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舌
作者: 徐威他说他听到了雪山的召唤
黎溪池拿起手机,给我转了一千块钱,说:“你走吧。”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之前的三年里,我无数次跟她说我会写出一堆好小说,让银行卡里的数额实现翻倍再翻倍,这样我们就有了首付款。甚至我还能一跃成为文坛新秀,拿下几个颇有分量的奖项。这些都没有实现。我最常用的理由是,屋里太闹了,根本没有办法让我静下心来创作。最初黎溪池愧疚不已,在凌晨还会放下手机起床给我煮包蟹黄面,加蛋的。后来开始翻白眼,开始哼来哼去,直到面无表情,直到愤怒不已。这次,她说:“你不是要安静吗?去吧,给你一千,爱去哪儿去哪儿,一个星期内写不出来,以后再也别跟我提写小说的事。”
我其实很想跟她谈谈一个小说家的尊严,但我没有勇气。用黎溪池的话说:“你也叫小说家?”这话伤人,却是事实。我迄今为止还没有完成一篇小说,尽管手机备忘录里已经有上百个我认为可以成为名著的种子。种子不发芽,就不能叫种子。我也想跟她普及一下创作的普遍规律,比如一部伟大的作品和一个伟大的作家都不是突如其来的,这得有个过程。很多时候,这背后还得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包容鼓励他,或者尽情伤害他。最后,我还想和她商量一下,一千块钱实在有点儿少。
她没有给我机会。转账完成,她把我推出家门,丢给我一个双肩包,然后把门一关,完成了一次强盗协议。我背着双肩包,里面有两套衣服、一台破旧的笔记本电脑、手机充电器和一本《新华字典》。黎溪池这一次确实愤怒了,她甚至没有给我带上两包口罩。此外,我还感到一种羞辱,一个小说家需要《新华字典》吗?我背着包,两手空空地走出小区门口,站在阳光猛烈的公交站台,不知往何处去。
我遥想那些伟大作家的人生碎片,以此自我激励。当然,我特意避开那些家境优越和功成名就的作家。他们总是能够在某个偏僻而优美的山谷或者海岛,以写作之名完成一次悠闲的度假。我要想想那些穷困潦倒的、艰难挣扎的、举步维艰的小说家,这比较符合我此刻的处境,或许能够给我带来一点儿灵感。我首先想到蒲松龄和他的小茶馆,随后又迅速地将他排除在外。他是定点的,而我显然不是。我像是一只被驱逐出草原的马。想到草原,我想起火辣辣的非洲,想起了坦桑尼亚,想起了坦桑尼亚东部沿海的达累斯萨拉姆。这一连串的联想显得突兀,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这座城市曾经是该国首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作为首都的时候,一位瘦骨嶙峋的青年从城市南部边缘的一个破败渔村走出,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成了享誉全球的世界级作家。他只身一人穿越塞伦盖蒂大草原,在这个世界公认的最佳野生动物聚居地死里逃生,随后写出长达一千零三十四页的《荒野与火焰》。这个作家出身于尼亚姆维奇族,酷爱神秘与野性,名字和他的小说一样,相当长。此刻我只隐约记得其中的一部分叫作“坎巴拉吉·尼雷尔·蓬贝·马古富力”。对此我感到羞愧,一个铁杆粉丝记不住偶像的名字是不道德的。
没有办法像我的偶像一样,写下自己的荒野和火焰,一种忧伤与彷徨从我的脚底涌来,直抵心尖,化为一阵又一阵灼热之气。我头昏脑涨之际,电话发出持续的振动。我以为是黎溪池回心转意,听到的却是韩流航沙哑的声音。他大学毕业之后,做过销售,卖过保险,干过中介,送过外卖,开过网约车,最后还是被家里揪了回去,被迫继承祖传的杀猪事业。杀猪匠凌晨一两点就得起来,他却总是因为和我喝酒到半夜而缺席技艺的练习。我曾接到过他父亲的电话,大意是我不要把韩流航带坏了,否则就要我好看。我们大约一个星期聚一次,频繁的时候一两天约一次,总是在大排档,聊同样的话题,说相同的话。比如他要做一个浪漫主义的大诗人,而我立志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他写现代诗,更具体地说,是六行的现代诗。在他看来,不足六行的和超过六行的诗一样,要么不够饱满,要么过于啰唆,反正是毫无价值。为此,他得罪了我们安城所有的诗人和评论家。直到遇见我,他才停止感慨艺术生涯的寂寞。我记得很清楚,那晚他搂着我的肩膀,频频举杯,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吾道不孤。”
电话接通之后,韩流航说他要徒步去西藏,“就是现在,挂完电话之后立马出发”。他说这通电话就算是与我的告别。之所以没再约一次酒,是担心我们再一次相谈甚欢,这必定对他远行寻诗的壮举造成不可想象的伤害。他还说,在挂完电话之后,他就把手机丢进他脚下的下水道里,以免他的父亲再一次毁掉他的前程。我望了望头顶的烈日,对他的冲动表示不可理解。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在刚刚,他感觉到了艺术的召唤。他微微仰起头,眯上眼睛,张开双臂,原地转了十圈,确认了这召唤自西而来。它穿越了大半个中国,仍然带有清冽的雪山气息。我说:“确定这么干?”他说:“当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他高而瘦的身躯,以及他瘦长的脖子上异常突出的喉结。我沉默了几秒钟,隐隐有些羡慕。他要奔着他的雪山去了,而我终究无法抵达我的草原。
