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
作者: 刘爱玲1
记者问:“作文里提到冯勇敢和冯闰,这两个人在现实中有真实原型吗?还是全然虚构?”
我甩出手掌遮住了近拍的镜头,事中和事后我都想不清楚那是否自己所为。幸好这不是现场直播。当时因为猛然间用力,差点儿打翻了桌子上的柠檬红茶,挤在我身边闭目养神的猫睁开双眼,对人的惊异泰然自若。
说实话,我无法分清真实和假象,在我这里没什么截然的对立和分别。我初次看到一只蓝一只黄的猫眼瞪着镜头,空空的,让我感到安全。玻璃镜头脆响之外,摄影师骂了一句粗话。这时,宠物咖啡店里的动物和人都吓得静止,片刻,缓过神儿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刚准备起身走掉,孙慢在一层的大厅里喂羊驼,跑上来替我解释:“别问这种问题,对张瀚是冒犯。”
记者是孙慢的小姨,在威海电视台做《威海时间》专栏节目,有了人才能构成时间,这是此档金牌栏目的初创之心。所以,《威海时间》里布满了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和领军人物。但,我不算,我只是高考意外得了个高分作文,差一分满分。“总归不完美。”我妈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开心地回复班主任,又把这句话重复给我。我当时就闲在卧室里玩《王者荣耀》游戏,等待着冯勇敢飘忽而至的微信。
我刚刚挂掉我妈的手机,班主任的电话又打来,她比我妈激动数倍,语速很快,她说:“张瀚,我从来就没看错过人。祝贺你作文满分,是咱们学校里唯一。那一分说明不了什么,我从一些消息推断,只是一两个标点符号的事儿。据说当时有阅卷老师实在喜欢那篇作文,对符号问题可以忽略,但双方意见争论不相上下。”
后来班主任说的话我几乎没有听见,我已经进入回想,我想着通篇的文字之间那些面目迥异的标点符号,可那些文字一片模糊,无法顺畅连贯。最后我判定那些文字只属于那个情境之下,也许是过于投入,偶尔一个句号写成了点儿,或者逗号的尾巴太短,不好分辨。
现在,孙慢的小姨迅速抛出了引导问题:“那你能谈一下,作文的题目‘群山与海’和内容有何隐喻关系,或者说你的写作思路?你能为读者还原一下内容吗?你所创作的字句,一定都在你的心里。”
这大概是我最窘迫的时刻。我平时喜欢读书、记日记,但并不是班上作文最好的那一个,孙慢一直是写作才女。我也没有特别喜好的事物,思想也不严谨成体系,我妈最痛恨我的散漫,我知道她一直放不过的是散漫的冯勇敢。
“动笔的时候,我把所学的一切写作技巧和规范模式都抛掉了,心里特别自由,然后就写出来了,就像积累了很久,高考只是一个打开机会的阀门,作文就自动流淌出来了。”
“自动流淌出来?”
“对,就像流动的生命一样,这么说吧,我觉得就是作家残雪的那种自动写作。”我在大言不惭中重获信心,恢复了一点儿健谈的样子,“不过,这种写作是自动产生,写完后也就在作者这里自动消失。重新回忆不一定那么一致,我尽力吧,我现在只能记住一小段: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时,我已经距离去刘公岛有五年之久。我和一个叫冯勇敢的人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天,目的和动因我一无所知。那时,刘公岛上已经建起了鲸馆,一条体长19.6米、体重50.1吨的抹香鲸骨骼标本放置其中,据说,这是世界上岸最大的抹香鲸。2008年1月18日,它误闯进了荣成近海养殖区而搁浅,当然,和海明威笔下的那条身长5.48米、体重680公斤的大马林鱼有着很大的区别。首先它们有各自的命运,抹香鲸是一个迷茫的错误,就像上天安排的,而大马林鱼被老渔夫圣地亚哥捕获,算作对人类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的坚持的补偿。我总是把出现在现实和虚构两个世界里的大鱼联想在一起,虽然我时常觉得人本身就处在不同的时空里。它们有一个相近之处,抹香鲸在鲸馆中继续活着,大马林鱼在《老人与海》中游到世界各地,它们依然活得好好的。奇怪的是,有时候我还常把《山海经》里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中的“大鱼”联想进来,它更像是古代与当代的隐秘连接,“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正在阐释老渔夫作为人,永不妥协的超越性,也许,这种超越是渺小的人类可以持续存活的理由,以人的有限抵达鲲的无限的一种想象。就像王小波从海明威的作品中看到了人类的命运……”
