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河记趣
作者: 侯志明东经111°48′~112°07′,北纬41°27′~41°37′,有个“忽鸡图”。
“忽鸡图”是蒙古语,意思是“盐碱滩”。在这个盐碱滩上,有一条无名小河。或者说,因为这条小河,有了这个盐碱滩。
在我童年时,这条河一年四季是有水的,虽然不大,但潺潺不绝。它的源头就在一座大山下,在大山被洪水切走了一半的悬崖下,从黄沙里黑土里石缝里汩汩地涌出,清凌凌、凉阴阴、哗啦啦地蜿蜒着,由南向北再向西流去。
夏季来临了,附近村里的人们拦一个半尺高的沙坝,就可以把水蓄起来,然后赶着牛、赶着马、赶着羊来喝水。天气太热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会瞒着父母在里面洗澡、玩水,虽然那水不过尺把深。我还见过,沙坝筑起后,有燕子飞来,或在水面掠过喝口水,或在水边落下,叼一嘴泥沙回去垒窝。
冬天河面会结冰,河面结冰后,源头的水仍然在下面流,就会把表面的冰涨破,形成一个大大的裂缝,水不住地涌出,又不住地冻结,宽阔的冰面又会给孩子们建造一个天然溜冰场。
后来,这条河的水越来越少了。有水的时间,也大都集中在夏秋的雨后和开春冰雪融化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再后来,就只有每年暴雨后的山洪了。
这条河穿过一个村庄时,把它一分为二,西边的叫西沟村,东边的叫东沟村。我过去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不叫西河村和东河村,后来知道河和沟是有区别的。河是有水的,沟是无水的或者只是偶尔有点儿水。它们像两个门当,静静地守护在河的两边。河水流过这两个村就流出了山区,流入非常开阔平坦的庙后、西滩、北号等地,然后从容地散开了。在留下了白茫茫的一片盐碱滩之后,河道没有了,河流也消失了。从源头算起,长度不会超过二十公里吧。
这就是“忽鸡图”的来历。
如今,“忽鸡图”已经是一个边境小镇的名字,管辖着这两个自然村。
现在只说河西的西沟村吧,因为我出生在这个村,而一个村和另一个村基本不会有什么区别。
西沟村最多时有不到二十户人家,倚背后一座小山而居,分成两排,每排大约十户。我家的房子有三个最,一是最西边,二是最高处,三是院子最大。这个位置一点儿不好,大西边最高处,好似给全村站岗放哨一样。到了晚上,向西一望,空空朗朗的,像个黑洞,感觉黑洞里除了没有人,什么都有。我一个人晚上断不敢回家,或者想方设法让人送,或者站在村中间喊爹喊妈出来接。
我在这个村出生长大离开一共用了十九年,这十九年,以村为中心,没走出二十公里的范围。十九年后,我去南方上学,一步跨出几千公里。后虽辗转多地,始终相隔几千里,现实的距离比梦境遥远得多。
如今,这个原本不足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只剩了不足二十个人,而且每一个人的年龄都超过了我的年龄。当年不少的人和事,在现实中正在消失和业已消失,只在我的心里还留下清晰的印记。
一
村里最大的事是办红白事宴。红事宴,就是为娶媳妇、嫁闺女、过生日、过满月、迁新居操办的宴席。白事宴,就是给死去的人送葬的宴席。
我记得最深的是红事宴,红事宴中又以娶媳妇为最深。那时候,谁家娶媳妇好像不单单是自己家的事,而是全村人的事。喜庆的日子来临的前五六天,就得确定“代东的”。代东的,顾名思义,就是代表东家(也叫主人家)具体安排操办这件事的人。这个人一般是有点儿文化、懂点儿风水、能说会道、威望不低的人,因为这个人要面对东家的各路亲戚、各路朋友、各色人等。遇到读书人要说文话,遇到大老粗要说土话,遇到不讲理的要说粗话,遇到挑刺挑礼的要说软话或硬话。换句话说,一天之内,有时候要掏胡萝卜,有时候要挥大棒子,有时候先给个胡萝卜再打一棒子,有时候打一棒子再给个胡萝卜,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易。遇到难摆平的事,自己还得当孙子。记得有一次邻居家的儿子娶媳妇,怠慢了娘舅,倒酒时没把舅舅的酒杯倒满,舅舅一生气把一桌子菜就掀翻了。娘舅亲是大亲,惹不得。这时候就见代东的走过来,一边谦恭地承认自己的错,一边不住地喊舅舅,其实这个舅舅跟他毫无关系。从这件事就看出这个活儿不好干。
代东的确定后,就会给每个来帮忙的人分配任务。
先说借东西吧。因为一家人办事宴,不论红白,首先是生活用具不够,就得举全村之力,所以说谁家的事也不是自己的事,原因就是这样的。桌子要借,碗要借,端菜的条盘要借,盛菜的瓷盘也要借,酒杯、酒壶、茶杯、茶壶都要借。借出来,贴块胶布,写上名字,还的时候弄不错。磨下的白面不够了,还得借面。肉不够了,还得借肉。这种事家家乐意帮忙。
