也有关。

都说愤怒和生气会让智商为零，那原谅和容忍会不会让智商翻倍呢？他虽然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斗败的公鸡，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蔫蔫的，像被霜击过的草叶，但他内心却活泛起来，认为这经理泄露了重要信息。在一句骂人的话里能找到信息，他对自己的智慧信心满满，甚至有了爆棚感。

又一个精神病，又一个精神病？他一边往售楼部外面移动步子，一边反复咀嚼这句经理在他身后嘀咕的话。他居然就咀嚼出一些亢奋来了。又一个？那就是说，找售楼部理论到底火山是死是活的并不只我一个？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像自己一样跟他们唱对台戏的人，这让他顿时没了势单力薄的沮丧。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有一个隐形的同盟军是多么重要。他就要坍塌的内心一下子就找到了平衡且觅到了支撑。这个早晨，就像被擦拭过的玻璃，变得明丽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千里之外影子的电话。他说，影子，你真不是东西，你不该骗我。影子说，老兄呀，你抄了底，占了便宜，还纠结火山的死活，硬要把死火山说成是活的，你才不是东西。他说，影子，我今早见了开发商，跟他们确认过了，它根本就不是死火山。

开发商？电话另一头的影子一时语塞，停顿了好一阵后说，死活山也是开发商告诉我的，他们说这火山群已经有数万年没喷发了。人生不满百，数万年都不喷发的火山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不是死火山是什么？

难道是活火山？

影子总是把经不起推敲的话说得既大声又武断，这是影子的习惯，每每这个时候，影子离图穷匕见也就不远了。但今天他不想与影子争论，他只是冲电话冷冷地说了一句——

它是休眠火山。

其实，购买这火山康养中心的公寓，今天他想起来，是草率的，甚至也是荒唐的，像是跟自己赌气。虽然自己的朋友影子天花乱坠的营销宣传很有蛊惑性和欺骗性，让他当时有些头脑发热，但这确实不能怪影子，因为在当时，任何人只要告诉他一个别处，他都会奋不顾身前往。说心里话，这康养中心的公寓品质还是不错的，无论是室外景观还是室内装潢都是上档次的。看得出来，房地产开发商是花了心思的，是想将此打造成一个品牌项目的。如果不是因为纠结于这火山，他是会有一种物有所值的顾客满足感的。

这三年以来，独处也成为他的习惯，孤独也成了他的生活标配。时光重塑了他，他与那群狐朋狗友主动隔离。在这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群被他毫不留情从微信里删除的朋友，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是的，在自己五十岁生日那天，他邀请朋友来家搞生日party是不合时宜的，这做法就是存心把自己变成友谊的病毒。朋友们的推托和婉拒从情理上并没有大过错，但他却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自己已年过半百，生日party是一场与青春告别的聚会，非常重要。他由此大动肝火，骂骂咧咧将他们的名字从微信中清除。现在他还记得当时唯一赴约的朋友影子，脸上惊恐而复杂的表情。从那天到后来影子找上门来向他推销公寓的两年半时间里，曾经跟自己不离不弃的朋友影子，是真的连个影子都没出现过。

没有朋友的日子确实挺好，至少有充裕的时间去造访自己的内心。他写诗，这在过去只有醉酒后才偶尔为之的事现在成了他的日常。他试图再现内心，用一些只有他才能读懂的晦涩语言。其实，很多从他笔尖流出的语句他也不知所云，但他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制造着语言垃圾，直到他开的几个店铺门可罗雀，入不敷出，他才极不情愿从他的诗世界里走出来，去面对严峻的现实。现实是几张哭丧似的脸，他聘请的那几家店的店长，告诉他的都是同一个真相：没有生意。

没有生意就关门吧——他云淡风轻地对这几个心情沉重的店长说。他的轻松出乎店长们的意料，他们要他想想办法，他说关门就是办法。他的消极后来证明是对的，至少让他做到了及时止损。而这，都得益于他的孤独，唯有孤独，才长不出积极的情绪。消极，让他没在错误里万劫不复。

但此时的他却不再甘于享受这份孤独，他急切地想找到那个在他之前被售楼部经理认定的精神病，他要与那人结成同盟军，他要用那人来证明自己并非杞人忧天。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但绝不是常人道的那种疯子。

嘿，他主动与迎面走来的手里不停地把玩着两枚铁核桃的头发花白的大爷打招呼。大爷停住脚步，手依旧把玩着铁核桃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这火山会喷发吗？

大爷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表情惊讶地说，新住进来的吧？你该关心这小区的配套问题，它连一个生鲜超市都没有，买菜要去好几公里外镇上的农贸市场，太不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