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弦切切
作者: 俞妍1
晚饭后的时光甚是无聊。盛秋雁点着一个个微信公众号,孟鹤忙着刷抖音。两人像陷在淤泥里的两颗土豆,都不挪一下位置。孟鹤喜欢看熟人的抖音,窥探熟人的生活似乎是他每天的必修课。像楼下超市的老板娘,每天必定出现在孟鹤的手机里。别看她平日里骑三轮车风风火火地装货卸货,却是玩抖音跳广场舞的高手。盛秋雁常常在超市门口,看到她对着平板电脑,旁若无人地扭臀摆胯。“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靡靡之音,在她摆动的姿态下显出另一种滑稽。
孟鹤突然爆发的青蛙笑吓了盛秋雁一跳。抖音里,那超市老板娘身着蕾丝白色睡裙,唱呀跳呀,身旁蹦出一个P上去的小鲜肉来。她捏着红丝巾,跟他打情骂俏:“我的小老公呀,年方二十八呀,妻老夫年少呀,开心乐陶陶呀。”那搞怪的样子让人喷饭。
“这世道,五六十岁的老女人玩起骚情来,也够生猛的。”孟鹤呱呱叫着。盛秋雁没有笑。跟着孟鹤看多了,她已厌倦超市老板娘的那一套。她不明白孟鹤为什么对这么无聊的游戏乐此不疲。孟鹤赋闲在家已有三个月,自从他就职的表哥开的洗衣机公司倒闭后,他再也没有出去工作。他说像他这样的年龄,不做生意,还能干什么呢?他准备做淘宝,专卖小家电。看时下的经济形势,淘宝还像以前那样容易做吗?盛秋雁没有发表意见。对于孟鹤的规划,她不支持也不反对。前一阵子,孟鹤刚失业,时常为衬衫领子上的污迹,河鲫鱼上的辣油面露怒容。他挥舞着胳膊,不知打向何处的凶蛮样,好像被来路不明的毒蜂叮咬了。这阵子总算安静下来,能陷在沙发里打哈欠刷手机了。
“我去散步。”吃完饭,盛秋雁披上外套,准备下楼。孟鹤正开启自拍模式,照自己的脸。盛秋雁知道,趁她不在时,他也在偷偷拍抖音视频。他到底在拍什么,她没多大兴趣。自从儿子寄宿读高中后,他们对彼此的感觉越发像屋子里的老物件,只在用的时候才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即便两人在朋友圈里各种自恋式地“晒”,彼此也很少点赞,像很多算作“好友”的陌生人,明明看见了,仍然随意划过。
楼下小超市的老板娘果然又在门口跳舞了,手机搁在啤酒箱上,手指搭在腮帮忸忸怩怩在唱“我有一帘幽梦……”。盛秋雁从她身边走过,忍住没有笑出声。晚风拂来,老板娘的裙摆漾动起来,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压住。
2
学校的散步时间安排在下午第三节课后。四百米的环形塑胶跑道上,一些中年女同事甩甩手臂扭扭腰肢,顺走倒走,算是运动了。盛秋雁不想凑这个热闹。她喜欢找一条林荫小道,一个人走。阴雨日,她就选择实验楼的长走廊,塞个耳机,听APP里的小说。
这几日,耳朵里灌满了刘子鹭发来的乐曲。那些曲子,据刘子鹭说,都是他自己写的,一个叫柳莺的年轻女孩用笛子或洞箫吹奏的。盛秋雁年轻时,曾经是俞逊发的发烧友,这些年虽然兴趣转移,但当年的功夫还是在的。当一段曲子进入耳朵时,她能很敏锐地感知到哪个音吹破了,哪一小节气息不稳,哪一段情绪不够。
“要是配上伴奏音乐,听起来更深情了。”盛秋雁道,“你们有没有见面呀?”明明问过好几回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假装好奇。“从未见过,只是网友嘛。”刘子鹭每次都是同一句话。“这么热衷演奏你的曲子,这姑娘喜欢你吧?”“喜欢我?人家小丫头一个,喊我大叔呢。”“这样子呀。”盛秋雁打了一个贼笑一个奸笑一个憨笑的表情发过去。
