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三种表达式

作者: 刘馨忆

隔岸观火

一盆篝火,就这样在黑夜里烧起来,一烧就是十年。

常常在某一瞬,那盆篝火从记忆里跳出来,在我眼前吐着鲜红的火舌,搅动火星漫天飞舞,熊熊燃烧。

冬天晚饭后,总要在灶前生一堆火。挖的老树根,用大刀破开了,风干,拿几块在灶前架起来,可以烧很长的时间。火苗没有锅灶的阻拦,火就在灶前上升,跳跃着,摇摆得如水里的蛇,腰肢绚烂。一家人就在灶前坐着,一边烤着火,一边说闲话。父亲兴致好,就会给我讲《史记》中记载的故事。那些故事,被父亲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抑扬顿挫地说来,只觉神秘遥远、不可触摸,却又似乎闻得到那个不能理解的远古气息。虽然我无法想象“火烧秦宫,三月不灭”是一场什么样的火,也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美丽石头可以成为国宝“和氏璧”,也无法明白一个叫廉颇的老头儿怎么可以吃三大海碗饭,而家里最受宠的我也只能好多天才吃到一次大米饭。那一碗米饭是一锅红薯里唯一的一碗,母亲和两个姐姐只吃红薯,把米饭让给我。虽然我不太懂,黑夜却变得值得期待,变得饱满丰富、妙趣横生。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把从父亲那里听到的有说书意味的故事当成了《史记》本身,没有好好读原文,以致许多年里,不识《史记》文字之美。那是童年和冬日的最温暖的时光。

有时无事,做乡村老师的二伯会来串门。添一个板凳,围着灶前的火堆坐下。二伯一来,他与父亲两个就会铺天盖地说开去,从《搜神记》说到《聊斋》,从地震大地塌陷,说到棒客怎样挖墙入室偷人兼盗窃。火光映红了他们俩的脸,他们不断吐出新词,在屋子里组合成一个一个鬼神魅影、一个一个盗贼棒客,藏匿在火光之外的大片暗影里,不动声色。

我困意浓重,却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不敢松手。他们说得起劲,也不忘催我去睡觉,因为第二天要早起上学。黑暗中我打量着屋子四周浮动的暗影,心里下了无数次决心。火光沉默,舞动的火也渐渐退去,只有木炭通红,为我映照房间无数暗影。

父亲的名里有一个字是“炎”,是双倍的火,是正在上升的火。名如其人,果然是个火暴脾气。见我迟迟未动,眼风向我一瞥,只见他双眉一皱,眼里似有浓烟雾锁。从我不多的烧火经验里知道,浓烟缭绕,不是熄灭,就是点燃。一旦点燃,必是大火。这是火光上升的先兆,这是父亲要发怒发火的先兆。他一发怒,必是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儿。风雨欲来,先闪为妙。

我立刻起身,伸手拿上灯,转身向着黑暗。用掌心护住火苗,默默向卧室走去。不敢出大气,怕把油灯吹灭,怕黑暗一下全涌上来;不敢关门,要先查看一下门背后,有没有藏下什么,也要先蹲下来,看看床底下,柜子后面,把一切暗影处拜访一遍,才松开紧在喉咙的一口气,把灯搁在床前的联柜上,站上床前的踏板,脱下鞋摆好,才爬到床上。因为大人说,鞋不摆好,要做噩梦。躺在床上,也不敢闲眼。睁大着眼睛,看着如豆的灯盏,一面听着门外他们的讲话,一面等浓重的困意来战胜所有的惧怕。只要有灯在,我便可以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小学五年级就离开了故乡。那时我的父亲已经恢复了工作,我就随他到了他工作的学校读书,直到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考上军校。故乡成了休假才回去的地方。

三年前的某一天,父亲走了。故乡除了还埋着我爹娘的骨骸,已无片瓦和一根草再属于我。那些山川、草木、田地、亲植的果木和老宅,在时代与人心里,被荒废,被觊觎,被挤占,直至完全脱手而去,与我再无一丝关系。我才明白,当切断故乡的一切物质联系之后,故乡才真正成了故乡,也成了“故”乡,即老的,旧的,过去了的,原来的家所在地。当你不再亲历和参与故乡的裂变和成长,完全间隔开俗事与物质,地理和距离,没有了纠缠,没有了日常,故乡,才在心里,慢慢呈现出记忆中应有的样子,而切断的方式将形成情绪的火焰,烛照回望之途。也才知道,那些了断了的现实,并不表明了断了情绪,它们会转战于记忆深处,与你共存,成为你情感和精神来源的佐证。比如某些温暖、某些美好、某些纠缠、某种隔膜及怨恨,它们会在生命里蛰伏,长成原生的印记和胎记。

把故乡放在远处,是多少人的选择?故乡也许还保留着熟悉的生活气息,但还能保持多久呢?乡村生活的内容,文化的传承,在时代的前进里,渐渐式微,渐渐丢失。外出的年轻人,很难再回到故乡。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有一天,故乡会变成形式上的、记忆中的、光阴深处的故乡。在AI突飞猛进的今天,也许还会变成字面上的、虚拟的故乡。