厨房是个中枢,很重要。首先要确定谁是大厨,大厨要全面负责厨房内的事,谁是红案谁是白案,谁是烧火的,谁是挑水的,谁是洗碗的,谁是刷盘子的,分工很明确。大厨盘着腿抽着烟往那儿一坐,威严得就像灶王爷,好吃的都放在他背后,没有他同意,你想多吃一块肉都不行。厨房之外,要确定谁是端盘上菜的,谁是端茶倒酒的,谁是迎来送往的。这些由代东的管。
新媳妇娶回来,最热闹的是,同辈们拦在门口不让进喜房,要糖要烟要奖赏。直到把新媳妇的帽子、围巾、手套甚至鞋子抢去了,新人狼狈不堪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会喊“差不多了,休息吧”,大家才会撤退了。重头戏在晚上,叫闹洞房。各地的闹法大同小异,但我们那一带有个情节很特别,闹洞房的人会把洞房所有炕席浇了水,只留下能睡一个人的地方,留给这对新人,那意思想想就好笑。闹完洞房还有听洞房,就是一帮子年龄不小的同辈,大多是姐夫嫂子趴在窗户外面听里面的动静。北方的窗户,下面是玻璃,上面是纸糊的窗棂,如果觉得听起来不够劲儿,可以用舌头舔破窗户纸用眼睛瞅。这种风俗,我长大后才知道,其实是受了大人们指使和暗示的,是想通过听房,了解那对新人懂不懂男欢女爱。如果发现不懂的,那就要想办法立即告诉他们。据说,真有不懂的,有一对年轻人结婚后三年不生孩子,去医院一检查,结果发现还是一对童男童女。
第二天早晨,新媳妇要回娘家,首要一件事就是要把昨天被抢去的帽子、围巾、手套、鞋子赎回来。拿什么赎?拿烟拿糖拿酒来赎。这又是一个热闹的上午。
这些,随着时代的发展已消失了,即使在偏远的农村。但这件快乐了整个村子的事,想想,依然快乐着我们这代人。
二
前面说过,过这条河,每年总会有几次洪水流过,否则,早被泥土风沙填平了。
这水一般来自上游地带的暴雨之后,水完全是黑色的,像墨汁,咆哮着、汹涌着、嘶吼着冲过来,令人胆战心惊。
我记得有一次,秋天的后半晌,忽然从上面传来轰轰的声音,不一会儿,河床里就出现像黑龙一样的山洪,像刀劈斧削过一样,怒吼着冲过来,横扫河床,冲破障碍,洗刷一切。
我们村子在河西,可是洪水来以前,人们却在河东干活儿,洪水一来就把人们隔离了。人们在傍晚的寒冷中,挤在河边,等待河水变小,渡河回家,但始终不见水量减少。这时候有人从等候在河边的马群中,牵过来几匹强壮的、温柔的马,把等候在河边的人们送到对岸。几乎所有的马,带着一个人过河后,如果没有人牵着,它绝不主动返回。但有一匹年岁较大、身强体壮的枣骝马,一直没有离开,在马倌儿指点下,它只身往返数次,直到把所有的人接过河。
我亲历了这件事,不但大受震动,而且很长时间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书本上类似的记载。
《物犹如此》(清·徐谦编)就记载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孙坚,讨董卓失利,被创坠马,卧草中。坚众分散,马还营鸣呼,军人随马至草中,乃得坚。
这样的例子同一书中还有:秦苻坚,为慕容冲所袭,驰䯄马堕涧中,追兵几及矣。坚计无由出,马即踟蹰临涧,垂缰与坚。坚不能及,马又跪而授焉。坚援之,得登岸,而走庐江。
《儆诫录》也有类似记载:伪蜀渠阳邻山,有富民王行思,尝爱一马,刍粟喂饲。一日,乘马往本都,遇夏潦暴涨。舟子先渡马,回舟以迎行思,至中流,风起船覆。其马跳入骇浪,接其主浩渺间,遂免溺。
从现实到书本,看过后觉得,其实披了马皮的马有时候很像人,就像披了人皮的人未必就像人一样。
三
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末,村里忽然来了十多个扛着测量仪器的人,每天在这条潺潺流水的河里转来转去,描来画去。这些人刚走,就来了更多的人,开始挖渠,凿石头,垒坝。
村子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而且家家要腾出一间住房供这些人住,这些人分别来自不同大队不同的村。当工程进行到一半时,我看清楚了,他们是想把这细微的水截住,变成一个水库,用来浇地灌溉,在这个年降雨量只有百十多毫米的地方,无疑是有重大意义的。
人们先修了一个石头坝,坝也不高,好像不到两米,全用石头砌的,石头上还有一道铁丝网,紧紧地把石头箍住。只修这么高,显然不是要截流所有的水,而是只截一部分,多的可以从石头坝上漫过去流出去。在修大坝的同时,修了一条足足有五六米宽的渠,这条渠在需要浇灌的田地里蜿蜒着。渠和坝之间是两个活动的水闸,需要的时候开闸放水,用水灌田。不需要的时候合上它,水从人愿。
