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

作者: 子禾

1

自在省立俄语专科学校读大学起,姑姑就一直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毕业后留校任教,又嫁给姑父,就更让全家族人脸上有光了。姑父是留俄归国的稀缺人才,一回来就被省里最好的大学聘为首席古动物学教授,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些年,父亲经常去省城探望姑姑,每次回来都兴奋地向我们讲述他的见闻,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去得越来越少了。我九岁那年,爷爷病重,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天天念叨姑姑的名字,父亲打了无数通电话,可直到爷爷过世第二天,姑姑才独自回乡,一进门就神情阴郁地扑在爷爷灵前痛哭一场。大家好奇姑父怎么没一起回来,但没人敢问。

大概一年后,父亲又去了趟省城,回来后神情颓丧,稍有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那天晚上,我听到他对我母亲说:“还不到三十五岁,以后怎么办?”此后,据我所知,父亲没再特意去过姑姑家了,姑姑当然也没再回过老家。上初二还是初三时,我问父亲关于姑姑和姑父的事,由于好多年无人提起,父亲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才说:“你问这干什么?”我说想到了就随便问一嘴。父亲郑重地说:“以后,别再提你姑父了。”

父亲是四年前患肺癌过世的。父亲住院时,我去医院照顾,说起姑姑,他叹了好几口气才说:“你姑姑后来变了,什么事都不愿跟家人讲。家也不回了。”又说,“唉,你姑姑就是太要强……”他落寞地看看窗外,又叮嘱我有空时多给姑姑打电话。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可我理解不了的是,父亲过世后,我打电话通知姑姑,她说要来参加葬礼,最后竟然没来——父亲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葬礼后第二天早上,外面大雾弥漫,我还没起床,电话就响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刚跳下床,就挂掉了。第五次响起时终于接通,我问是谁,没有回应,问了三次,听筒中只有嗡嗡的电流声。我心想可能是她,刚要挂掉,那边出声了,果然是她。声音喑哑又疲惫,遥不可及,她说很难过,本想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又怕……又怕……”她说这么多年来,谁的葬礼她都不敢参加。

心怀芥蒂,我主动和姑姑断了联系。可后来,当我离开省城回到镇上,住在父亲留给我的那座小小四合院中,想做一个隐居作家时,仿佛从家乡的土地中获得了怜悯的滋养,开始慢慢理解姑姑。那时,我认定她不参加我父亲的葬礼,是因为惧怕死亡,她无法目睹比她年轻的弟弟的死亡,而弟弟死后,这世界上与她血脉相亲的人就没有了。

但并非如此。大约五个月前的一天,我正坐在窗下的躺椅上看《神曲》,看了没几页即昏沉起来。姑姑就是那时打来了电话。“季明,你来吧,”她声音平静又亲切,“你要是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姑姑的话,你要是不嫌弃一个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太太的话。”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姜小蓝,她愣了愣,模棱两可地说:“但愿是好事。”

姜小蓝知道我被父亲过继给姑姑的事,也明白这可能意味着将继承一笔财产。我跟她说过,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完全不用考虑赚钱的事,而专心写作和画画。大概十一二年前大学快毕业时,我意识到过继意味着继承财产,那时姑姑已退休好几年,除了一套大概价值五六十万(这个数字现在至少翻了两三倍)的房子,据说还有数十万的存款。

我和姜小蓝刚到那天,站在墨绿的防盗门前按门铃,姑姑很快开了门,她在脸上准备了充足的欣喜表情,但看到姜小蓝的瞬间,那点可怜的欣喜立刻被阴云吞没。我告诉她,这是我媳妇,叫姜小蓝。姜小蓝也赶紧叫了一声姑姑。但她依然不可理解般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姜小蓝,过了好一会儿,脸上那些不悦才不情愿般消散。

她希望我也是一个人,她希望就我们两个人,我和她?但那算什么,怎么可能?我又想,姑姑毕竟孤独一生,需要我们拿出一些耐心,慢慢磨合。因而这两个多月来,我们处处留意,希望渡过这段别扭又生涩的难关。但阴郁的氛围依然淹没了这个陈旧的三居室,淹没了居住其中的所有人,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不被完全侵蚀。