这是每个远行之人都要面临的,而我已经经历过。那盆火燃烧在别人的生活中,也燃烧在自己的生命里。

火与夜的短兵相接

火带给我两种体验:温暖,神秘。神秘又和恐惧紧紧相连。

白天的灯火通常是因为做饭,要节省火柴,总是划燃一根,把灯点上,再用灯去点燃柴火。灶膛红了,灯就用不着了。到了晚上,点燃的灯就不会熄,它就站在灶台上,姐姐把柴草就着灯点燃,再送进灶里。灯照着母亲在灶台上做饭,照着姐在灶前烧火。我则多半侧躺在雕花八仙桌前的大板凳上,手抠着桌下的镂空雕花,等饭好。看着灯影火光中,灶台忙碌的母亲,在墙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而困意渐浓。姐姐不断地往灶里送柴,通红的灶火把她的脸映得像一朵刚开的映山红。我朝她一笑,闭眼就睡着了。

我的童年,总是与小伙伴们一起,在田埂上疯玩跑,在山林里厮混。我的白天主要用于玩耍。比如在树林里找蘑菇。小拳头一样的灰包菌,艳红的海椒菌,神秘的三灵菌,诱着我不断走向山林深处。在山上追逐蝴蝶、蜜蜂和花朵。映山红满山红遍,栀子花香气四溢,蜜蜂总是“嗡嗡”抗议我们争抢它的花蕾。要不,我就是爬到树上刮松香,摘果子;也在草丛里逮蛐蛐。山林里到处都有惊喜,到处都能发现秘密。要不就在跳绳,跳皮筋,在玩民兵抓坏蛋的游戏;或是在刚收割堆放在廊下的麦捆里捉迷藏,头上和身上扎满了麦芒。玩得天上都是脚板印,天黑才落屋。

每一天的晚饭似乎都很晚。天黑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吃饭,但多半饭没好我就睡着了。虽然肚里空空,但架不住排山倒海的困劲。等到开饭,母亲和姐姐怎么都叫不醒我,只好把我抱起来坐下,筷子塞我的手里,再戳到碗里。我像面条一样,歪歪倒倒,迷迷糊糊。她们一面催促一面帮我往嘴里送东西,眼皮却有秤砣重,恨不得用火柴棍来撑开。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闭眼吃着饭,眼皮沉重的感觉。吃的什么,早已顾不得,不在乎了。

灶火是温暖的。小时候所有的吃食,都是通过灶火的热量传递实现的,由此产生的美味,带给我经久不衰的乡愁记忆。灶上的那两口锅里,母亲做过的锅边玉米馍、手磨豆浆、豆瓣鱼、青椒烩山菌、青葱麻油饼、油炒饭、青椒回锅肉,在我的记忆里闪着诱人的光,勾起味觉所有的记忆和欲望,以及对母亲的怀念。灶火摇动的火光,总是映着母亲在灶台上喜悦的笑容。

在冬天烧火是一种很大的享受。不仅温暖,火苗舞动的样子我也爱看。我常要抢了姐姐的事来做,只为她让我来烧火。火腾起来,火焰紧紧地拥抱着锅底,随锅赋形,然后,从灶门涌出来,欢快地跳跃在灶门上方,把我烤得浑身热乎乎的。临近春节,灶门上方的房梁上,总会挂上腊肉,日子好时,挂得多些;日子不好时,就挂得少些。烟熏火燎里,它们正在变干变香。

吃过美味后的睡眠总是深沉,梦里也常有惊异。我总是飞快地奔跑,像驾着飘飞的云,轻灵迅速,身后的事物总是追不上我。要不就是月下的水田,亮色里泛着清冷的月光,水下是一群一群睡觉的鱼,乌黑的脊背在水里悬浮。有一晚,我正拿着鱼篓,轻手轻脚对准鱼群,突然一阵大叫“抓窃客!抓窃客!”吓跑了我的鱼群,也把我从梦中惊醒。只见二姐飞快地坐起来,穿上衣服,拉开了门,我紧跟在她后面,拽住她的衣角。院坝里小叔举着一支火把奔出门,燃烧的火焰上,浓黑的烟直上夜空。父亲朝他丢下一句“往后山跑了”就追了出去,隐入黑暗之中。小叔转身,向后山追去,堂哥们也起来了,我们一起跨出后门,向后山跑去。远远地看见,火把的光亮处,父亲的身影箭一样穿过林间,消失在黑暗里。黑夜中的树林里暗影幢幢,二叔小叔举着火把向父亲的方向奔跑,我们一众孩子则朝着火把的方向前进。两团火在山林中奔走、闪烁,不断照亮沉睡的夜,照亮追逃的道路。