修好这一切,大概用了三年时间,但遗憾的是,这么大一个工程,只用了一次就废弃了。原因是洪水来的时候,带来大量淤泥、沙子、石头、树枝、庄稼、死猪、死羊等,一下子塞满了水库和渠道,一下子把它搞得平平整整如初如始。从此以后,这一浩大的工程,除了在平展展的田地上划出一道大大的伤疤再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修渠那阵子,村里比镇里热闹。来了很多人,也带来了很多故事。其中有一件事,一直深深刻在我心上。
我们家的西房,也住进来两个人,一个叫张老师,一个叫王八旦。王八旦确实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他九兄弟,老大叫王福旦,从老二开始就叫王二旦,然后三旦、四旦、五旦……一直按数字往后排,到了他那儿也就继续按数字排。我要说的不是他,而是张老师。
我那时候上初中,和他们两个住一起。有一天晚上,我做算术题,被张老师看到了,他就告诉我错了,并且告诉我为什么错了,应该怎么做。这使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他和王八旦一样,都不识字,甚至还不如王八旦,因为他至少没有王八旦长得好看,也没有王八旦穿得好看。那次,我才知道他和王八旦不一样,他识字。自此以后,我遇到不会做的题就去问他,我发现初三的方程式、几何题一道也难不住他。我对他有点儿肃然起敬,从此便以张老师相称。
我们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就在我庆幸和他住在一起时,有一天晚上,他却和我说,他要搬到羊圈东边的一个小房子里去住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他的夫人要来。那时在农村听到有人把老婆叫夫人,感觉很难听、很别扭、很怪。但自从我知道他识字以后,就一点儿不觉得奇怪了。
第二天我上学走后,他就把行李和东西搬走了。晚上我回来,不但不见他的人影,而且看不到一件和他有关的东西。第三天我去看他,不遇。第四天吃晚饭时我再去,见到了他和他的夫人。我简直大吃了一惊,因为我根本没有想到他的老婆,不,他称夫人,是如此漂亮。细高的个子,圆脸蛋,大眼睛,双眼皮,长辫子,辫子上有个红色的蝴蝶结,而且皮肤特别白,根本不像农村人。再看穿着,虽不崭新艳丽,但十分整洁。她坐在炕沿边,眼睛始终随着张老师转动,一刻也不离开。张老师抬头看她时,她便露出甜美的笑,嘴里反复说着一句话。我站了很长时间,张老师才发现了我,才从地下站起来,笑了笑,介绍道:“我夫人,精神不好。”张老师很客气。这时他的夫人才把眼光转向我,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她嘴里依然反复说着一句话,我终于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小猫钓鱼,不要三心二意,小猫钓鱼,不要三心二意!”
张老师向我解释:“受过一点儿刺激,正在治疗,快好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然后问我,是不是遇到难题了?我回答,只是来看看。
之后,我经常来,或者向张老师请教数学,或者依然是来看看。我觉得这是一幅美好的画图,在农村根本不可能见到的画图。
后来,我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他们两人的一点儿遭遇或者说经历。
张老师初中毕业后,就跟了村里一个木匠学手艺。在给一家人家做家具时,认识了这家人的女儿,她刚上初中,不会做题时就要来问他。三个月后,营生做完离开了,但两人的联系没中断。三年后,他应召入伍,走时,他们两个定了亲,父母也很高兴。但是,两年后出了问题,问题出在女方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漂亮了。这一漂亮就引起了很多人注意,终于有一天被乡长看上了,提出来给他儿子做媳妇。她当然不愿意,就坚定回绝了。谁知道,这时候父母却被乡长收买了,坚决要她嫁给乡长的儿子,软硬兼施,直至以死相逼。她妥协了,嫁给乡长的儿子。她在走进乡长家里前,给他写了一封信,提出断绝关系。他觉得不对劲,从部队请假回来,但没见到人。他回部队那天,她结了婚。第二年,他从部队复员了,她生下孩子。他遭此羞辱,决定终身不娶,重新做人,第三年,考上了大学。他大一读完时,听到了她嫁人的真正原因。大二结束时,他听到她婚姻的不幸。大三时,他得悉她孩子夭折的消息。大四一开学,他听说她生病住进了医院,出院后,精神失常,一整天只喊孩子的名字。再后来,她离了婚,回到父母家里。那时她除了喊孩子也喊他的名字。他弃学,回到乡下,把她接出来,登记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