有人在鼓掌,吓了我一跳,是刚才那个放粗话的摄影师,还有我对面沙发上的一对儿学生情侣。采访之前,他们盯着我无处安放的样子,自在地说:“在这里,没有主人和动物的区别。”于是,我便挤在沙发的一个边角上,轻轻靠着这只猫的尾巴尖,吞掉了半杯果饮。整个采访过程进行得很顺利,也顺便给宠物咖啡店做了一次电视宣传。电台的几个工作人员每人打包了一杯咖啡,他们行色匆匆,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宠物身边逗留。
宠物咖啡店在威高广场一楼,我第一次到此。冯勇敢一辈子都在寻找不可思议的事物,但他一定找不到这家宠物咖啡店。我也找不到,我不喜欢动物,更不喜欢和动物一起喝饮料。
威高广场隔壁是威海最宽阔的海滨路,迈过去就是沿海的悦海公园,我大概是想一脚迈到大海之中的刘公岛上去,和冯勇敢一起再看看那头抹香鲸。在我被采访极度窘迫的那一刻,果真是冯勇敢的微信,他写道:“放松,只要你遇到,没什么事情是无来由的。”
我的心里笑了一下,他和之前疯狂的艺术奋斗者完全不同了,好像转眼间变成了一个诗人。我明白他一直在电视机前,言外之意,开导我不必过早地思考大学生活以及今后的研究生、工作、人生,每个人都会在一模一样的程序里循环,兵来将挡即可。
孙慢已经回到一楼大厅一角继续喂羊驼,她必须把手里那把青草一根一根喂掉。孙慢说她一进店门就一定要买一份食物,亲手喂羊驼,我不明白她在体会什么。那只羊驼在一楼宽裕的栅栏里始终抬着脑袋等待着,时间就慢下来了。
我十七岁,孙慢也是十七岁。她隔着一层楼梯对我说:“高二那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像看到一大团迷雾,你好像有一半人不在场,毕业了,可以放松了,还是一半人不在这里。”
我独自坐在二楼沙发上观望。眼前的猫狗四处闲逛,金毛、美短、博美,鸭子、白鸽、白兔、羊驼、金鱼,我只认识这些最普通的动物。它们都是自由的,和走来走去的人们打招呼、示好或者冷眼旁观,人们累了就和动物们随意堆在沙发上喝咖啡饮料。这样的奇景之中,人似乎才是世界的困兽。
这个隐形的冯勇敢此时从密集的空白时间里上浮。我开始非常想念他,甚至期盼暑期可以去找他。这一刻,我想马上见到他,把那些加在我身上的东西,还有那个叫冯闰的哥哥还给他。
冯勇敢是我的冯爸爸,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干爸,他在鲸馆那具白色的抹香鲸骨架底下站立,突然泪流满面,把我塞在他的腋下,对我说:“都是因缘,张瀚,我们都是。”是的,我们约定称呼彼此的名字,就像我们与众不同的关系。
我那时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哭泣战栗,世界都在坍塌。以至我经常混淆我亲爸张永涛与他的亲疏次第,在我初一那年,正是因为和冯勇敢在刘公岛鲸馆连续待了三天后,我妈林夕彻底阻断了我和冯勇敢的来往,冯勇敢在我家里永远消失。
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搞当代艺术,艺名简一。从画油画转向综合材料绘画,我偶尔从我爸那里得知,似乎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又做起了装置艺术,在钢板、原木、铝板上合成作画。不过,很多年做一件事,他在山东省里小有名气,也办过几次现代艺术展,有一次在江苏南京一个画廊里和几个人做联展。
我爸长年背着我妈去和冯勇敢厮混,每次回来都嘱托我一句话:“你爸冯勇敢,要创造地球上没有的艺术形式。”这给了我不少力量。上了高中,我有了手机后,知道冯勇敢在文登大水泊机场附近的一个小山村里独自生活,租了一个农户的院子,仍然是在搞当代艺术创作。这三年里,我和他靠手机微信保持稀疏的联系。
不过,哥哥冯闰是永远见不到了。我只能靠自己的理解这样称呼他。我也只知道他在六岁的时候去海边玩的路上出了车祸。他喜欢大海里的生物,留给我一个手掌大的塑料鲸鱼玩具,现在我知道那其实是一只海豚,冯勇敢曾经说冯闰叫它大鲸鱼。于是,我便因此叫了数年的鲸鱼。另外一个遗留的东西是一张在沙滩上爬行的小孩儿,屁股对着镜头,所以,我始终不知道真正的冯闰长什么样子。他还留给我一个追赶夕阳的画面,我不知道从梦里来的,还是从冯勇敢一遍又一遍对我讲述的冯闰的故事中来的。
“哥哥,你看那太阳要落下去了。”
“不怕,弟弟,你就是太阳呀!”