我问他:“你现在在哪里?”他说:“在镇上。”他详细地叙述了他是如何偶然地从郊区的养猪场回到老家,并在腥味弥漫的海风中感受到雪山的冰凉。“一切都是天意。”他最后总结说。他说到海风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偶像坎巴拉吉·尼雷尔·蓬贝·马古富力,一个从破败渔村走向世界的作家。我连忙问他能否到他那儿暂住一个星期。他说:“当然。”他说他会把详细的地址发给我,并把钥匙放在门口左手边第二个盆栽的后面。最后,他略显急躁地说:“我不能再和你通话了。我感觉每多和你聊一分钟,清冽的召唤就模糊了一丝。”他没说再见,就把电话挂了。而后我收到他发来的定位与门牌号,以及一栋楼房的照片。我再打过去的时候,电话已经无法接通。作为朋友,我懊恼自己并不称职。无论如何,我应当劝他留下手机。远行需要导航,且处处都要查看核酸证明、健康码和行程卡。当我坐上开往海边的公交车时,我又开始暗暗庆幸。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劝返。
“见不到雀舌,我就把你剐了!”
创作经费有限,我倒了四趟公交车,终于在黄昏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找到了韩流航家的房子。在这之前,我在杂乱无序的街道里穿梭。为了不被拉着海鲜的三轮车、电动车剐擦到,我好几次在零点几秒的反应时间里做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停顿、侧身、旋转等动作。在公交车上查看导航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一个海边景区,并充分展开了一个小说家的无限遐想。此刻我有些失望。这栋房子往左边走八百米,有一片长达十里的黄金沙滩线,往右边走一千米,是一处半圆形的海湾。在这两个景区之间,就是韩流航家所在的哲涌村,它保留着历史质朴的同时也紧追潮流,挂上五颜六色的各种广告牌,一跃成为方圆十里最大的海鲜市场和大排档聚集地。当咸腥的海风与烧烤摊的烟火迎面而来,吹乱的不只是我的头发,还有我那不得不从美丽幻想中退出的心绪。我应当感谢这巨大的落差。我是来写小说的,不是来旅游度假的。我只剩九百五十二块了。所以我看都没看烧烤摊上那肥美的、铺满蒜蓉辣酱的、咕嘟咕嘟冒泡的一排排巨大生蚝,根本不给它们诱惑我的机会。
我草草冲了个凉,光着膀子站在楼顶遥望大海。我的表情严肃,带着我心目中小说家应有的严谨与深刻。十分钟后,我出了一身闷汗,除了一片黑魆魆,什么也没有看到。回到房间,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韩流航。一个下午的时间,他走不了多远,此刻他或许就在那黑魆魆的海湾对岸。我猜测他也有可能已经坐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市区的家中,或者回到他家的养猪场,此刻正磨刀霍霍向胖猪。且不管他,应该操心的是我的小说。一个人独自坐在车上对着窗外唰唰而过的风景发呆时,想象力是最为疯狂的。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有了初步的创作计划。
从42路车上下来,准备换乘到K9沿海线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无袖长裙的女人。她戴着帽子,身材高挑。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但她的身影让我想起一个已经酝酿多年的小说。小说叫《烈焰红唇》,我对这个标题十分满意。但黎溪池认为它略微庸俗,地摊书的气息过于浓郁,不利于我成长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为此我们曾认真地激烈交流过几次,仍然无法达成一致。女主人公有一种高冷的女神气质,她酒红色的长发过肩,肤色白皙,身材曼妙,最重要的她有着火焰般夺目的红色嘴唇。最好应该让她姓白,这样能衬托出她口红的惊艳。一辆长途大巴车上,我们偶然相遇,坐在一起。我忍不住再次偷偷看她,内心乱撞成一锅粥的时候,她递给我一瓶阿萨姆奶茶,让我帮她打开。这时候,她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小小的、可爱的虎牙,顿时从高冷女神变成甜美邻家小妹。高速必须长久地堵车,一直堵到晚上,这能为我们产生火花提供更多时间。我们相谈甚欢,肩膀越靠越近,她甚至靠在我身上小睡了一觉。车辆再次启动的时候,她给我看她大腿上的文身,是一只盘旋而飞的有着细长尾巴的云雀。她说起她的家庭,其中的重点是,她有五个身材魁梧的哥哥,日常的工作是在夜场看场子、收债、砍人。大巴飞驰,暗黄色的灯光闪烁,她咬了咬嘴唇,笑着问:“你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