与刘子鹭已快十六年没联系了吧。去年加微信后,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从前怎么样的呢?盛秋雁坐在学校北教学楼的河道边,仰起头闭上眼。日光如雨丝飘落,一点点渗入皮肤,血流似乎加快了。那时候,她和刘子鹭也像这样坐在灵湖的堤坝上,摆弄手中的乐器。彼时,盛秋雁刚刚学二胡,拉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都像“雌狗雄狗”地傻叫。刘子鹭在一旁纠正她的拉弓姿势。屡教不改时,他佯怒地打她的手背,脸上却挂着笑。他笑的样子很可爱,眼睛似月牙闪着光,即便是男孩子也会被他迷倒。盛秋雁说不清他怎么看自己的,只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总是那么开心,那么无猜无忌。
有一个夏夜,刘子鹭骑摩托带她去灵湖,被一个戴红袖罩的老头拦住了,凶巴巴地问他们什么关系。什么关系?盛秋雁吓住了,低声道:“没关系呀!”“我女朋友。”刘子鹭说得很干脆,像鱼吐泡泡,没有半丝犹豫。“我就知道。”老头儿嘟囔着,“黑灯瞎火地去湖边,一定在搓拉三(谈朋友),可不许下湖游泳!”他吆喝着放过了他们。之后的路,盛秋雁缩成一个刺猬,原本攥紧刘子鹭T恤的双手,也松开了。“我女朋友!”二十年后,盛秋雁想起这么理直气壮的理由,似有花香沁入心肺。
有人在长廊里拖地,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长着一双温润的马眼,穿宝蓝色长袖T恤,T恤下摆塞在深青色长裤裤腰里。他双手拄着大拖把,盛秋雁来来回回走,他也来来回回拖。地上的拖把痕,像大毛笔写的字,湿了干,干了又湿,像在完成一种仪式。盛秋雁突然想起,前几日有人在喊他“老lan”,盛秋雁搞不清是哪个“lan”,澜、览、岚,还是兰……在他们姚镇的方言里,这几个词都散发出奇怪的气息。这个扫地老头,应该叫“老蓝”吧。虽然“蓝”姓在姚镇不常见,但他适合叫老蓝,干净,清爽,又有那么点落寞,像装着满腹心事。用“落寞”这个词来形容一个扫地老伯,似乎不妥,可盛秋雁想不出更贴切的。倒是刘子鹭,再过二十年若叫他“老刘”——一个喜欢搞点音乐的老头,是不是像三进荣国府的刘姥姥那么可笑?
“这一首吹得怎么样?”刘子鹭又发来一条。盛秋雁笑道:“吹到心里去了。”
3
刘子鹭的新曲子一直在手机里循环。孟鹤问这曲子谁吹的,盛秋雁抬头瞥见孟鹤映在墙上的影子。那二郎腿打着节拍,后脑勺的马尾辫随节拍晃动着。盛秋雁想起孟鹤读大学时是校摇滚乐队的主唱,追求盛秋雁前曾与声乐系的女孩相恋一年。那年夏夜,盛秋雁在桥城上林坊的音像店门口,看见一个长发男孩抱着吉他在唱:“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他忧伤不羁的声音像从老式留声机里流出来,盛秋雁再也走不开了。
孟鹤说,现在玩音乐的人真多,可惜像样的实在太少了。他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打游戏。盛秋雁没有问他进驻“阿里巴巴”的事。这种事没个半年,怎么会有起色呢?他肯定会拿这样的话来搪塞。
盛秋雁自顾去卫生间忙碌。马桶壁又发黄了,淋浴房里的地砖上粘满了卷曲的毛发,那种长发,一看就是孟鹤的。盛秋雁好几次提醒孟鹤,能不能剪掉长发,洗脸台盆和淋浴房的下水管都堵住了。孟鹤嬉笑着,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耳垂说:“艺术家的气质都是从头发里冒出来的。”盛秋雁打掉他的手。她不知道是时光让她麻木,还是他身上泛着动物气息的汗酸味让她失去了欲望。很多个夜晚,他的鼾声涌来时,她睁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不断上厕所,不断喝水,最后不得不用安眠药麻倒自己。
手机震动,刘子鹭的头像出现在左上角(盛秋雁最近发现,若有人发的微信特别多,微信提示符号会自动转成他的头像)。“我喝醉了,你能不能出来呀……”刘子鹭用语音说。盛秋雁吓了一跳,赶紧关上卫生间的木门,问他怎么回事。他似乎没看她的文字,又发来一条语音。“不能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的舌头打着卷儿,像是麻倒了。盛秋雁丢掉马桶刷子,把脏衣服扔到洗衣槽里,扭开水龙头。自来水激射在衣物上,水珠四溅。
这话太耳熟了!