“真的吗?哥哥,那我们就可以飞上天空了?”
“你自己在说什么呢?”孙慢的身上还有青草和羊驼混合的味道,挤到我身边,她毛茸茸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可是,这是当代人一种体会爱的姿态。”她把手放到沙发里的猫身上,顺着猫咪弯曲的腰身捋动。“张瀚,小动物都需要抚慰,何况是人呢?”那只公主猫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把自己的身体伸得更长。我明白她对我们高中这份小小恋情的留恋。我把我和冯闰的那三句对话说给她,她吸了一口草莓冷饮,盯着我的眼睛:“你作文里的冯闰是真实的?那后来呢?”
我瞬间被问住了。从小时候记住那个场景和对话后,我在任何时候都会回忆并加以想象,甚至套用在现实里。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冯闰后来的一切。我和孙慢很冷静地想过上大学就是高中爱情分手的道路,很多学姐学兄已经把路走得很清晰了。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及早地认同现实。
“我决定把我冯爸爸和我哥哥冯闰的故事告诉你。”我一边说,一边给冯勇敢回微信,“你那里离我有多远?”
孙慢的身体紧紧靠着我,她震颤了一下:“这算是分手的告白仪式吗?”
我把她的腰搂住了,然后,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眼泪:“张瀚,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到现在才把它打开。”
孙慢刚刚进入我和冯闰、冯勇敢的另一个世界里。我想,后来我应该是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在现实里,我抓住了孙慢的手,这个女孩子叫孙曼,在高中紧张的生活里,她坚持把曼字加了一个部首,来惩罚这个快速的时代。
2
冯勇敢在一天清早来到我家。他大概是在小区门口等待了一阵子,夏季暑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时,一身白色衣装洇出星星点点的汗渍。他和之前多年的黑灰色装束突然诀别,又戒了烟,满身生出寂静。我感到我妈脸上轻微的惊讶,她递给冯勇敢一杯茶的时候抖了一下。
我家住在威海四○四医院旁边的小区,属于威海的市中心。离威高广场极近,也就离海边的公园极近。大半个暑期,我和我爸每天早上到幸福公园的步道上慢跑,海螺女神的石雕就立在大海边,每次我们都会对着她站立一会儿,其实是看她身后的刘公岛。而很多有关冯勇敢的消息,也都是在这个位置停歇时得知的。
我们俩热气腾腾跑回家,冯勇敢已经敲开了我家的门。我妈允许他进来,也许是他的突如其来没给人留下取舍的时间,也许是他的一切变得太正常了。原本扎起的小辫子剪成了男式短寸,说话激情澎湃从胸腔里扩音而出,也已经改成了喉咙发音。他在我爸第二次递给他烟的时候起身,甚至有点儿卑微蜷缩,“戒了,兄弟,真的。”
我异常兴奋,见到冯勇敢我就会变成另一个好动的人。他给我带了一个原木笔筒,是木头原本长出的不规则形状。给我妈带了几个原木茶杯垫,表面是松树皮,原始粗粝的质感是我妈的最爱。这些都是他亲手制作的。我挤到沙发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却拘谨地挪开一点儿距离。我跟他讲那天在宠物咖啡店里的故事,他只是点头,毫不惊奇,似乎他一直在现场。他对我说:“祝贺,张瀚,我看了你的作文,有天赋。你得相信,很多事情是天定的。”
孙慢的微信来了:“张瀚,我想我们忽略了一个可能,不是所有的高中恋情都会夭折。虽然我们会到不同的地方,你也许会到北京,我去江苏。但是,物理地域和心理空间是两个层面,爱情是储存在心理空间的。所以,我们应该坚持。说不定,我们就会创造一种奇迹。”看完信息,我知道孙慢陷入了一种幻想,这是写东西的人特有的毛病,也是优势。
我把手机塞进兜里,看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冯勇敢。这个把人生活成多种可能的人,现在恢复了常态。我特别想问问究竟经历什么可以让人发生质变,被我爸回忆他们大学生活的话题隔断。
四个人在客厅里十分憋闷。我妈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倒茶水,她一整天都煮老白茶,无论四季,茶香挤满了尴尬的裂缝。我爸努力寻找到在大学里一起打篮球的片段,说得无味:“大学里真是无忧无虑,你那臭手画画可以,打篮球烂得很,还不如马珊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