最近几天,当隐忍持续了快三个月时,我和姜小蓝几乎要绝望了。我开始怀疑,我们付出的耐心是不是有效。一天早上,姜小蓝上卫生间,没敲门是因为没想到姑姑正在里面,而她恰巧在里面,坐在那儿清洗自己的假牙。姜小蓝嘴里说着“对不起”赶紧退了出来,但还是没躲过姑姑那嫌恶的眼神。而且连续好几天,她灰暗的脸都长长地下拉着。

没想到那天(还差一天,我和姜小蓝在这儿就住满九十天了),突然间,这些阴霾似乎要烟消云散了。一大早,姑姑就像换了个人,一脸平静的和善,我们感到惊讶,也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外出吃了饭,回来后,姑姑坐在沙发上,抱着她那只黄褐色眼珠的仿真波斯猫,抚摸着它的长毛,像是要和我们聊天,又迟迟不开口,仿佛下不了决心。

当然,后来是聊起来了,而那,正是在我们相处的差不多三个月里,在我所知的有关姑姑和姑父的所有故事中,最令人难忘又倍觉不可思议的部分。

2

是姜小蓝最先打破的沉默。“姑姑,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您不养一只真猫,而是,总抱着这么一只灰色的假猫?”姜小蓝说。我还记得,说话时她两只手不停地比画着,仿佛那样就不会不小心说错话,就会不紧张。

“灰色的假猫?”姑姑翻着眼珠,斜瞥着姜小蓝。

“姑姑,小蓝是说,怎么不养一只真猫。”我赶紧圆场。

“那我问你们,真的好还是假的好?”姑姑脸上带笑,却遮掩不住眼神中的严厉。

“那个,要看怎么说,我觉得……”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别这个那个了,明说吧。”姑姑依然那样咄咄逼人地看着我。

“我觉得是这样的,真的有真的好,假的也有假的好。”

“是吗?”她冷笑了一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这么个简单问题,都要扭扭捏捏半天。不敢说话。连话都不敢说,还敢干什么呢?”我感到脸庞正在发热,局促不安。姜小蓝也和我差不多。姑姑看了一眼姜小蓝,又看了我一眼,接着说:“要我说,是假的好。比方说,它不会死,不会走丢,不要吃饭,不会掉毛,不要洗澡,不会弄脏房间。难道不是吗?”

“姑姑说得对。”我和姜小蓝几乎异口同声。

“还有一点,你们错了,”姑姑接着说,声音里充满某种洞悉我们所犯错误的自豪,“那不是灰色,是银色,只不过年代久了,颜色黯淡了些。”

“还真是银色,我们怎么就没注意到……”我和姜小蓝一边看着姑姑怀里的波斯猫,一边又一次异口同声,像在向姑姑坦诚我们因愚蠢而犯的错误。当然,我们并没有口是心非,当你已经接受那是银色时,从灰色中可以很轻易就看出银色来。

“姑姑喜欢银色?”我又问了一句。

“当然。”姑姑说,“银色是一种内敛的颜色,它代表了威严和博大,但又不像金色那样太过张扬。还有呢,就是银色中有白色的成分,白色在我看来,代表了坚强。当然,你们知道白色也代表纯洁,纯洁就是坚强,是一部分。”

“您,您这么一说,好像……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我看了一眼姜小蓝,仿佛可以将我的惊讶让她分担一些。我确实惊讶,姑姑哪里只是一个俄语通识课老师,她的想法带有某种白银时代诗人的尖锐。我又说:“您对颜色的理解真是一种深刻的洞见。”

姑姑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可我还没开口,她自己又说话了。“一个优秀的老师,当然是需要那么点深刻洞察力的。”接着又话头一转,“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说什么洞见,都没用了。再深刻的思想,也无法阻止一个人衰老下去,反倒是一些往事,尽管飘忽不定,但你总能从中汲取一些清泉一样的光,滋养自己。”

这时候,我几乎完全放松下来,右肘撑在沙发扶手上,自在得像在自己家里。姑姑话音刚落,我就说:“看来,这只银色的波斯猫是有故事的,对不对,姑姑?”话一说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轻佻,至少不够庄重,于是又有点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没想到姑姑完全不在意,从眼神看,她似乎还挺喜欢我这不假思索的样子。但她的话题总是在腾挪,根本不像聊天,而是在自言自语,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句话会说到哪里。她直视前方,仿佛在看她映在电视机屏幕中的影子,语气有点怅然若失:“以前就有人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想法总是很特别。到底是什么想法很特别,特别在哪儿,现在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反倒还记得那些人说这句话时的眼神,躲躲闪闪。”