二十年前,临近冬至的寒夜,刘子鹭也像此时这样打来电话。“我喝醉了,你能不能出来呀?”他大着舌头嘟囔,“秋雁,你出来好不好?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他的喉管剧烈振动着,听起来像有一窝蜜蜂在疯闹。他问她,要是一切重来,他们会不会走在一起。她哆嗦着,半晌说:“现在说这话有用吗?你已经领了结婚证……”“为什么我们错过了?为什么‘缘’字偏偏要有两个折?”他像个任性的孩子纠缠着。“我现在过来,我们一起去灵湖好不好……”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呀!”盛秋雁压低嗓音喊,这个疯子已挂下电话。四周一片死寂,清冷的空气里,壁灯如孤月挂在墙头。床头摊着张爱玲的《半生缘》。盛秋雁透过泪眼,读到这一段:“曼桢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曼桢又说:‘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她拿起夹在书中的圆珠笔,用力画了这几句。许是太用力,红色的划痕刺穿纸页。窗外的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整间屋子似乎都在震动。盛秋雁猛然想起这个冤家如果真的过来,只需要半小时。她不敢想象他醉醺醺地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疾驰。她必须穿好衣服下楼去等,甚至应该沿着马路迎上去。她摸到了床头柜上的眼药水,她想把眼睛滴亮。眼药水滴下来了。左眼。“啊!”犹如利刃扎入,刺痛万分。她捂着眼睛尖叫起来。原来,她误拿了风油精……
“秋雁,”又一条语音发过来,带着酒气的浊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告诉我。”他的声音似乎清晰起来。其实,如果不喝酒,他的声音亦如他的眼眸清澈,即便已隔了二十年的时光。
“如果你与一个人彼此相爱,你会不会抛下家庭,跟着他远走高飞?”洗衣槽里的肥皂泡一团团卷起来,飘到眼角边,噗地爆裂了。“你说什么?”盛秋雁用手背擦擦眼睛,眼睛像当年误滴了风油精,酸涩得难受。“如果你与一个人彼此相爱,你会不会抛下家庭孩子,跟着他远走高飞?”对方重复道。“不会。”盛秋雁的眼睛模糊起来。“为什么?这边的生活已经看到头了。”他像一头犟牛带着无理取闹似的理直气壮。“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激情很短暂,等一起生活了,都是平平淡淡的。”盛秋雁艰难地说着。她用清水冲洗眼睛,眼角溢出多余的水,滴落在手机屏上。对方的语音突然消失了,改成了三个字:“知道了。”
盛秋雁像被抽了血,无力地站起身,倚着门框,等待这醉鬼接下来的问题。但是,这三个字后,他再也没有发来任何信息。卫生间里,只有自来水的滴落声,像加大了分贝。
焦灼地等了十多分钟,盛秋雁蹒跚着走回房间。孟鹤洗完澡出来了,学野猫喵呜叫着。盛秋雁用被子裹住全身,一动不动。一刻钟后,她听到旁边的被窝里吱嘎吱嘎的闷声,她很清楚孟鹤在做什么,但她憋住气,抱着被子装作已熟睡。
4
一直没收到刘子鹭的微信。自从那次醉酒后,他像一艘巨轮消失在海洋里。盛秋雁发现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每日仰卧在躺椅上午休,总是听到手机有声响,惹得她不得不伸直手,摸手机翻看。其实,她的猫耳朵老早就能分辨出短消息、微信、百度消息的提示音,却像得了强迫症,唯恐错过刘子鹭的任何一条信息。
微信朋友圈,已经翻烂了,每五分钟翻一遍的频率只是为了寻找他的气息。晚上临睡前,界面总是显示社交已超三小时,她想要的却什么都没有。直接进入他的空间,他偏偏设置了“仅三天可见权限”,只看见一首《湘江》的曲子还浮在圈中。那个女孩在用洞箫吹奏,仿佛带着慵懒迷离的声气,却又深情款款。刘子鹭还写了一句:湘江水是相思泪,清到梅花也不如。没过一天,那首《湘江》也沉到朋友圈的水底去了。
寒露前的一个午后,盛秋雁拉开躺椅刚刚躺下,北窗传来一段弹拨乐器的声音,旋律深沉质朴,如泣如诉。盛秋雁起身走到北窗。但见河对面的柳树下,有人坐在草地上弹拨三弦琴,定睛一看,竟然是老蓝。“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盛秋雁听出来了,那是一首经典旧曲《知音》。读小学时,剪着童花头的音乐老师教过他们这首曲子。她把歌词写在小黑板上,捏起小竹棒点着词,教同学们一句一句哼唱。那个年轻姑娘穿着白色连衣裙,仰着白皙秀美的长脖颈,宛如白天鹅。盛秋雁读中学后,突然传来她喝毒药自杀的消息。一时间,小镇人们传闻,她怀上了有妇之夫的孩子……
北窗的风拂在脸上,盛秋雁的发丝凌乱了。她举了手机,拉近镜头,给老蓝拍了张照。“猜猜,他在弹拨什么曲子?”她给刘子鹭发去图片,又回到躺椅躺下。北窗外的旋律越来越热切。“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手机里,什么信息都没有。盛秋雁咽了咽酸涩的口水,迫使自己闭上眼。那曲子隐约在耳边拂动。她感觉自己像浮在水里,一点点下沉,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