这篇小说的构思到此戛然而止。主要原因是我没有想好“我”应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问的是要不要,“我”想的却是敢不敢。此刻我仍然没有答案,却势不可当地沦陷在她的烈焰红唇和大腿内侧滚烫的旋涡里。我给黎溪池拨了一个视频通话,她没有接,之后也没回我任何信息。我靠着床头半躺着,脱下短裤,半眯着眼,准备再一次好好酝酿这个小说。这时,我才发现韩流航在门后边贴满了他自己的照片。其中有一张裸照,又高又瘦,肋骨往外凸,像是一扇羊排,根根分明。他黝黑浓密的阴毛在昏黄的海滩中显得刺眼,我的坚硬随即耷拉下来。
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必须承认,今天的创作再一次以失败告终。我想,要不明天去景区逛逛,找人聊聊天,游客或者保安都是不错的选择。这或许能给我带来新的灵感,毕竟创作法则之一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大约是凌晨三点过后,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迷糊不到一会儿,楼下传来“砰砰砰”砸门的声音。我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听到一个女人喊韩流航的名字,才反应过来她砸的是我的门。
我打开门,她径直走了进来,甚至没问我是谁。她在屋里找了一圈,这才问我:“韩流航呢?”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方,所以回答得真诚且铿锵有力。她扫了我一眼,又问:“雀舌在哪里?”我说:“雀舌?什么东西?”她瞬间愤怒了起来,腿抬过顶,啪的一声压在我脑袋边上。是的,她以一个站立的一字马,把我逼到墙脚。她盯着我,一字一字地说:“明天晚上,见不到雀舌,我就把你剐了!”
一个姑娘大半夜闯进屋子里来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清晰地知道,在叙述时要谨慎使用感叹号。可是,我不得不用感叹号来形容她那杀气十足的声音。这一切看起来就像一个梦。然而,墙面上异常显眼的褐色脚印,显示刚刚发生的一切确实是真实的。我的头皮后知后觉地开始发麻。显然,我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事件当中。从她抬腿的速度、力度与高度来看,我打不过她,这让我沮丧。
我找了几圈才在茶几下面找到几罐过期了一年多的啤酒。无所谓了,我需要一点儿酒精缓缓神。我咽下一口,满嘴苦涩。一罐啤酒下肚之后,我强迫自己好好地捋一下整个事件:我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接到了韩流航的电话,他说他接收到艺术的召唤马上就要徒步西行直奔雪山之巅,而我为了有个安静之所来到了他的老家,在凌晨三四点遇到了一个陌生、暴躁且暴力的年轻女人,她逼迫我明天晚上就要交出雀舌,否则就要把我剐了。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和韩流航到底是什么关系。小说家多闷骚,诗人多放荡,对此我不敢多想。我郁闷且惶恐的是,这怎么就和我扯上关系了?更关键的问题是,雀舌是什么?
韩流航的电话依旧无法接通。我在微信上给他留言,让他看到信息以后务必马上联系我。我又翻开黎溪池给我的《新华字典》,找到了“雀”,没找到“雀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雀”还是个多音字,这好歹算一种收获。万事不决问百度,我又开了一罐啤酒,然后打开我那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搜索。页面上很快弹出一堆的茶叶广告,我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并没有喝醉,也没有看错。百度上说,雀舌是一种茶名,主要是指以嫩芽焙制的上等茶,因形状小巧似雀舌而得名。再打开几条链接,上面说明前绿茶中有雀舌,武夷岩茶中也有雀舌。我不大懂,只感觉到它确实昂贵。
除此之外,我看到雀舌还有三种义项:
一是菜肴:状似雀舌,既薄且小,其做法是将和好的白面团擀平,其薄如纸,然后切成像雀舌一样的小菱形,配以熟肉丁、葱花、椒盐佐料或混合为卤(用酸菜亦可),水烧开下锅,常为陕西、青藏等地待客的一道饭食。
二是盆景:雀舌松,指罗汉松,又称土杉,树皮灰褐色,有鳞片状裂纹,主干直立,小枝平展,密生,叶条状披针形,呈螺旋状互生;雀舌松原产地南通,其中以如皋雀舌最为上品,形似麻雀舌,故俗称“雀舌”,是如皋盆景中的稀有珍品。
最后一种解释,雀舌乃是一种疾病的征兆:系指心经郁热而致舌上长有微小赘生物,疼痛臭烂的一类病证,因所生之物状如雀舌故名。
这三种解释似乎都不大符合那陌生姑娘的要求,唯一显得靠谱一点儿的还是茶叶。可是,一个姑娘大半夜闯进屋子里来,杀气腾腾地要找一泡茶叶,这也离奇透顶。我用力地按压太阳穴,疲惫惆怅又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