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峡记(组诗)

作者: 陈年喜

仲景路

西峡县仲景路没有走过仲景

但一年一度的仲春确实到了

从火车站到人民医院

道旁的花卉比人群更加丰饶

草木有深长的记忆

它们一定记得2013年一位中年

陪母亲走过黄昏

江与山从来不是江山的主体

只有地理上的平常事物才是

一条路把一座城市分为两半

以一位中医的名义

路左的建筑与路右的建设

都由钢筋水泥构成

路上同向奔跑的人各奔西东

因为见证得太多

仲景路多少年拒绝出庭

它把人民集合在一条路上

把车辆 季节 生活 无边的死亡

集合在一条路上

并送往下一程

像一个孩子送走母亲

烩 面

在住院部后面的小食堂

我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烩面

面能载物亦能覆物

在一碗古老的碳水化合物前

有什么不能安慰呢

2021年秋天

乘大巴从南阳回商州

听两个粮贩子谈论小麦

像铁匠谈论铁性 才知道

面粉的筋道西止于西峡

过了武关只余其名

明早起来 如果有空

一定要去看看西峡郊外的麦子

人们太忙 身负明天的任务

麦子已冷落多年

1321病房

世界上最沉默的地方

无疑是肿瘤病房

你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像一个接受放疗的癌细胞

你一直在说话 一些沉默的话

说给亲人和仇人

时间在这里停滞

它又比任何时候都快

伏牛山就在窗户外边静卧

春天深入它的皮毛

有什么不是过客呢

包括一座著名的山

13楼21号病房

患者在这里失去姓名

生命是一本旧账

记录了一切

数字和文字日益迷离

它一直被紧锁

它在这里被打开内容

伏牛山

2013年在内乡县四台沟

我曾掏空过你身体的一部分

作为报复 我失去了右耳的听觉

今天 我们在西峡城郊再次相遇

我们彼此都忘了对方

一座著名的山 一个无名的人

那无数伤害和被伤害之一

算得了什么呢

在城西 大河纵横穿境而过

汉语的贫乏无力描述它沿途的当下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雨

山与水显得更加欢腾

去年八月我从武汉经此地回商州

赤野千里玉米化作了火把

万物同理 好了伤疤谁记得疼

一座少有供奉的山

到底是不幸还是万幸

灌木当仁不让成为一面坡的住持

一些历史打入冷宫 一些历史扎入石缝

旅游业抵达的地方

一株野花与历朝历代

打出的饱嗝身份平等

灌河的下午

为什么又一次来到这里

一条被征服的流水还剩多少值得

在河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个下午

仿佛一个永远不醒的梦

沪陕高速不舍昼夜 波浪滔天

已将大河取代

隔岸的梨花还是2013年的梨花

它只是比十年前更加盛大

书面的说法是一条河流因治理更加美好

事实是所有的梨树都长大了

在乡下 梨花是下种的号令

在这里 梨花唯一的意义是打消寂寞

再有三天就是谷雨节

梨花因渐渐凋谢正失去香气

热闹的历史在对岸端坐

涛声依旧 涛声穿破耳膜

昨天与今天的区别是前者既往不咎

河水与河岸的区别是后者加快了流速

灌河边惊喜的人已经走远

灌河边漠然的人又来到水边

据说 河水每年以百万立方的速度在萎缩

平庸年代 是不是唯一奇迹

一条河边的下午 时光天际横流

有谁能比它们消失得更加彻底

四号电梯

住院部共有四部电梯

只有四号梯在十三楼停靠

它繁忙 清寂 温暖 冰冷 沉默 呻吟

无意却赋形了每一个进出的人

每一张化验单都通过它送往结果

但不是每一个绝望都通过它抵达欣喜

电梯的侧面是一堵巨大的玻璃墙

每天太阳出来会顺带照耀电梯一会儿

春天的阳光无论怎样明亮

关门与开门瞬间照耀的每一张脸一律暗淡

化验单也是订单 关门也是开门

有一个女孩 她有一对小虎牙

但没有下口的苹果

清洁工每天把电梯清洁三遍

无非是让每一个细节接近卫生标准

但更多的理解是干净地来干净地去

似乎只有清洁才接近生死的本质

对面河边的烂尾楼又开工了

长长的吊臂把一些人轻轻吊起

又轻轻放回原地

(刊载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12期,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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