火把是火与黑夜的短兵相接。火把让我们在暗夜面前增添了不少勇气。追出去很远,不见了窃客的踪影,父亲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鸡。他一边走一边说:“窃客跳上那个高台,我追着也跳了上去,人却不见了。台下留着这只鸡。”我一看是我家的一只芦花母鸡,生日时母亲煮给我吃的蛋就是它生的。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鸡,把它抱在怀里。黑暗中,芦花鸡不安地发出“咯咯”的叫声。二姐拽着我的手臂,一起往回走。他们一边走一边讨论窃客是谁,又听父亲说那个窃客也厉害,那么高的台,他一跃就上去了,又惊奇自己怎么也一跃就上去了。搁平时,他肯定上不去。我却在心里想,窃客是不是长着獠牙的鬼呢?这么快抓窃客就结束了,窃客也没有抓到,不能亲眼看一看。

这些温暖新奇,神秘可待,又交织着鬼神盗贼刺激的夜晚,历练了我与黑夜的对抗和相容,每一次的自我作战,都对自己和黑夜多一分喜欢,对黑夜的多一分探索,也收获多一分好奇、丰满。

那时的我可能五六岁,也可能七八岁。我在黑夜里成长,身体和心理,庄稼一样在夜里拔节。我已习惯于与黑夜相处,习惯于黑夜里总有一些事情要发生。黑夜太广大了,无边的寂静里藏着太多秘密。

大姐出嫁了。在离老家一公里的地方。一年后生了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是我的外甥。小外甥出生时,我九岁,胆子已经很大。我常在晚饭后,穿过门前的李子树林,踏过一截田埂,走上公路,去大姐家。走在路上,夜的声音一下就围上来。公路两边都是稻田,夏天一路流萤,一路蛙鼓,秋天秋虫唧唧。那时还没有通电,远远的农家隐在夜色里,没有一点儿声息。淡淡的月色,朦胧的田野,轻轻的烟霭,夜变得曼妙。公路上的碎石,月色里有莹莹的亮光。有时则放了学就去,吃了饭再回。姐总要陪着走一半路,再回去。

有一晚,姐抱着一岁的小外甥,烧着火,锅里煮着东西。红红的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小外甥的嫩嫩的脸白里透红,姐笑得满脸如花。我逗着小外甥,他快乐地笑着,抛出一串一串的檐下风铃声,在月色里闪着银光。姐美丽的脸在笑,我也在笑,我们三个欢快地畅笑,一串一串的笑声迎着火光,在晚风中叮当碰撞,飞旋着升上房梁。

突然,小外甥双腿绷直,直挺挺的身子用劲往后倒,眼睛上翻,并不断地抽搐。姐抱着小外甥,一愣,不断地说:“宝娃不闹!宝娃不闹!”可是小外甥还是直挺着,身体不停地抖动。姐明白了过来,神色大变,慌了神:“宝娃!宝娃!”姐喊着,一声急似一声,声音打战,打滑,惊恐,带着哭腔。立于灶上的灯也不住地闪动,姐用手指掐住小外甥的人中,给我下了命令:“快!去喊你姐哥回来。”

我的心提在嗓子眼儿,一阵乱抖。听到指示,我立刻心神归位,站起来,像一阵风刮进夜色里。家里和姐哥开会的地方,隔着一块巨大的水田,分别在大四方形的两个对角上。穿过门廊,我带倒了斜靠在墙上的耙杆,耙杆又打倒了锄头,锄头又打翻了箩筐,箩筐倾倒,顺着屋檐滚到了天井里,我身后,农具不满的声音响成一片。我的脚步一点儿也没有停,横穿过公路,闪入小径,草上的露水从我的脚上飞落,几步跨上那直角的田埂,月色如水,浅白的田埂在夜色里向前延伸。我飞快地奔跑着,向前延伸的田埂跑不过我的双脚,直角拐弯处,我差点儿冲出了田埂,发现路拐了弯,我才猛刹双脚,蹬着立于道边未收的稻草,几个踉跄,才转过弯来,几蓬稻草被我蹬落到田里。

一把推开生产队的门,一盏马灯下,六七个男人,正在抽着烟卷,齐刷刷的目光看向我。我来回睃了一圈,视线与我姐哥疑惑的眼神对上,我喘了口气,说:“哥,宝娃……”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该咋说。“宝娃咋了?”我迟疑着,还是找不到词,只好说:“宝娃不好,姐叫你赶快回去。”姐哥说:“不就是有点儿发烧吗?吃药了没?”见姐哥没有走的意思,我只好说:“宝娃很不好,他昏过去了!”

姐哥跳过男人们横七竖八的腿脚,甩下一句“你慢慢回”,高大的身影掠过我,一阵风跑下了田埂,两腋下,敞开的衣服在月色里翻飞。

等我回到姐家,我看见姐抱着宝娃,宝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红绳,他不再那样僵直了,软软地闭着眼睛。闪烁的油灯下,一个老人家,顺着灶屋的墙角,一把一把向空中撒着米,口中念念有词。她的巨大的身影在墙上诡异地移动,沙沙的落米声,连同她轻声呼唤宝娃的声音,构成了那晚乡村的无助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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