“往事里有人,人是有灵魂的,我们难忘一个人,是因为感受到了他灵魂的温度。”我感觉自己进入了状态,话音刚落,就为自己的话感到激动。

“你说得对,”但姑姑的表情,却似乎冷静下来,沉默了几秒钟,才接着说,“你说得对,难忘,是和温度有关。我其实不想说这些,但想想,给你说说也没什么。”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我看了一眼沙发另一端的姜小蓝,她像是接收到了什么指令,站起来去厨房倒了两杯凉开水,放在我和姑姑面前的茶几上。姑姑始终在凝神,像是正在用精神力量从幽暗中打捞往事,没理会姜小蓝放下的一杯水,连姜小蓝说要回房休息,也没做任何回应。

沙发上只剩下我和姑姑两人,我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又怕她多心,只好作罢。我突然发现,电视机背后的墙上有圆圆的一块,颜色略比周围更白些,我想那地方原来可能挂着一只钟表,后来被拿掉了。但我没说话,只是依然看着姑姑,我能感觉到,她知道我在等待,等着往事从她心中流淌而出。

“好多年了,”姑姑突然说,声音喑哑得就像那次长途电话中一样,“多少年的事了。”她转过脸来看了看我,“谁又喜欢假的东西呢?我说假的不会死,那是因为它本身就是死的。问题是,一只活猫,一只聪明的活猫,你根本无法控制它。它毕竟是猫。”

“一只怎样的猫?”我不知道姑姑要说什么。

“那天晚上,”姑姑像是没听到我的话,“月光十分明亮。我睡着,突然听到一只猫的呼噜声。三更半夜听到这种声音……”姑姑转过脸来看我一眼,眼中充满回忆带出来的愤怒,“我下床一看,就在阳台上,在那盆开花的夹竹桃下面,两只畜生在乱搞。我顺手拿起扫把砸过去,那只白猫尖叫一声,从窗户缝里钻出去逃跑了。”

“哪儿来一只白猫?”

“银猫倒是没有一惊一乍,”姑姑说,“不愧是,”顿了一下,“不愧是你姑父挑来的猫。它蹲在那里,在一片银白的月光下,盯着我,眼睛亮得闪光。我当时就预感到,可能要出事。但我还是硬着性子,连续两天不给它吃喝,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姑姑停下来看看我,又说,“那白猫给闹的,银猫接连好几天不吃东西。我端着最好的猫饲料放在它面前,它也不吃,完全不张嘴。还像那天晚上一样,死死盯着你,盯得你心里发慌,但那眼神中又不是愤怒……”

“它是失望了吗?”

“啊,”姑姑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什么?”

“我是说,它失望了吗?它找伴,你打散了它们。”

“后来,”姑姑说,“我记得很清楚,第七天晚上,半夜我听见一声猫叫,那是银猫的声音,因为好几天不吃不喝,声音就像刚从黑暗中捞出来,轻飘飘的。我去看的时候,它正爬在窗缝中,看我一眼,然后跳进了月光中。我赶紧去窗户边,打开窗子,什么都看不见了。铜铃在响,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地的月光。”

姑姑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哀。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说得对。它就是失望了,失望就是那个眼神,就是那个声音,就是那个颜色。失望就是那种往月光中一跳。”

“不管怎样,”我觉得我不能再不出声了,“就是……都是陈年旧事了。”我本想说就是一只猫,但想到和姑父有关,没敢这样轻率。

“是啊,我早已不想这些了。所以后来,我请艺术学院的一个教师给我做了这只仿真银猫,眼睛就是那只猫最后凝视我的样子,我是要告诉它,它永远都无法威胁我,我要像对待一个装模作样的玩具一样对待它,它那种失望的凝视。”

“我理解的。”

“这样,它的失望就失去了意义,失去了意义就失去了力量,就什么都不是了。”姑姑说得无比坚定。我能感到她话中的一些东西正在让我不寒而栗,我无法(可能永远)向她提出这个事实:那仅仅是一只猫。但姑姑似乎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想法,马上说:“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